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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0、第五七零章 远定西川(18) ...

  •   五七〇、远定西川(18)

      然而这句话砸进二爷的耳朵里,犹似石沉大海。
      他已经再次昏过去了,无声无息的。薛敬凑到他耳边喊了两声,确认他只是睡着了,便暂时安下心。
      睡着了也好,睡着了能暂时止疼。
      可薛敬却睡不着了,眼看天快亮了,洞口这条雪道能直达牧上雪寨的寨门,他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背着一个病人,一路避开巡兵,在寨中找到游医,再说服他给季卿看病。他想了无数种办法,最后,干脆将目光锁死在手边的燹刀上——
      “如果所有的路都封死,便只能硬闯了。”他孤注一掷地想。
      “你要是醒着,肯定又该骂我,只会用下下策。”殿下在心里苦笑,将二爷软绵绵的身体搂紧,双臂有力地托着他,像是虔诚地捧着此生不敢错失的至珍。
      二爷似是感觉到了殿下周身隐隐灼燃的火气,没醒,却依旧浑身颤栗,他唇珠上粘着血皮,一路过来已经有些干裂了,一抿就破。
      薛敬仔细观察了一阵,觉得他应该是渴了,可身边没有热水,担心他喝冷的会腹痛加剧,便从身后的岩石上抓了一把干净的雪含进嘴里,用舌尖当火炉,暖化了、烧热了,再贴着他的软唇,一丝不苟地度进去。
      他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将雪水烧成温山里的热泉,硬逼着,浇进这人搅烂的心腹。能暖热一点是一点,殿下执拗地想,总比冷透了强。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人都说……“相濡以沫”。
      “如果可以,我愿剐下清透的腹肠换给你。”
      这一声似凝着血泪,从薛敬的眼角滑落,滴在二爷的唇间,混着温热的雪汤一并灌下去。二爷脖颈颤栗,喉间被迫咕哝了几下,起初不情不愿,慢慢地,像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顺从地,任那一口口温汤流进腹中。
      终于,他浑身不再发抖,片刻后,安安静静地睡沉了……
      薛敬刚要长出一口气,忽然,洞口传来兽蹄急奔的声响,紧接着是乱蹄在雪丛里肆虐发出的动静,不多久,又传来几声狼啸——看来外头有狼群正在围猎。
      像是被狼啸毫无预兆地惊着了,怀里的人再次蹙眉,似梦非梦地动了一下。
      薛敬连忙用手臂掩住他的双耳,抬起头,冷冷地望向洞口,耳听此刻兽斗声越来越近,想必被狼群盯上的猎物正在被它们往这边逼退……
      “不能让它们找到这,他好不容易才睡着。”
      殿下想到这,迅速从贴身的软衣上撕下两截布条,卷成精致的小棉团,小心翼翼地塞进二爷两边的耳蜗。
      “二哥哥只管安心睡觉,几头畜生,我去扫。”
      他随即将二爷稳稳地扶靠在铺好软衣的草垫上,又往他身上遮了一件狐裘,这才提起燹刀,快步走出洞口。

      只见洞门外的雪场里,一只母羚羊正在被三只雪狼围攻。
      柴央说,他们牧上以雪狼作为族群信仰,比北鹘人还要崇尚这种嗜杀群战的猛兽。牧上雪狼不同于北鹘荒狼,体格至少再大一倍,壮年雪狼身长足达六尺,以族群为战,行猎于高原雪脉。它们通体雪白,与山雪交融时皮毛及为掩护,只有那双眼是金绿色的,爪利牙尖,喜以利爪纵剖兽腹,鲜取热肠佐食。
      牧上雪族形单影只,能单劈单骑地在这雪原上生存下来,多年来没被其他族群吞灭,一部分原因,源于他们扎根的地方有雪风常年肆虐,不好行兵;再有,高原雪坝既险又长,南北横断西疆,是一道抵御宿敌的天然屏障。
      最重要的,便要归功于他们养出来的这些“雪儿子”了。
      雪狼被牧上人驯养成“兽军”,听说穿上战甲的狼王是可以号令百狼的勇士,牧上人一声号令,它们便犹如雪原战神,若当前锋,能拦住最强大的骑兵。
      “可惜你们太吵了。”
      薛敬拔|出燹刀,先一步踏过雪狼时刻警惕的那条“狩猎线”,一刀断开雪沙,那只羚羊吓得往后搓蹄,狼狈惨叫。
      三只雪狼似乎根本没想到狩猎会被忽然冲出来的另一只“猎物”打断,索性放弃了攻猎羚羊,转而扑向这个自投罗网的雄性“猎物”。
      薛敬意在速战速决,其中一只雪狼恶嚎着朝他扑来时,他找准时机,一刀砸断雪壁上的石笋,断裂的石笋从天而降,刚好砸在那只雪狼身后——“轰”地一声!乱石卡在雪道中,将它与后面两只同伴暂时隔断,在中间竖起一道“雪墙”!
      狼是以群为猎的猛兽,如此二断一,逐个解决!
      薛敬挥紧刀柄,刀锋似腾起火色,当那只恶兽扑过来的瞬间,一刀划在它后腿上,一声兽哮撕裂雪道,只见那只雪狼的后腿喷出鲜血,砸在雪地上。
      另外两只见同伴被伤,刨开碎雪,从雪墙后钻过来,朝薛敬猛扑过去。薛敬背靠玄石,不闪不躲,等其中一只朝自己撞过来时,突然抬手劈散沙雪,石沙弥散,被厉风吹着,灌进那只雪狼的眼睛,它躲闪时,燹刀瞬间于左右两边划过,再听两声惨叫,那两只雪狼的后腿也被刀割伤了。
      “不杀你们,还不快滚!”
      三只雪狼呲着牙,断续朝他发出几声怒吼,片刻后,还是灰溜溜地跑了。
      薛敬擦净燹刀,刚要转身回洞,却发现那只母羚羊一直等在洞口没走,他此时看见羊就莫名烦躁,刚要上前驱赶,却见那只母羚羊忽然躯身,前蹄似乎撑不住,她腹间不断鼓胀,求救似的断续惨叫,原来这只怀孕的母羚羊快要生产了。
      薛敬心一软,默默收回刀,让了一条路,放那只母羚羊进了山洞。
      好一阵后,一只小羊羔平安生了下来,软软地瘫在地上,又不到一炷香,那只小羊羔挣扎着站了起来,凑到母羊身下喝奶。

      ——“那是羊的本能,一生下来就要学会跑,否则,它会被族群遗弃,变成猎物——你我都是羊,但我们不能沦为猎物。”

      薛敬浑身一颤,脑海里忽然震起这句话。
      忙低头一看,怀里的人还沉沉地睡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原来这是十年前在九则峰上,第一次猎狼时,他说的话。

      ——“今日猎狼,殿下刃血封刀,想讨个什么赏?”
      ——“我听牧人们说,第一次成功猎狼,可以讨一捧羊乳赠心上人,我能么?”
      ——“心上人?”那日在生杀帐,二爷仔细琢磨了一下,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毛孩子一个,哪来的心上人。你听错了,为心上人讨的那捧羊乳,得是在斩百狼的时候。你还早呢……计个数,今日就讨给自己吧。”

      于是,那日刚满十三岁的小殿下,擦净满手的狼血,从二爷手里接过一碗冒着热气的羊乳——那是他用平生第一柄割血断喉的封刀,换来的。

      薛敬想到这,忽然笑了一下,低头咬着心上人的耳垂,自豪地说,“虽时至今日,我也还没斩满百狼,但我已经讨到心上人了,你气不气?谁说斩不满,就不能给心上人讨一碗热羊乳——我偏要讨。”
      殿下随即拿起空皮壶,朝母羚羊走过去,那母羚羊像是通灵,好像知道这人刚刚救了自己和幼崽,并不排斥他,任他接了一满袋热羊乳。
      他拧好瓶塞,刚要起身回去,洞外忽然闪起火光。
      紧跟着,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彻雪道,薛敬立刻放下皮壶,抄起刀,快步走出山洞,就见数十匹战马将彻底这里围了起来。
      来人各个手执猎刀,着狐皮雪袄,头戴羔帽,腰围五色瑞带。
      ——是牧上雪族。
      “族长,就是他!”一名扬着猎刀的莽汉催马上前,用刀指向薛敬,“这个南朝人伤了我们的雪族勇士,就是他!”
      “让他偿命!”
      “杀了他!!”
      “杀了南朝人!”
      众人纷纷拔|出猎刀,不断嚷杀,就差直接朝薛敬冲过来了。
      这时,忽见一人催马,越众而出,朝众人扬了扬手,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只见那人身形健硕,鹰眉朗目,额骨丰停,身披黑色貂甲,手执银骨猎刀,一副雪原领袖的英雄相。
      薛敬一眼便看出,他就是柴央口中提到的,雪族族长“达瓦朗”。
      还真是冤家路窄,也好,省得他硬闯了。
      达瓦朗上下打量着这位南朝猎人,客客气气地笑了一下,言语间却满是戏谑,“南朝的猎家,竟敢闯过雪坝,杀我雪族‘勇士’,敢问阁下尊名,意欲何为。”
      薛敬朗声道,“庸名不足挂齿。在下动手,完全是出于自保,随便划了几刀,蹭破点毛皮,没有要它们的命。我来,是为向贵族求医的。”
      他求人求得堂堂正正,背脊挺如苍松,眉宇间矜着贵气。口吻虽是友善的商榷,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杀佞无挡的霸道,这人到底是来求医的,还是称王的?
      “求医?”达瓦朗听得极不顺耳,戒备的眼神扫过他身后的雪洞,朝手下抬了抬下巴。
      一名手下立即跳下马,刚要进洞去查,被薛敬抬刀挡住,“族长大人,我家少爷病重,见不得雪气——”
      “什么他妈的见不得雪气,畜生能进,我不能?!”
      那手下扬起猎刀,照着薛敬狠劈过来,然而燹刀并非凡铁,薛敬不闪不动,起刀相撞时——“铛”的一声!猎刀的刀刃扎实地砍在燹刀上,竟然顷刻间砸出一个豁,他自己也被这人刀锋上的杀气震开,向后踉跄了几步。
      “你……”那手下指着他,“你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殿下始终剑一般地扎在洞口,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抱歉,畜生能进,是因为她怀里那口羊乳能暖身,阁下有什么?”
      “你——你——”手下气得快结巴了,转头嚷道,“族长,他、他骂我不如一头羊!!”
      达瓦朗跳下马,走到薛敬跟前,狐疑问,“你这人,当真是是来求医的?”
      “千真万确。”
      达瓦朗讽刺一笑,“你们南朝人求人,都是这个态度吗?”
      薛敬端端正正地笑了笑,“君子之交,自然不是这个态度。可惜族长大人一来,刀马兵列阵,明火执仗,见了我,提刀就杀,见洞就闯。就算今日我换一副态度,对您毕恭毕敬,跪地相求,您看一眼我是南朝人,也绝不会答应我的请求。既如此,倒不如直接谈条件——看看我身上有什么好处,是能打动您的。”
      达瓦朗露出难以置信的讽笑,上下打量着他,这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背着个病人翻山越岭,连匹马都没有,落魄至此,想必也身无分文,只能凭羊乳苟活。
      “笑话,你能开出什么打动我的好处?”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以刀尖抢地,手心支着刀柄,看着他,“您不跟我谈,怎么知道我没有?只要您答应借我族医看病,条件,您可以想着开。”
      这回不光是达瓦朗,连周围的士兵都惊了,纷纷交头接耳,爆发出大笑。
      “‘想着开’?”达瓦朗怒从心起,“阁下是真狂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已经不是你们南朝的西川高原了,这里是牧上雪族!我族中每一个人都恨透了你们!恨透了西川军!二十年了……我族再没人翻过那座雪坝,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无数我族勇士被西川军虐杀!死后,连尸都不能收。如今,我族不得不龟缩在这片雪窟里,连每日得见朝阳,都要比西川军晚上一个时辰,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雪窟垫在山洼底下,看不到日出!”
      “雪坝上那个口子已经被你们西川军封了二十年!”达瓦朗的嗓音陡然拔高,“开条件?你是个什么通天眼,胆敢在此口出狂言!你能把穿行雪坝的青松垭口打开,让我族无数被迫离散的家园重建,亲眷重逢吗?你能灭了西川军,为这片高原换一色天吗?能将我族战死西川的勇士召回来吗?”
      薛敬冷冷地看着他,眉间似蹙微蹙。
      “求医啊,也可以。牧上的‘雪儿子’们太苦了,每日只能躲在雪窟里啃柴骨,已经很久没吃过好东西了。知道这世上最香的肉是什么吗?”达瓦朗狞笑一声,轻声说,“是‘人想’——吃了想,想了还想,会上瘾!想求医,那就把我的儿子们喂饱——赊骨借、削肉偿!”
      达瓦朗立刻朝身后打了个响指,荒狼道两侧的绝壁上忽然响震此起彼伏的狼啸,就见无数只牧上雪狼从两侧山脊上探出头,一双双狼眼冒起金绿色的光。
      达瓦朗笑着看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薛敬提刀划过雪面,缓步来到达瓦朗面前,笑问,“族长说话,算数吗?”
      “……”达瓦朗微微一怔。
      “闯过这条荒狼道,赊骨、偿肉,你就借我?”
      “……”
      “贵族的雪儿子各个金贵,我的刀可不长眼。”殿下面沉如水,一句都不愿废话,“族长——君子定,言必如山。”
      达瓦朗目露杀光,翻身一跃上马,怒催马鞭,“有种,你就杀!”
      刀马兵过路,马蹄溅起雪尘。

      山巅陡然吹起一阵恶风,平地卷起连天雪漩。
      殿下周身煞雪,羽睫凝着轻霜,独立于雪道,四面八方至少围过来百匹雪狼。它们个个通体雪白,后背毛绒翻滚时,在天雪间铺起一层起伏的棉狼。
      方才刚出生的小羊羔刚从洞里探出个头,就被外头的厉风吹倒了,被母羊拽着尾巴拖了进去,再也不敢冒头。
      薛敬回头看向那个雪洞,温柔地笑了一下,方才出来得急,忘了添火,要是柴火灭了,二哥哥该冷了……
      这时,等在雪顶上的头狼爆发出一声恶吼。
      最近的三匹狼率先进攻,朝薛敬猛扑过来!薛敬迎刀力断,刀锋利落地划过其中一匹狼的脖颈——“噗呲”一声!沸腾的狼血浇落,雪面上似燃起一层火。另外两匹不甘示弱,同时疯了般扑咬过来,黏唾淌了一地,薛敬每挥断一刀,必斩狼喉,一刀都不多砍。
      转瞬间,十数匹雪狼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每一匹都是一刀封喉。
      狼血淌了一地,很快就将荒狼道染红了,又不断溅在薛敬的手上、身上、脸上……有几滴飘过他的额发,不慎黏在眼尾。
      他周身杀逆渐显,刀断血落,无端掀起雪浪。

      ——“斗狼,是你的第一课。”
      ——“它们惯会全力攻击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

      薛敬亦步亦趋,紧紧护好自己的心口和咽喉。那些雪狼像是通灵,非要往他肩上咬。他只能用挥砍刀锋时震起的银色气漩把自己暂时护起来。可惜这条荒狼道还有那么长,群狼太多,他撑着一口气持续恶战,手臂愈发绷紧,脚步虚晃,眼看就要被狼群逼到石壁死角。
      尖利的狼爪像是削尖了、狠心弯折的锥头,照着他的心口划过来,“嚓”的一下!尖爪瞬间撕破了心口的衣襟,好在他退得快,否则心口立时要被它撕烂。
      那些恶兽鼻息浑浊,喷出腥涩的潮气,每一次奋力扑咬都像是要将眼前的猎物生吞活剥。
      它们太饿了……想“人鲜”想得发狂。
      就和那些龟缩在雪坝后面的牧上人一样,为了一口肉、一口鲜、一缕光,可以押上毕世的荣光。
      薛敬快速闪躲、后撤、断刀横挡……无数狼爪袭来,狠狠抓在利刃上,淬起急火!另一侧的狼牙又咆哮着咬过来,薛敬的右手正与那狼爪恶斗,眼看左侧狼牙逼近,左手连忙抽|出短匕,照着咬过来的狼牙断劈过去——狼牙崩断,溅落在石缝里,那只雪狼发出一声惨啸,翻下绝壁,狠狠地砸在碎石堆上。
      碎石震颤,石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笋无端受惊,原本就脆弱,此刻有百狼冲撞山壁,那些石块受不住震荡,如雨点般砸落!薛敬快撑不住了,仰头就见一块巨石正摇摇欲坠,他立刻放弃与面前这些雪狼周旋,抬手狠劈——“哐”的一声!
      那块巨石犹如从天而降的“甘霖石”,将早已战至力尽的殿下从狼山里暂时解救了出来。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狼的还是自己的。那些雪狼被砸落的乱石逼得不断后退,给他余留出一块丈许宽的椭圆空地。
      “呃……”他撑着刀,激烈怒喘。
      血雾在身侧持续迸溅,怒狼哀啸震穿的那轮温柔褪色的仰月,也麻痹了他的神经,催生出嗜血的狂佞。
      理智逐渐消散,满眼血光。
      燹刀在石壁上擦燃明火,他好似被一阵疾风扯着,扯回到了那年的冬深。

      四年前,同样一个雪夜。
      薛敬行兵六年,一朝回山,却被所有人拦在了山门外。他像是一只迷途的困兽,辗转于千丈崖下的雪林里,也遇到了想吞他入腹的一群野狼。他当时也像这样挥刀劈砍,直到最后一匹,他故意留了它一命,任它在自己肩头咬了一口。
      然后,那个人就心软了……

      再回十年前。
      稚气未退的少年形单影只,第一次成功猎狼,还在想着能讨一碗羊乳,赠给心上人喝。其实就算真的讨来了,他也不敢赠。最多趁夜里,偷偷爬到那人的房里,挤上两滴羊乳到他手边的药茶里,晨起若无其事地递给他,当做是他喝过。

      ——“我听牧人们说,第一次成功猎狼,可以讨一捧羊乳赠心上人,我能么?”
      ——“为心上人讨的那捧羊乳,得是在斩百狼的时候。你还早呢……计个数。”

      “七十五……七十六……”
      ……
      “七十九……”
      ……
      “八十三……”
      ……
      “八十六……”
      ……
      “九十四……”
      ……
      薛敬每一次挥刀,就报一个数。
      十年荏苒,无数次挥斩封刃,劈开如墨般浓稠的永夜。
      直到这条雪路的尽头,燃起一寸微光。

      ——“狼,是生冷不忌的猛兽,闻见血腥气就会癫狂,为了获取猎物,饿极了连山虎都敢咬。同时,它们又有血性,有耐心,毕生一念,只认那只狼王。”
      ——“殿下,擒贼先擒王。”

      陡然间,犹如黄垆之火践踏红尘,人、兽、鬼、神,不得骤分。
      殿下双刀并进,以迅雷之速翻上断崖,在那只头狼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燹刀如一柄纵入极渊的利锋,一刀划裂他的狼腿,惨叫声刺耳,薛敬不闻不动,眼光似百尺冰封,右手扼住它的脖颈,左手的短匕毫不犹豫挥斩,劈断了头狼口中,那枚能扎透心房的狼牙。
      再一声惨啸!
      那只头狼还没死,却像是被这“猎物”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吓着了,拖着淌血的伤腿挣扎着爬起来,前身俯地,不断往后搓。崖上和崖下伺机而动的群狼看头狼不再强攻,也跟着纷纷后撤,都不敢再近。

      这条雪道的尽头,正在观战的牧上骑兵早已看呆了,人群里不断发出惊吼。
      达瓦朗高坐在马上,显然也被这南朝人的杀气震慑了。
      方才要闯洞的手下脸都白了,下巴差点脱臼,好不容易吞了口唾沫,才转过头,“族、族长……他一人战百狼……赢了?!族长,他真是来求医的吗?”
      ……
      忽然,远处的狼啸停了,荒狼道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风雪声。
      达瓦朗浑身一凛,极目远眺,“怎么回事?!他人呢?”
      众人纷纷去寻,然而这条雪道上无声、无人,只剩下飘落的碎雪。
      忽然,淡红色的雪花扬天飘洒,有几片落在了达瓦朗握住刀柄的手背上。他眯着眼,往雪道上看去,只见无数道血汤顺着雪道蜿蜒而下,往低洼这边流过来,似滚过千万条浸泡着泥肉的血蜈蚣。
      “啊啊!!”
      众人吓得不断后撤,群马受惊,不断发出匝匝声和嘶鸣。
      终于,雪雾散尽,朝阳升起。
      荒狼道正中矗起一座雪色狼山,它们被堆砌成高耸的锥柱,圆滚滚的,好似一个发了酵毛,正从身下渗血的白面馒头。
      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达瓦朗握着银刀的手心不断溢出细汗。
      突然,左侧山脊传来一阵刺耳疾风——“不好!”
      手下一声大吼,“族长,小心!!”
      “哗啦”一声——那人踩着雪风,似踏过尸山,特来寻仇的亡命徒,从近三层楼的雪脊上一跃而下!坐在马上的达瓦朗闪躲不及,被他攥着衣领狠狠一扯,被拽力带着,一同翻下了马背!
      两人翻滚一阵,达瓦朗的后背,率先撞向另一侧山石——“呃啊……”
      紧接着,一柄短匕快他一步抵上喉间,达瓦朗定睛一看,只见这人浑身浴血——疯眼、佞眸、狂心。
      他像是一尊手抵万骨的人世杀佛,手段凶残,杀孽不计,眼神却还似灵鹿般温澈,刀刀断喉,没让他的雪儿子们……受一点罪。
      原来杀戮和悲悯,是可以在一个人眼中并存的。
      达瓦朗犹自愕叹,甚至忘了自己的喉咙上还正抵着刀锋,忽然就见这人血唇微启,轻轻地吐出最后一个数——

      ——“一百。”

      “二哥哥教过我,凡能号战百兽的‘狼王’,都是凭这柄封刀镇服的。”
      紧贴着达瓦朗的手臂,殿下反手将燹刀深深地扎进雪地里。
      “……”达瓦朗倒吸一口冷气,这才明白,他口中所谓第“一百”头狼,说的竟是自己。
      殿下深吸了一口气,语声郑重,“族长,我答应你,穿行雪坝的青松垭我给你打开,从此两族互市,再无风雪拦阻;我会重建双生崖索桥,还你我两族缔亲之家团圆;贵族战死西川的勇士,我虽召不回来,但我可以在西川雪线上点燃祭火,明灯七日,送他们还乡。我定铲灭西川军,为这片高原换一色天。”
      “你……”
      不光是达瓦朗,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这时,那只被砍伤的头狼一瘸一拐地爬过来,像一只被人驯服的猎犬,只敢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步都不敢靠近。
      殿下回头看了一眼这只头狼,转头一笑,“方才答应过族长的,我还——”
      他忽然扬起匕首,刀尖向下,当即就要往下落——在众人的惊吼中,殿下的刀尖却根本没有落在雪族族长的心口上,而是在快要落下的瞬间,反手刺向了自己的肩窝——“噗呲”一声,血水迸溅!
      达瓦朗的脸色彻底吓白了,惊愕地望着他,“你……你……”

      “肩肉最韧……”
      他每说一句,刀尖就往下划一寸。
      “腹肉最嫩……”
      一寸。
      “腿肉最硬……”
      又一寸。
      “脊肉没什么嚼头……”
      再一寸。
      “心肉最干净……我只能留给他,你们拿不走。”
      直到快到心尖的地方,刀锋顿住,他嗓音似裹挟杀虐,又似温着雪——
      “族长,您的雪儿子们,看上了哪块?”
      ……
      一道血口越划越深,血水一滴滴砸在雪地上,然而那些雪狼此刻即便闻见了,也不敢近身,竟还不断地往后缩。
      达瓦朗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在场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大概毕生都没见过这么疯、这么狂的人。
      “请……”薛敬轻轻拧眉,咬着牙,换了一个字,“……求您借我族医,为我家哥哥治病。”
      达瓦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按住他的手,将那柄刀拔了出来。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手下说,“快去请族医,再给他们准备一顶毡帐!”
      “是!”手下们立刻去办。
      达瓦朗目露敬色,“我族一向敬重有情有义的英雄,敢问尊姓大名。”
      殿下看了他一眼,踉跄起身,什么都没答,拿撕下的布条将伤口随意一缠,撑着回到雪洞里,将二爷裹好,抱了出来。
      达瓦朗坠着他的步子,“这是你什么人,让你豁出命去救?”
      殿下脚步一顿,“他于我……心之所想,命之所系。他是我的天,他没了,我的天就塌了。可是他的天太大、太广,一个人撑太累了,我得帮他撑。”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转头对达瓦朗说,“手暂时腾不开,麻烦族长大人帮我拿一下刀。”
      达瓦朗点了点头,走过去拔|出燹刀,还没琢磨明白,忽然看见剑鞘上挂着的一枚小铁片,一个篆刻小字不经意间飘入视野——
      然后他愣住了。
      雪族族长活了四十三年,头一次用一枚小铁片,把自己砸懵在自家的雪道上。

      温暖的毡帐里,炭火灼人。
      二爷人还没醒,飘远的意识却已经回来了,他这次梦了很长,像是跟着一缕魂飘到了极远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草场上还有一群羊。
      为什么会有羊?
      他还正在羊群里转悠的时候,忽然整个人好似被一缕光扯着,一把拽了出来。紧接着,被人热乎乎地搂着,舌尖一软,似在被迫吞着什么……
      “咳咳……”
      “你、你醒了?”
      二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肚子不怎么疼了,手臂疼,刚要抬手,被薛敬按住。
      “正扎着针呢,你别乱动。”殿下忙按住他,“那牧上大夫下手可真狠,刚才还往你肚子上扎,我拦着不让,他还骂我。不过肚子上的已经拔了,现在只剩下手臂上的,让多等一会儿。”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薛敬转过头,从身后拿出一个水袋,不紧不慢地打开。
      二爷皱起眉,“问你话呢,你怎么……唔……”话没说完,这人又贴过来,硬逼着灌了自己一口。
      “你给我喝的什么?”什么玩意,这么难喝。
      “羊乳。”薛敬用袖子擦了一下他的唇角,“好喝吗?”
      “……膻。”有些话,得照实说。
      殿下脸一黑,“你吃羊肉的时候怎么不说?”
      “那能一样吗?”
      “不都是羊身上的?”
      “……”
      片刻后,殿下像是很不满意他的回答,又缠着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喂羊乳吗?”
      二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仔细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
      殿下不依不饶地问,“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
      二爷搜肠刮肚,似乎有些印象,又好似没有……难道是他小时候,自己无意间说过什么?可这腻人的吃食,自己打小就不爱沾,应该不至于说过自己喜欢之类的违心之言吧……再去观薛敬的神色,仿佛自己多想上一刻,他的脸色就沉下去几分,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睡醒,哪里又惹到他了。
      二爷怕他真恼,连忙想转移话题,“这些事先放放,你先告诉我,怎么让他们——”
      薛敬却忽然压过来,打断了他,“这事不能放,你先喝完,喝完再问别的。”
      于是,殿下就不让他继续废话了。仰头灌了袋子里最后一口,不由分说地堵住二爷的嘴,霸道地灌了进去……
      热腾腾的羊乳,仿佛十年前的少年,执意捧上的一颗真心。
      二爷嘴被他堵着,热乳好似一条能抵百难的命,是这人赊来的,拼命地灌进了自己的嗓子。
      似乎也没那么膻了,还挂着一丝甜……太腻了,从舌根到胃囊,都在烧。
      太多了,一口总咽不完,白色的羊乳顺着嘴角流下,差点划过耳垂流到枕头上,又被薛敬用舌尖接住,重新送回嘴里。
      他说:“一滴都不能浪费,全喝完。”
      “……”也不知道一口羊乳,他疯个什么。

      然而殿下已经快被他气晕了,太阳穴青筋直跳,冒火的嘴角恨不得燎起火泡。
      这人自己说的话,却忘得一干二净,可真没良心……
      不过,好在那袋羊乳,他一滴没剩。
      白色的羊乳似凝着泪光,不小心黏在他下巴上,只看一眼,殿下就发狂,于是,变成了更深切的一个吻。
      “二哥哥诚不我欺,要给心上人攒这样一碗热羊乳,还真是得斩满百狼。”在把人差点亲晕过去的时候,殿下这么一想,又觉得解气。
      他这流水一般的十年光阴,如电如梦。
      得一人心,赠一人命,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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