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2、第五七二章 远定西川(20) ...

  •   五七二、远定西川(20)

      薛敬前脚一走,二爷便起身走出了毡帐。
      荒狼道上雪刀锋利,牧上的雪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他沿着荒狼道一路往前,最终来到殿下斩狼的那处山谷,道上的雪狼尸体已经被牧上人清走了,但血痕清不干净,遍地殷红。
      不经意间,飘落的雪片落在掌心,血色还未褪。
      两扇山脊立时化作百仞高的柴堆,他一把攥碎那片雪,眸心似有火在烧。
      有几名牧上人正沿着战场周围点焰火,二爷眸中怒火一收,立时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迎了上去。
      那几人的其中一个正是前夜在荒狼道上,因为硬闯雪洞被薛敬提刀拦住的族长心腹,他因为全程观战,转头一眼便认出了来人,连忙殷勤地上前打招呼,“这么冷的天,您还病着,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那位王……‘百狼斩’呢?”
      “他有些私事要办,我闷得慌,出来走走。”二爷听出他说到‘王’字时立即改了口,有意无意地扫了众人一眼,于是专挑中他,寒暄起来,“这不年不节的,你们为什么选在这个日子点焰火?”
      那人连忙说,“嗨,您不知道,这是我们牧上的规矩,雪狼是我族勇士,但凡战死,都要在战场边朝天点火,昨日那位大人一人斩百狼,是英雄日,也是‘雪儿子’们的忌日。”
      二爷沿着摆放的烟火点转了半圈,遗憾一叹,“不知这火,能否匀我点上几蔟?若不是贵族的雪儿子们爪下留情,我如今也没机会再站在这。”
      那人瞧他眉目黯淡,似隐隐伤感,连忙递上自己的火把。二爷轻声谢过,便沿着火点,循着节奏,隔一个,点燃一个。
      转眼六簇焰火腾空,在夜空中依次炸开。
      “您真是人美心善!难怪……”
      “嗯?”二爷递回火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难怪什么?”
      那人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口无遮拦,“难怪那位‘百狼斩’对您那么好,昨夜我们都以为他要救的人是他的妻子,没想到从雪洞里抱出来的……嘿,不过这年头,金屋藏‘娇’也不一定是女人,对吧?您一看就是……”
      二爷笑意不减,双手攒起袖筒,转过身,“就是什么?”
      牧上人直言快语,大多不太会隐藏心思。是以才一宿,昨夜荒狼道上发生的事就熙熙攘攘地传开了,二爷瞧着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还有不正经的笑音,就知道关于自己,没传出几句好话。
      “去去去,点你们的火,别起哄!”那人故意打断众人,赔起不是,“您别介意,他们都是小弟,不懂事。”
      二爷不急不恼,引着他离开人多的地方,轻声问,“没关系,您私下告诉我,他们猜我是什么?”
      两人此刻已经来到了没人的地方,那人打量着他,古怪地笑了笑,“啧,我们这边管您这种叫……‘狼暖子’,没想到南朝的皇族,也兴‘养暖’这一套,不过单凭您这相貌,也难怪那位殿下为了您,连命都不要了。”
      这可就不止是冒犯了。
      将他传作惑上魅主的宠臣可还行。这一趟西北还真是不虚此行,前有恒城杜奂,后有牧上雪族,再多走几片地,烈家二将军岂不是要声名狼藉?
      二爷扯起唇角,微妙地笑了一下,索性顺着这人的话,“殿下对我,的确恩重如山,我蒙他所救,还想去那个雪洞里看看,不知阁下可否带路?”
      这牧上人的心肠上没挂几个眼,觉得他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公子相,也不怕他携暗兵,笑嘻嘻地净往“套”里钻。这一路过去,他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嬉皮笑脸地调侃,不一会儿,就带着二爷钻进了岩石后面的一个雪洞里。
      “在你们南朝,男人和男人……可以婚娶吗?”
      “他爹是皇帝吧?就同意他养男人?不给他纳妃?”
      “你们俩……怎么办那事啊?”
      ……
      二爷在洞口站定,温善的笑容立时收起。忽然问,“你跟着你们族长,多少年了?”
      “啊?”那人还正脏兮兮地琢磨着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没反应过来。
      猛一回头,就见方才还人畜无害的一张笑脸皮像是瞬间从那人脸上撕开了,虽然还是那张脸、那抹笑,这会儿看着,却不禁让人从头顶寒到了脚心。
      那人不经意间打了个抖,下意识回道,“有……有十多年了……”
      二爷半靠在洞口边的石壁上,随口道,“这么说,这十多年来,贵族长毡帐里那点秘闻,你全知道?”
      “我……我不……不知道……”
      那牧上人虽然心眼不多,嗅觉倒跟狼一样敏锐,立时觉出不对,连忙就想绕过他,从洞口脚底抹油。
      “想走?”二爷立刻朝漆黑的雪洞里打了个响指。
      忽然,几个黑影从深洞里窜出来,那牧上人都来不及喊出声,人就被卸了兵器,闷头按在地上,嘴巴也被人用草皮堵上了。
      “二爷。”银三从黑影里跑出来,“您没事吧?”
      “什么时候到的?”二爷捻揉着眉骨,地上那位扭挣的动静,弄得他烦躁。
      “黄昏就到了。”
      银三朝几个兄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摁紧点,别弄出响动,又说,“雪崖上的索桥已经重新架好了,前日赤松马引着我们赶到太平教偷袭您的山缝,才发现您和王爷都攀上了断崖,陈大将军携大军,不便过牧上雪坝,特命我等轻装简行,先来接应。兄弟们已经在这雪道上蹲大半天了,始终不敢往里闯,直到方才看见您点的焰火,那是‘四方灯’——您命我们事先埋伏进这个雪洞,没看错吧?”
      二爷莞尔道,“这一趟西北行战,银三哥当记一等镖功。回头讨个好彩儿,再想想赏你点什么。”
      “好嘞!”银三眉毛眼睛立时开了花,转头朝地上那人淬了一口,“二爷,这家伙方才嘴巴里不干不净的,您一句话,我剐烂他的嘴!”
      “呜呜……呜……”那牧上人被几个壮汉压着,只能左右摇头,不断地踢挣。
      二爷端起一副善人皮相,故意瞪了银三一眼,“胡闹,这位可是雪族族长的贴身护甲,和达瓦朗沾着亲呢,你们把他的嘴剐烂,我上哪再找一个人听故事?松开他,你们去洞外守着,牧上人都长着一副狼眼鼻,机灵着呢。别让他族人发现端倪,留银三在这就行。”
      “是!”几人立刻将那牧上人捆好,拖到雪洞深处的草垫上,随即离开。
      银三得了令,将草皮从他嘴巴取出,威胁道,“少叫唤,否则剜了你的舌头。”
      那牧上人见二爷朝自己走过来,不断地往后搓地,“你……你怎么知道……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是达瓦朗的贴身护甲,还跟他沾着亲?”二爷走到他跟前,蹲下身,“你这人问题还真多。这样,我从前往后,一问一问答——

      “第一问,不能;”
      “第二问,是,管不住,不纳妃;”
      “至于第三问……知道了,就得死。想知道吗?”

      那牧上人狠狠打了个抖,这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竟是方才进洞时自己信口胡说的那三个问题,连忙使劲摇头,“呜呜”地叫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然后,就是你刚才那个问题——我怎么知道你和达瓦朗沾着亲?”二爷起身,坐回这人对面的石头上,“昨夜荒狼道血战,只有离达瓦朗最近的人,才能得见吾王燹刀上篆刻的军铭,也只有族长最信任的心腹,才能在战后得知‘百狼斩’的真实身份——你方才说漏了嘴;再有,你带着一帮小弟在那边祭焰火,见我这个外族人近身,竟丝毫不避讳,甚至忘了将马刀上的铭封藏起来——”
      二爷朝他腰间马刀上的铭刻扬了扬下巴,“达瓦丛河——你是达瓦家的人。贵族门第森严——‘上星氏’一统雪疆,‘中星氏’百世封臣,‘下星士’虽能披甲,却永生为奴——‘达瓦’是‘上星氏’,是牧上雪族的领主姓。”
      “另外……”二爷上下打量着达瓦丛河,极不客气地笑了笑,“达瓦朗好歹也算是位有勇有谋的雪域领袖,选谁做贴身护甲不好,偏偏选了阁下这么一个口无遮拦、胆小如鼠的莽撞人当心腹,怎么?他欠你们家的?否则我想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为什么要养活一个废物。”
      这下,达瓦丛河哭得更惨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这人舌根歹毒,明里暗里冷嘲热讽,骂自己蠢。
      他哭得没个头,二爷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实在等得不耐烦,揉了揉眉心,轻声问,“我欺负你了吗?”
      ……达瓦丛河只敢摇头。
      “那你哭什么?”
      “……”
      银三蹲下身,拿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小子这泪眼的水可真多,再哭,就从你屁股上剜一块肉下来!”
      达瓦丛河抽抽噎噎地嚎,“泪、泪眼不是长眼睛里吗?你剜我屁股干啥?”
      银三吼他,“那你是要剜眼睛还是割屁股!”
      “我……”达瓦丛河不敢哭,也不敢嚎,窝窝囊囊地问,“你想知道啥?”
      二爷问他,“你跟达瓦朗沾的什么亲?”
      “他是我二叔,我阿爹是他大哥。”
      “有意思。”二爷笑起来,“贵族继承领主之位,嫡亲中竟无分长次?”
      “不是……”达瓦丛河忙说,“我阿爹做过族长,虽然只做了三个月。”
      二爷眉心一皱,“为什么只做了三个月?”
      “那是二十年前,西川军全面驻进高原,开始逐步清剿雪族的外系分支。”达瓦丛河此刻抖得不那么厉害了,说话也没那么颠三倒四,“他们从东北边的南垭山口一路向西清剿,起初只是驱赶游牧人和狩猎者,渐渐地,开始挨家挨户地清分本族和外系——‘净解缔姻之缚,清逐漠雪馋狼’。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是。那一年我刚十岁……”
      达瓦丛河喘了口气,又说,“西川军……征缴了高原的所有牧场,拆散了无数嫡亲之家,我祖父……也就是当时的老族长,不断向他们提出交涉,承诺可以让步、可以妥协……都被西川军拒绝了。我听人说,那期间发生过无数次血战,死了很多雪族勇士……这乱子一直延续到次年末,老族长没挺过寒冬,去了……我阿爹顺利继承族长之位,才三个月,南垭风谷突发暴|乱,据说是当时想要挣脱西川军控制的汉民发起的,他们大多是老幼妇孺,与我们牧上人多是世亲。”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二爷一眼,“就是那一战……我阿爹不幸被俘。”
      二爷眼神一缩,“为什么被俘?”
      “因为我二叔的发妻也被困在南垭风谷的西川兵狱里,战乱一起,我二叔不顾一切出征营救,结果遭了西川军的道。我阿爹随即带人营救……结果,我二叔是被救出来了,我阿爹却被西川军的铁骑困在了南垭风谷,我二叔带去了两千狼甲士,只回来了十八人。”
      二爷想了想,垂眸道,“那你二叔的发妻呢?汉人?”
      达瓦丛河点了一下头,“是汉女,当时还怀了身孕,没救回来……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西川军拿下我阿爹作质,倒逼牧上雪族西迁,雪族耗战三载,早已被战火掏空了……迫不得已低头,在同意西迁的降战书上画了押。于是我们……我们就迁到这雪坝后面了。我二叔顺位继任族长,十七年了……我阿爹音信全无。”
      二爷用指尖绕着发带,细细思量。
      难怪达瓦朗如此憎恶汉系,原来他也曾失妻于双生崖东岸,二十年死生不复。
      西川军为了帮淳王开拓砂路,造建仰山铁集,暗自储兵屯粮,于是不惜一切代价拆解高原牧族与汉人的嫡亲之系,分化两族亲恩,甚至俘诛达瓦朗的兄长作质,只为逼牧上雪族举寨西迁,将整个西川高原让出来——这一切都说得通。
      可是,那场俘虏前族长的血战发生在南垭风谷,这件事就说不通了。
      要知道,南垭风谷是西川军的大本营,十几年来,为了今日这场孝敬岭南王的东征之战,陈维昌可谓花尽了心思。作为西川军战启时最重要的一道防线,粮库与兵械库都设建在南垭,始终有重兵把守——这件事,傅赢也曾提到过。
      是以即便发生血战,也不应该发生在南垭啊……
      除非……
      二爷想到这,转头问银三,“陈寿平如今驻军在什么地方?”
      “就在雪坝那头的渣雪沼外,这一路过来的牧上猎户都被立州军秘密控制了,雪坝上的信口一封,大军行径,雪族无人知晓。”
      二爷点了一下头,“没伤人吧?”
      “没有!”
      “那就好。”二爷又道,“眼下西川军正忙着恭迎他们誓死效忠的王辇,筹备东征事宜,指定早就把南垭风谷的粮仓和兵械库撤干净了——但是兵狱里关着的都是老弱病残,还有人质和俘虏,短时间内肯定撤不走。你这就遣两个人回营找大将军,将这小子讲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他,叫他立刻派人去南垭风谷的兵狱里寻两个人。一有消息,立刻以火信报我。”
      “知道了!”银三立刻前去安排。
      二爷又低下头,笑着对达瓦丛河说,“你不是说达瓦朗当年从南垭风谷惜败撤军后,还活下来十八个人吗?他们还在寨里吗?”
      达瓦丛河点了点头,“这些年走了一半,还剩一些,在寨子里养着。”
      “有你相熟的么?”
      达瓦丛河往外看了一眼,壮着胆子问,“您……您带的兵驻扎在雪坝那头?”
      “怎么?”二爷端作一副讪笑,“猜出我不会动你,准备待会儿一走出这雪洞,就嚷嚷我欺负人?”
      达瓦丛河吞咽了一下,“当初说好的,以双生崖为界,汉、牧两族互不进犯,二十年了,西川军也没越界,可如今你都把大军带到我族家门口了……你还让他们绑我……你……你到底是谁?”
      二爷笑意一拢,冷说,“方才不是还代他们猜度,讲我是魅上惑主的宠臣吗?怎么,这才不到一炷香,就反悔了?”
      “你……你……”
      “再提醒你一句,大军不是我带来的。”二爷抬起眼皮,语声就像刺透了昨夜飘落的红雪,“引军的火把,是你递给我的。”
      “什么……”达瓦丛河浑身一僵,脸彻底白了。
      他这才想起来,方才围着狼圈点祭焰时,这人说也要祭奠,于是自己顺手递了他火把,原来他当时不是为点祭火,是为了——“你!!”
      “想起来了?”二爷淡淡一笑,“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找到当年从南垭风谷撤军后侥幸存活至今的,和你相熟的勇士,将当时达瓦朗入谷时的行军舆图画出来,私下交给我;”
      “二么,你这就出洞喊人捉我,不出三天,立州军就会将雪坝上的信口打开。如此,你可就成了背亲判族的英雄了。投敌罪在哪里可都不算小罪名,我没记错的话,若是做了雪族的叛子,是要被丢进雪漠,受万狼撕咬的吧。”
      “你……你也太欺负人了……”
      达瓦丛河打小跟在他二叔身边,半步没踏出过雪族,寨里的人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敢给他气受,他哪里受过这委屈,急得痛哭不止,在地上哀嚎着打起滚。
      况且,他打小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是嘴贱。
      可就这一条,今日委实害苦了他,流年不利,竟然选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不一会儿,银三走回来,二爷示意他将达瓦丛河绑手的绳子断开,站起身,“行了,放他回去,不然他的小兄弟们该着急了。”
      达瓦丛河颤巍巍地爬起来,跟着二爷往外走。这一趟雪洞里一进一出,他像是把一辈子嘴贱的孽债都还完了,从此以后谨言慎行,哪敢再放一句厥词。
      “把眼泪擦干净,别让人看出来。”

      两人一走出雪洞,二爷立刻换回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慢步跟在达瓦丛河的身侧,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有几个牧上的兄弟朝这边看了一眼,跟达瓦丛河打招呼。
      二爷一边走,一边轻声提醒,“今日之事,若是敢走漏半句,我保证你这辈子再见不到你父亲。”
      达瓦丛河猛一回头,“你……你能让我见到我阿爹?”
      “那要看你自己咯。”二爷若无其事地说,“看你愿不愿意全力助我。”
      达瓦丛河像是被他幽长的尾音蛊惑了,脚步跟着慢下来,“我阿爹不一定还活着……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未有结论的事,你就这么盼着他死吗?”
      “没有……我没有……我想他,我每天每刻都在想他,如果他没有被俘,我娘也不会因思念成疾,在五年前病死。”
      二爷轻轻一笑,“那就好好办事。”
      达瓦丛河倒吸一口冷气,莫名就答应了,点了点头。
      这时,已经点完祭火的那群牧上人正在嬉笑,似乎往二爷这边看了一眼,又发出不怀好意的笑音。
      “你心眼不坏,我好心再提醒你两句。”二爷的话音沉下来,“有些碎风碎语最好烂在这雪道上,别传进殿下的耳朵里。否则,他可不一定只做‘百狼’斩。”
      达瓦丛河哆嗦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全都闭嘴。从今起,烹羊温酒,礼敬大人。那……还有一句呢?”
      二爷朝他冷飕飕一笑,“从今往后,别以貌取人。”

      风雪中,薛敬策马半个时辰,终于在雪道尽头看到了一个矮毡房。
      雪原四周围起了一圈圈的栅栏,里面养的全是体格健壮的雪狼,薛敬绕过狼圈,最后在雪道尽头的一块墓碑前,找到了那名铁匠。
      铁匠自称“忠途”,不知道是不是化名,简短寒暄之后,铁匠将薛敬领进了他的毡帐里。因为在风雪里坐久了,他浑身都是雪,进了屋,掸净了雪,薛敬才看清他的脸。
      忠途看上去约莫不到四十岁,面色阴沉,脸颊上全是经年累月雪风划刻的霜刻,他眼神不经意一凛,就像是打铁炉里迸溅出的火星。薛敬神思敏锐,立刻就能觉察出,这人浑身上下写满了痛失至亲后,任由岁月刀剐,留下的脓痕。
      “你……有何贵干?”铁匠对着火,吹起烟斗,吞吐了一阵,像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薛敬缓步上前,将带来的事物一一摘下,摆在忠途面前,“燹刀上的铁牌是我的军铭,因这柄刀与我的身份泾渭分明,是以军铭没有刻在刀身上;玉带不方便取下,上面镶嵌的东珠十二石与北疆封王的冠冕无异;这些枕骨钉是太平教用来杀我们暗兵——我是从仰山过来的。”
      忠途没有看他,眼神始终漠然,“您是南朝北疆的王?皇族?”
      “正是。”
      忠途在桌角上随手磕了磕烟斗,死气沉沉地笑了一下,“我只是个养狼的牧人,不认识什么北疆王、南疆王,不过您倒是胆大,这么尊贵,一来就自报家门。”
      薛敬直截了当地说,“身份只是一层刮不掉的囊壳,除去这顶王冠,我只是一名军人。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坦坦荡荡,毕竟,是我有求于人。”
      忠途这才抬起头,静静地盯了他片刻,怔怔一笑,“在下身无长物,贫瘠一身,不值得他人索求,你走吧。我不信你,更不信薛氏皇族。”
      “我知道您不信。”薛敬近前一步,“我也不信。”
      “……”忠途皱起浓眉,磕烟斗的手微微一滞。
      “忠先生,我跟您一样,是为救人来的。”薛敬的话音没有起伏,却字字如震,“就在昨夜,我也闯了那条荒狼道,只是我的人没有他病重,侥幸一些。”
      “那要恭喜殿下了。”忠途粗重地呼出一口气,眉心雪水化尽,滴在自己手背上,“可惜十年前,小梨风没有这么幸运,他死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
      “小……梨风,就是刚才那座墓里……”
      “他是吾妻。”忠途沉声道。
      薛敬皱起眉,“抱歉。冒昧问一句,他是鬼门铃刀吗?”
      忠途好像并不意外,冷笑道,“您果真是奔着这件事来的。是因为那枚铃铛吗?”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挂在床头的一枚金色铃铛,“那确实是我一锤一锤,锻给他的……十六年前,在仰山铁集,他来找我锻刀,我第一次遇见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