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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2、第五九二章 杀佛顶 视如来(14) ...

  •   五九二、杀佛顶视如来(14)

      薛敬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
      甬道压抑逼仄,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只容得下彼此间激烈的呼吸,每一声都像是要在空气中扯出一根棉丝,将心肉上寄生的情刺残忍地勒成血迹斑斑。
      殿下弱弱地抬起手,想去搂他,可到了跟前又突兀地缩了回去……
      正当他搜肠刮肚,不知所措的时候,二爷忽然凑过来,双手宠溺地捧起他的脸,嘴唇不经意间擦过他刚被落下巴掌的半边脸上,温柔地碰了碰。
      打了,又后悔,真是豆腐做的心肝,硬不起来。
      就这么仔细地亲了片刻,二爷脸一转,手刚要落下,又被殿下稳稳地接住,非要与他十指交扣。火折擦亮,一昔微光缱绻如昼,照亮了彼此间方寸大的地方。
      “你束发……真好看。”
      二爷眼尾的血穗还未褪尽,眼角还依稀凝着泪痕,青色的发带彻底着了火,沿着耳廓缠了一圈,血渍贴着侧颈,一滴滴淌向胸口,那里刚被自己的牙齿肆虐过,浅浅地印了一片,像是冷釉上绛染出的山茶色蘼蕊,红得刺眼。
      薛敬控制不住眼神,直要往他心肉上钻,舌尖都是烫的,像滚了火。
      “……”二爷被他灼热的眼神盯得发毛,忙侧过去一些,将衣领整好。正要抬手去抿掉眼角的血渍,后腰突然被他的掌心扶住,身体被迫硬转过来,随即,含着温雪的双唇凉丝丝地落在了自己的眼尾……
      像是含着一颗行僧苦修的禁果,瞻仰圣谏一般,浅浅地吮着那滴湿涩的血珠。
      这一回,浅尝辄止,见好就收。
      贪狼一旦收敛兽性,灵鹿耳根上隐生的瓷肉,就算自己滚到了舌尖,他都忍着那股疯劲儿没张口去咬,多少年都没见他这么规矩过。二爷侧眸寻了他一眼,有点错愕,这人怕不是被薛韫的一顿鞭子换了魂,连带着脾性都转了。
      “我、我就确认一下……”
      “什么?”
      殿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攥着他的手指紧张地绞紧,“……这滴泪是不是为我流的……确认了,是,咸的。”
      那滴血泪吝啬得可怜,是被残忍断下的刀锋,一寸寸逼出来的。
      记忆中,这人极少流泪,那双眼睛里始终温藏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泉,像是长久地禁锢在血凝的琉璃瓶里,在往昔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光景中,他亲手用这汪琉泉锻的刀,撕裂过自己无数次。
      “对不起……”
      二爷一怔,浑身僵硬地被他抱着,空张着嘴,一时哑然。
      薛敬喋喋不休地念着这三个字,反反复复……
      可究竟因何而道歉呢?
      是为了自己不顾一切斡旋薛韫,剪断了他拴在自己身上的“饵线”?是为了此番入塔累他担惊受怕?是为了此番斩落的每一刀,在他余生入梦摊下的病魇?还是为了这滴为自己流下的血泪,破的禁……
      不得而知。
      他只能将那人整个裹进怀里,每一丝皮肤都不愿他露在外面。
      二爷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耐心地顺起毛,“方才气头上,下手重了,还疼不疼?”
      “嗯……”薛敬含糊地应了一声,把脸凑过去,讨好道,“你再揉揉?”
      二爷无可奈何,只能顺着他来。殿下这会儿疯劲儿找回来一些,无视了他伸过来的手,偏偏侧过头,奶狼吮血似的,循着这人能喘气的地方就亲。
      杀戮与欲壑向来相看两厌,却又密不可分。
      二爷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身体嵌在他和石壁之间,被迫悬空,刚系好的衣服再次被他肆无忌惮地扯开,左手只能虚虚地扶着他的后背,右手没地方抓,只好去寻身后的石壁,结果碎石扎手,又慌不择路地往石顶上撑,指甲虚弱地抓着,石屑零星掉落,身体一下一下往后拱,刚急着要躲,又被掰正了继续亲……
      片刻后,二爷错开一点气口,头抵着他的肩膀,“等、等会儿,喘口气……”
      薛敬短暂地松开他,真就只等他喘完这一口气,“喘够了?”
      “……”
      随即,一遍又一遍……
      在死劫熬成的血汤里,漂浪如萍,漫无边际。
      “咝……”二爷浑身一颤,左肩被碰着了,被铃刀割伤的地方滋滋地冒起疼。
      “怎么了?”薛敬连忙松开他,“你受伤了?”
      “无妨。” 二爷遮掩地扶了一下伤口,“小伤,不用担——”
      话没说完,就听那人气息一顿,像是吓着了,双眸立时充血,自己的衣襟被他慌乱间扒开,失心疯似的,往自己伤口上吹着气。
      “你……”二爷猝不及防地被他压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只能伸臂搂住他的后颈,让身体稍微抬起来些,“一点小伤,你怎么了?”
      薛敬仔细检查后,喘声才稍稍放缓,憋闷道,“谁知道薛韫养的人用的铃刀上,会不会沾着金鸣砂,那玩意不能碰血,否则——”
      二爷啼笑皆非,忍不住瞟了一眼他的前胸,“你这一身鞭伤,就没想过这个?”
      “我……”薛敬气息一顿,仓促地咳了一下,“我看着他们拿鞭子浸过盐水,那水里没有砂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不是,我是说……”
      “罢了,我带了药。”二爷不愿继续发难,示意他转身,用火折熏热小刀,又将黏在薛敬后背上的深衣一寸一寸挑开……过程中,那人强忍着不敢发抖,二爷连忙腾出左手,攥住他的侧腰,柔声说,“得把棉絮从伤肉上挑开,忍一忍。”
      “没事,你挑……”薛敬咬着牙,额头的冷汗瀑布似的往下淌,可他不但不觉得苦,反而心情大好,“几年前在幽州的时候,我也捱过打,比这次严重多了……你别担心,死不了。”
      二爷无声地叹了口气,清理完伤口后,再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他后背的伤口上,沉声问,“身上除了鞭伤和小腿的钉伤,还有吗?”
      薛敬不敢隐瞒,等他在后背上完药后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左肋下三寸,“我摔下塔的时候,被薛韫假扮的女娃娃射|出的枕骨钉扎到了这——”见二爷脸色一变,连忙又说,“但是佛顶开战前,我依稀猜到薛韫可能是两个人,为了防备他们暗下黑手,随手在灵耀观后院的画室里拿了一个镇尺塞进了衣服里。也是巧了,薛韫射|出的枕骨钉正好扎在了镇尺上,左肋下只是破了层皮,后来趁薛韫发疯的时候,我偷偷把镇尺取出来丢掉了,他们没发现。”
      二爷神色稍缓,又问,“陌南青的解药呢?服了么?”
      “一直就藏在衣领下,破皮的时候就服过了。”
      二爷长出一口气,“那你这小腿呢?怎么伤的?”
      薛敬嗓子里卡了一下,眨了眨眼,“他非逼我下跪,我不肯。”
      二爷脸色一黯,正在撕扯布条的指骨微微泛白,呼吸也跟着加重。
      薛敬看着他,片刻后,又硬邦邦地补了一句,“我膝盖骨硬得很,这辈子除却天地君恩,只跪三人——母亲,恩师,你。”
      二爷指骨一缩,差点将撕下的布条扯断。心口扎疼了,他也只是强忍着蹲下身,轻轻碰了碰薛敬的左腿,稀松平常地笑了笑,“坐下来,二哥哥给你上药。”
      薛敬“嗯”了一声,挤着他坐下来,挨得近了,发觉这人不光手指,连呼吸都在发抖,遂忍不住安慰,“你别难过,我这一趟的罪没白遭,薛韫落网了。”
      二爷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静静地回应着,不紧不慢。
      “我藏了一枚枕骨钉在束袖里,和解药一起,都是小鹿那个亲娘给我的,方才你用响箭传信,嘱咐我不要激怒薛韫,可如果我不冲上去,当时的你……怎么解围呢?”
      二爷帮他将小腿缠紧,利落地打了个结,这才从身侧取下箭囊、断匕,和一只火筒。
      薛敬一愣,“这是……”
      二爷语声温缓,像是在讲睡前故事,“箭囊里还藏着最后一支响箭,是用来求救的,不敢轻易用,怕薛韫因此对你不利;短匕和燹刀配合御敌,可惜五层的刀客不好对付,匕首断了,回头还得锻一把新的,赔给你那位重甲兵长。”他伸手拿起那支火筒,浅声一笑,“而这支火筒,是留给我自己的。”
      薛敬脸色一变,“什么……”
      二爷长舒一口气,火折熄了,他又拿出一支新的轻轻吹燃。
      “我向来自认精于纵横、飞箝之术,擅揣度人心,这一路走来,也都大体应对得当,只有两人剑走偏锋,不在我算计之内——一个是先前伦州那个小药童阿鹤;另一个,就是薛韫。”
      他顿了一下,“薛韫暴戾恣睢,虐杀成性,所制‘人牍’遍布界山,手段之残酷,闻所未闻。你一朝落入他手,我除了闯塔,别无选择。薛韫执念成魔,痛恨自己的三尺身,做梦都想用同族血亲制成人牍,而你是他的第一选——若我功败垂成,真到了底下,看到你已经被他……那我还有这最后一条路。”
      薛敬一把攥住他的手,火筒的硝粉不慎蹭到两人指尖,蹭都蹭不掉。他忍无可忍,喉咙里像是塞进了尖利的碎石,颤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二爷不挣不动,任他紧攥着,忽然抬头看着他,笑意更沉,“小辰生得这么漂亮,若真给那老东西削丑了……有硝火碎骨,二哥哥陪着你。殓尸的都嫌麻烦,应该没那个工夫,将你我一块一块分开……我想,那也算你我血骨交融,共拾一棺了。只可惜,这孽塔下不见日月明风,也没有你最喜欢的松柏,会委屈你。”
      “你……”薛敬钻攥着他手心一缩,心狠地勒着他。
      这人笑若春风,眼中不见丝毫恨悔,早已将孤注一掷的热血刻进了战骨,若自己真有丝毫闪失,幸好还有硝火硫石承筑温城,没有人能将炸碎的泥骨分开。
      届时,片片血絮飘洒,也可算作人世三月杨花。
      “我好疼……”殿下攥紧双拳,头抵在他肩上,紧紧地闭上眼。
      “哪里疼?”二爷用指腹轻轻揉搓着他的后颈,柔声问。
      “心啊……”
      二爷随手将火筒丢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藏起来,转头安抚道,“都说了,那是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步,这不都闯过来了么?”
      “嗯……”薛敬缩到一边,盯着一明一灭的火折子出神。
      ……
      二爷等了一阵,见他还在无声无息地发怔,心绪一时捞不回来,便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讲述起自桑山雪林分兵以来,这一路进界山发生的事。当说到杀佛顶前“蚩尤阵”的时候,薛敬后脖一紧,终于有了反应。

      “你说什么?阵眼的位置被人改过?”他拿皮壶里仅剩的一点药酒抹了一把脸,克制住不再拿眼光去寻那支让自己扎心的火|药筒,短暂地收敛起凌乱的心绪,又问,“那如果不是薛韫,难道是高凡?”
      “我想过可能是他,但有一点说不通——”二爷想了想,“就算高凡因为金砂水路一朝败露不得不自断羽翼,亲手葬送被他自己一手扶持起的太平教,就算他再想灭掉疯魔难控的薛韫,也没必要为你的大军开‘偏门’。”他顿了一下,隐隐道,“坐等我军被蚩尤阵困住,引阵风削血,待我军伤损之际,再赴杀佛顶一场血征,到最后两败俱伤,便可坐收渔利。反正他的目的,也是要你和你大哥陪着薛韫一起,葬在这川渝界山,绝不允许你们活着回京,那他何苦多此一举。”
      “那你觉得会是谁?”
      “不管是谁,都必然得是阵法大家。”二爷缓道,“此人能在开战前秘密更改阵眼的位置,不但送乌岩嶂的火阵归了西,逼假神官暴露并被我军擒获,还成功引我军登上佛顶诛剿教孽,而这一切战局逆转,只因那阵眼的位置将将偏了三寸而已。”
      薛敬皱起眉,“这‘三寸’……有什么说头吗?”
      二爷看向他,“那可是上古蚩尤阵,阵中一千八百种变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改阵的人要想办法避过高凡的眼线,瞒过熟稔阵眼位置的薛韫和假神官,还有总坛内万千教众,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用这‘三寸毫厘’助我军逆转战局,置败阵之机瞒天过海,天下间能有此为者,不超过五人。”
      薛敬摩挲起下巴,琢磨道,“你行么?”
      二爷挑了挑眉,“马马虎虎吧。”
      薛敬笑着凑到他眼前,奉承道,“二哥哥别谦虚么,你那些年在咱家院子里用石头摆的阵法,我看都比这个高明。”
      “胡说,那都是纸上谈兵,怎可与此等巧置相提比论?”二爷的神色严肃起来,“你莫要拍我马屁了,乖一点。”
      殿下乖乖地撑起下巴,决定暂且当个好学生,“那除了你、你的恩师程继让、还有高凡……对了,老师行么?”
      二爷摇了摇头,“师兄精通垒对兵阵,不擅奇门遁甲,你与他同战桑山雪林,应该领教过他布兵的本事。”
      薛敬点了点头,的确,立州军在八万八千泉三水分兵之时,陈寿平所布“蛇蟠阵”气吞山河,步步直取先机,委实厉害。
      二爷又道,“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一个人。”
      “谁?”
      “当年薛广义引军攻陷前朝皇都时,曾因明州九镇绝户一事与那人滋生嫌隙,最终他二人恩义破裂,致使那位对薛氏皇族忠心不二的无双智士惨死在狱中。”
      薛敬一惊,“你是说高凡的生父西穹?!可他不是死了么?”
      “他是死了,但他当时还有部下在逃。”二爷道,“鹿山的生母曾与我说过,当年明州九镇亡族后,西家曾有五名死士救走了襁褓中的高凡,其中两人在护送他逃离明州时战死,剩下的三位——第一位,陆善臣,就是陆向林的胞兄,也是云州鬼门的最初缔建人;第二位,向万存,据说一直跟在高凡身边,至今还未出现过;第三位,就是我要说的,他叫李禾威,是西家的叛徒。”(前情:559章)
      “什么!”薛敬浑身一紧,“那这个‘李禾威’……他还活着吗?”
      二爷遗憾摇头,“死了,据说姚疆死后没多久,他的尸体便被人在入丹霞关的河滩上发现了。李禾威擅占星绘相,布阵选兵,得西穹一脉传承,是他的爱徒。我审过那假神官,他坦言,前段时日太平教在西北滥杀道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揪出隐藏在教中的叛徒——此人在应忠仙尘观的玄金壁画上隐隐留下‘神官视如来’的线索,成功引导我们怀疑薛韫,再结合这次破蚩尤阵时出现的‘三寸之差’——擅丹青,精布阵,攒妙局……如此玲珑巧心……”
      二爷顿了一下,刻意拉长话音,“唔……对了,据传那李禾威身边总带着一个粉面画童,这人在李禾威死后,便不知去向了……”
      随即,不经意间往薛敬那边瞟了一眼,见他陷入沉思,又故意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李禾威”的名字,手指轻轻点在他手心,一字一顿。
      “等一下……”殿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快速划出这三个字,盯着看了片刻,脸色骤变,“李,禾,威……那如果把这个名字反过来念,不就是——魏何礼!”
      “你终于发现了。”二爷欣慰一笑,“不错,我猜这个留下线索指引我们的人,就是当年将双花池的惨景绘制成‘寸尺荒途’,还和方怀远是忘年交的那位丹青国手——魏何礼,魏老先生。至于他是不是李禾威身边的那个画童,眼下还不能确定。但我从不相信这世间存在屡屡映照的巧合,魏老先生既然能在这么多年间以丹青为信,不断地尝试着将高凡用极端手段吞灭南朝的野心公之于众,那他和叛反高凡的李禾威便不是不谋而合——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眼神一缩,“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小梨风和忠途的故事。”
      “记得,怎么了?”
      薛敬仔细回忆道,“忠途临死前曾袒露过,泽济二十四年冬月,他是最后一批从仰山铁集撤离的徐氏铁匠。因为泅杀渡上冻不能走船,于是他们被鬼门铃刀押着,迫不得已改行旱路。当他们行径这片川渝界山的辕嵘古道时,突然遇到了一群伪装成太平教孽前来劫镖的杀兵,那些人的功夫百家百式,并不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忠途说,他们不伤铁匠,只杀铃刀。但我倒觉得,这些人其实是来营救徐氏战铁的。”(前情:573章)
      二爷皱起眉,忠途和小梨风的故事他确实在牧上的时候就听薛敬讲过,但他当时的重点全都放在了小梨风给出的有关于“神官视如来”的线索上,倒是把“辕嵘古道劫镖”这么重要的细节忽略过去了。
      “你的意思是,这群有组织有预谋的劫镖客,很有可能和李禾威、魏何礼有着同样的目的,是最早一批隐藏在民间的高氏反叛者、响哨人。”
      薛敬深思熟虑,不敢妄言。
      如今,这张覆盖在南朝疆域的巨网上,散落着无数只没名没姓的金蚕,每一只到最后剥丝抽茧,都将与“网心”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高凡与薛氏皇族死仇不共戴天,已是不争的事实。
      他这一路走来,周身血亲一一惨死,几乎全都拜薛氏皇族所赐——从一心要保薛广义开国祚、定万世,反被他构陷赃害的父亲西穹;到不惜与明州遗民同埋万人塚,也势要救他出逃的母亲西夫人;再到太原血战时,为抵御五王叛军不惜押上全族兵脉,却反被朝廷鸟尽弓藏,最终全军覆灭于九龙道的姚疆……
      这每一条鲜活的人命,都将成为高凡为报复薛氏皇族,从万人鼎上亲手抠下的一片片血瓷……再将这些沾满至亲鲜血的瓷片丢进用南朝江山作鼎,人海尸山为爨,煮沸熬成的骨汤里,熬干后揉搓成香泥,点燃,看着缕缕青烟扶摇直上,兴许都不能解恨,倒是能祭奠这残破不堪的缟素江山。
      薛敬心里闷闷的,冷道,“高凡不惜一切代价,要以暴虐手段颠覆乾坤,布局途中必生枝节——只要他枉杀一人,便很可能有一脉族系与之结仇。更何况这一路过来,枉死于他所布乱局下的无辜者何止千万。这些族系说不定早就在暗中集结成了反叛军,成了他登天路上徒生的盲刺。如今他借握着太子这把刀,还剩一步即登天门,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有一根盲刺导扎进骨头,都够他喝一壶的——所以我猜,蚩尤阵中的那‘三寸之差’是他故意纵许的,就是要借我军与太平教厮杀之际,逼长期以来隐藏至深的反叛者自露马脚,然后一举剿杀。”
      他隐隐地看了二爷一眼,眸光血淋淋的。
      “季卿,这一次,高凡不止是要我、岭南王和薛韫埋骨界山,还有那群一直在暗中襄助我们,哪怕押上性命,也要将高凡从天关拉下血狱的响哨人……”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衣摆,又伤又怒,“我要怎么救他们……怎么……救……”
      他缩在那,无声打颤。
      是啊,搭在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残碑上刮下的灰,叠了一层又一层,慢慢地……变得越来越重,一旦扛在了肩上,不能拆、不能卸、不能推拒、不能后退。
      即便站到了悬崖边,也要硬撑起那柄伞,令所有人心安。
      太平年月的“柳上烟归”和“池南雪尽”,是说书人案上的一块惊木,手边的一杯温茶,可一旦换到乱世里,就变成了狼烟枯柳,和空池雪悲。
      那雪啊,又深又红……是能没骨的。
      二爷伸臂勾住他的后颈,将他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说,“尽力而为,二哥哥帮你救。”
      此处一点光亮,像是引渡着枯海里的一叶孤舟,成了这孽塔下最最鲜活的地方。
      薛敬伸臂搂进他的腰,脸贴在他侧颈上,闻着他衣领里丝丝缕缕飘出的松香,觉得这个人简直是能救他命、暖他心的灵药,只要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能活回来,变回那个八风不动,杀伐决断的镇北王。
      “我一定会把岭南王和薛韫活着带回靖天,死人是构不成威胁的,只有这两个人活着,太子和高凡才会忌惮。”
      “好。”
      “那些隐在暗中的响哨人,他们也不能死,若他们冒头,也要倾全力去保。”
      “好。”
      “祝龙他们也得安全地撤出界山,不能让高凡那老疯子得逞……”
      “好。”
      ……

      不管殿下说什么,二爷都安静地应着,只偶尔殿下搂得太紧,提醒着他松开。
      湿漉漉的血发带总是招烦,偏要往殿下的脖子里缠,二爷抱着他,右手腾不开,只能用左手将发带扯下来,正打算丢掉,手背忽然被薛敬按住,就见他坐起身,从束袖里抽|出另一条淡青色的发带,换给了自己。
      “这条给我,出去后我帮你洗干净,你别丢。”
      自己的东西平白出现在他身上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二爷早就习惯了,并没觉得有多惊讶,正要顺手接过那条干净的,那人忽然凑过来,心口垂落的青丝被他挑起,勾着那条发带,在指尖暧昧地绕了两圈,又微微扯紧。
      “我帮你绑吧,你肩上有伤,不方便。”殿下笑了笑,眼中好似悬漂着一片星海,“小时候我要帮你,你总推开我,都便宜了流星那小胖子。”
      二爷无奈一笑,“怎么孩子的醋你也吃?”
      “可那时你就是偏心。”殿下不依不饶,偏要他背过身去。
      青丝如瀑,湿漉漉地缠于指尖,好似千丝万缕的情绕,将他整颗心包裹住,一丝风都不让透。薛敬迟迟不愿动作,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出神,好片刻后,忽然没前没后地说,“二哥哥,你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嗯?”二爷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却见他眼波一闪,黯中带殇。
      遂安静地想了想,笑起来,“那我可保证不了。青丝勒马,风流云散,人之寿数有定,凡愚皆参堪不破。薛韫想要逆天改命,也似饮牵机钩吻,是要累上代价的……二哥哥虽不敢许你百年长寿,但可以答应你,待将来青丝换白,这每日晨起绑头发的事,还是得你来,也算……”
      ……也算你我执手一生,白头不离了吧。
      “也算……补上了小时候你缺憾的那些日子。”
      他刻意偏了话音,不愿将真话说出口,省得这人蹬鼻子上脸,下回得寸进尺。
      好一会儿后,才听见身后那人颤抖着吸了口气,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即,自己的长发被他绾起,用发带缠紧,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勾疼了自己。
      “那你既然答应了我,什么炸成碎片的话以后就别再说了。”薛敬从角落里捡起二爷方才藏起来的火筒,快速收到自己腰间,话音一沉,“这玩意我收起来了,你下回再说一次,我就不理你了。”
      二爷一点也不受他威胁,故意问,“不理我?多久?”
      “……”
      二爷靠在石壁上,端出一副“我看你这回能多有出息”的表情,再问,“一天?”
      殿下脱口而出,“那也太久了……”
      当即喉咙一卡,确实挺没出息的。
      二爷偏过头,无声低笑。
      殿下忽然凑过去,含住他唇间那朵薄薄的唇珠,温柔地咬了片刻,“一天也行,但我可以换个办法‘理’你。”
      说完,更深地含进去,手指顺着敞开的衣襟往里摸,二爷轻哼一声,心腹间霎时浮起一层细密的血色蛛丝,浑身烧起了比烈酒烫百倍的火。
      本来想推开他,又一想,罢了……
      谁让这小子刚才失魂落魄地乞苦叫惨,可怜巴巴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可二爷转念一想,他受的委屈好像还真有天大,比海宽。
      那是数万万黎民跪身长殿,销万世累劫,乞求来的这一世的好福气。
      是旅人行径四海,巧遇春草夏蝉,秋林冬雪。
      是鸡犬相闻,夜不闭户,是双亲安在,子孙满堂。
      是多少人供香神佛,祈愿救渡的安泰山河;
      是雏燕归巢,万鸟南迁的盛世太平。
      ……
      所以,便由着他吧……

      忽然,石壁后面很深的地方传来了一丝响动,二爷连忙别开脸,抬手掩住他又凑过来的嘴,喘了口气,“什么动静?”
      这时,甬道深处又传来一声怪叫!
      薛敬耳鸣了一阵,赶忙把身上被他勾起的那点混账火乱七八糟地掐灭,仔细听了一阵,脑子才彻底冷下来,“坏了,我刚才忙着救你,把薛韫给忘了。”
      二爷被他挤着起不来,筋疲力尽地问,“你把他忘哪了?”
      “你响箭里不是还说,我若能自己脱困,就把薛韫活着带出来么?结果我那一路上来,他在我手里大呼小叫,乱踢乱踹,我一恼,就、就随手把他塞笼子里……丢到浮屠金笼海了。”
      “你……”二爷半抬起身,一把将他推开,快速将衣服系好。
      薛敬跟着他爬起来,这才想起来问,“对了,我大哥呢?你把岭南王绑哪了?”
      二爷一边整理腰带,一边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这时候,就听见甬道深处的浮屠金笼海里传来岭南王一声惨叫。
      薛敬蓦地看向二爷,“你!你不会把他也——”
      这是什么默契!连往血坑里“丢”人都这么心有灵犀?!
      二爷将箭囊卡在腰间,又把燹刀丢回给薛敬,头也不回地甬道深处走去,“正好,在浮屠金笼海里王碰王,省得给他们叔侄俩挪地方了。走,听墙角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过于忙碌了~来了来了,哎哟,可累死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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