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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4、第五四四章 山峦火 ...

  •   五四四、山峦火

      回到石头房后,陈寿平将西北的来信放在案上,“是我小叔来的信。先前为了给三雪置办彩礼,我往家里送过一封家书,母亲得知三雪有孕,便在准备彩礼的同时,托付远在恒城的小叔采办一些养身的西沙补药,他便遣心腹直接送来了北大营,这回我一并带来了。小叔在信中提及最近在恒城内城发生的几起命案,我觉得事有蹊跷,过来跟你说说。”
      二爷翻着信,“我记得你小叔在恒城任军司长,隶属西北军府,外兼扫灭西沙流寇的职责,怎么突然管起内城的命案了?那不是恒城衙门的事吗?这信中提到他正协助官府处理的几起命案……等等,太平教?”
      “对,是太平教的余孽干的。”
      薛敬颇感奇怪,“都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我记得太平教是前朝遗存在坊间的秘密结社,以‘雪月之交焚帝心’为核心教义,在民间缔联反抗薛氏江山的盟军,多次号召造|反起义。先帝在位后期,他们还曾趁五王之战的乱势杀入内廷,假扮禁卫军行刺,败北后逃匿两广一带。泽济三年,太平教最后一批教徒被两广水师彻底剿灭,近三十多年再没听过他们的消息,怎么突然出现在西北了?”
      “所以呢?除此之外,蹊跷在哪?”二爷问陈寿平。
      “在他们用的兵器上。”陈寿平脸色黑沉,“我看信中提到太平教,出于好奇,就随口跟那送补药的心腹问了一嘴,他说其中一名嫌犯在杀人后落网,官府从他身上搜出了一种没见过的暗器——”
      说到这里,陈寿平抬头看向书房桌案上放置的银钉,“跟贺人寰他们杀害翁苏桐、射伤蓝舟的毒钉是同一种。”
      “什么?!”薛敬大惊。
      二爷也颇为惊讶,“这么说,是云首提供他们的兵刃。难道当年两广水师剿灭的只是太平教的一层空壳,真正的核心教徒实则被云首秘密豢养起来了。”
      薛敬看向二爷,“你的意思是,此时突然出现的太平教余孽很可能是云首长久以来养在西北的暗兵?”
      “我不能确定……”二爷握着信封,轻轻阖上眼,“可他为什么允许这些人在这个时候暴露呢……杀人……西北……师兄,他们杀的是什么人?”
      “道徒。”陈寿平隐隐皱起眉,“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被杀害的都是在恒城附近道观里修行的道徒,偶尔下山进城采办,惨死在躲雨的棚舍里。”
      “道徒……”薛敬莫名其妙,根本摸不着头绪,“他们杀道人干什么?”
      二爷也没想通,云首暗通太平教这事已经够匪夷所思了,这些太平教余孽不去京城搅和已经乱无可乱的薛氏江山,跑去西北的一个小城里杀道人是什么毛病?哪怕云首想在鬼门铃刀屡遭重创且后继无力的情况下,不得已在坊间重新启用一支暗兵,也无至于冒险启用一个三十多年前就被朝廷剿杀的毒教。
      这种星散杀人的手段明显是云首惯用的伎俩,目的八成是为了制造掩人耳目的混乱,引出与死者相关的什么人……到底为了引出谁呢?
      陈寿平见两人同样一筹莫展,无奈道,“这事我就先跟你们通个底。季卿,你不是派了人去西北么?”
      二爷缓过神,“对,鹿山和世温,去了一阵子了,前些时候来过一次信,说是到了应忠。过去这么多年,云首的身份藏得太深,坊间查案犹如大海捞针,难为他们。我还没来得及回信,正好出了太平教这事,届时回信一并说。”
      陈寿平点了点头,“应忠离恒城不远,这事说不定已经传到他们那了。一会儿我在你回信的纸上留下我的私印,他们若需要官军协助,可以拿此印寻我小叔借兵。另外,太平教杀人用的暗钉我也叫他们送来了,估摸着年节前就能到。”
      “还是老师想得周到。”薛敬笑了笑,“不然就因为你这封信,他又要几天睡不着觉。”
      陈寿平见二爷面浮病气,将养数日愈见清瘦,心里虽担心,开口又全是说教,“大夫嘱咐过你切忌思虑过度,反正你从来不听。从小我行我素,一点规矩都没有。是不是没人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一个两个是你的手下,王爷自小对你言听计从,不敢说也不敢骂,把你惯得是无法无天!我让他们从西沙带来的药里也顺带了你一份,把你那些算计人的心思收一收,身体不好就躺着养,少去林子里找冻!”
      “……”
      陈大将军前面几句责备听着还像人话,最后一句阴阳怪气,明显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二爷听到一半就烦透了,压着脾气,皱眉问,“你什么时候走人?”
      “早着呢。我战后休沐,在这陪三雪过年。”
      二爷一拂广袖,靠回椅背上,“那就请陈大将军自备干粮,鸿鹄庙贫粮少,刚够自给自足,养活不起外人!”
      “要你养活!”陈寿平噌地站起来,一把将信抓走,“殿下,你跟我出来!”
      “是!”薛敬不敢不从,朝二爷丢了个眼神,快步跟了出去。
      二爷没拦他,坐在那仍自出神。好一会儿后,木门动了一下,殿下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到他身边,往他腿上盖了张毛毡。
      “还生气呢?”
      二爷转过头,面色不善,“他跟你说什么?”
      “也没什么。”薛敬半直起身,凑近他眼前,“他警告我管好手脚,这些日子少‘欺负’你。”瞧见这人眼中蹭蹭冒起的邪火,赶忙又添了一句,“我说老师您误会了,平日里都是他欺负我,我哪有那个胆子。可他说……”
      “说什么?”
      殿下压低气音,故意往他耳根喷火,“‘鬼才信’。”
      “……”二爷呼尽一口恶气,头晕眼花。
      陈寿平看来是赖他这了,三雪那丫头揣着两个小娃娃,拴都能把他栓死。
      这下可好,人他赶不走,嘴也堵不上,从来哪受过这种鸟气。

      天雪寒山,晨光照彻险峰。
      他和他的石头房,是那乌海蜃楼间的一叶孤舟,身边如今又多了个划桨的人。
      不一会儿他被这冬至的暖阳烤化了凡心,一口热茶递到嘴边,连动都懒得动弹,便忽然不记得自己方才生的哪门子闲气。
      薛敬将大将军走前交给他的药单摆出来,数着上头的药名,并无刻意地帮老师说起好话,“听说这西北的沙参三十年才得一株,贵着呢,关键是买不着。这次他足足送来二十株,还有这沙灵芝、虫草……反正幽州是弄不来。我把药材交给高老板,请他给你煲药膳,好不好?”
      二爷慢慢睁开眼,笑了,“你倒会帮你师父化缘。”
      薛敬握紧他的手,轻飘飘讽刺一笑,“佛祖慈悲,可容不下我这满心杀尘的情僧。注定我这一生杀伐屠戮,诛人的鲜血冷热不计,造孽一身。我从来都是极渊里一只孤鬼,只在跟你欢好时觉得热、像个人。你把自己养好,待我焚了九天,摘一片云给你。”
      殿下眸心似海,温柔人世三千红尘。
      他说自己是践踏草木的走卒,背着一身折煞福寿的命债。
      他授温十戒,径行六道,得此一世人身。
      手心托捧一簇用心血催燃的火苗,说要焚了九天,摘自己一片游云。仍是少年人夸下的海口,却无端让人奉信。
      二爷反手扣拢他的掌心,眼神燃起冷色厉焰,“那我可要看看那焚尽九天的火是什么颜色,能不能把天下点燃——你烧给我看。”
      霎时,那簇火苗倒直接从两人紧握的掌心刺烈地冒出来,尚未焚尽九天,先直接将殿下的心火点着了。他将二爷一把从躺椅上捞起来,勾住他的双腿,转身狠狠撞在墙边的书架上,挤进他腿间。
      “呃……”后背抵着凸起的木纹上,胛骨硌得生疼,二爷倒吸一口凉气,方才雪松林里被撩拨起的火一点熄灭的架势都不见,还蹭蹭地往头顶冒。
      书架上几卷舆图噼里啪啦砸落地上,跟烧开炸裂的沸水一样。
      二爷整个人被嵌在两扇书架的木框间,只能借薛敬手臂托着才不至于掉下来,有点难受。他毛领上的露水沾在下巴上,被薛敬用唇虔诚地抿去,比滚热的油火还烫。这人的眉眼始终遮着一层摸不清的雾,鬓眉似刻,跟年少初见时一个模样。
      好在那颗心终于热乎了,浑身上下都比十二年前那个隆冬要暖。
      那一年,是薛敬记忆中和他过的第一个冬至。
      二爷在断崖上坐了一整天,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盯着远山幽涧出神。有好几次,小薛敬透过窗子看他,错以为他下一刻就会从高崖上跳下去。
      少年那时重伤未愈,脚骨还缠着夹板,因为担心,便拖着断骨拼命往外趴,抠着满是碎石的陡坡爬了两个时辰,终于浑身泥血地滚到那人脚下。
      抬起头,他寻到了一双清冽温忍的眸光。
      ——“你……你不要跳……”
      ——“嗯?我为什么要跳?”
      ——“我、我是怕……”
      薛敬记得,他当时浸在夕阳照落的暖光中,一身浮雪,淡淡一笑,“还未等来星辰,没活够呢,不能死。”
      少年仰头看怔了,脱口而出道,“你喜欢看星,那我摘一颗给你。”
      “你?”二爷终于低下头,看向这个病骨难撑的小皇子,被他夸下海口的一句话逗笑了,“孩子家家的,尽说大话。翅膀都还没长出来,就想飞到天上去?”
      少年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星云铺满天河。
      他想,若是摘不下来,就乘着他飞上九天,择一扁舟,在星海浮沉。
      殿下言出如山,十三年后,真将九渡青山拱手相还——那是倒映人间的天河。
      也终于,这个人被自己完完整整地捧在手心里了。
      薛敬此刻近距离盯紧那双幽邃的黑眸,一口含住二爷的耳垂,几乎要将他磨烂了吞下去。
      “咝……”二爷躲无可躲,退无可退,被他掐着动弹不得,真怕他弄起来没完没了,开口骂道,“翅膀长硬了,回回见面不干人事。大白天的,别嚣张!”
      “不干人事?”薛敬转去磨他耳后的软骨,好笑道,“刚才都说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恶鬼能干出什么人事?二哥哥软得都没骨头了,但凡拿出扯弓杀那老东西的三分力,我也不敢在你身上嚣张,要不你试试?”
      “你……唔……”薛敬那掌心跟烙铁似的,顺着衣襟往里钻。二爷喘了口气,这会儿别说扯弓,连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麻软了。
      薛敬一看他强忍的样子就来气,幽州一战将自己骗得团团转时起的誓霎时从心底炸出来,裂放成一朵催崩致死的幽昙。
      连花蕊都淌着凋放不明的欲色。
      于是半分不想再跟他拉锯,左手死死攥住他的窄腰,右手暧昧不明地揉起来。
      二爷慌乱间攥住他的手腕,往门边看了一眼,“别……这不行。”
      “嗯?”薛敬抬起头,虽然快被他唇间死抿着一团火烧没了,还是面不改色地笑了笑,“那哪行?你说哪行,我抱你去。”
      “……”二爷又看了一眼门边半开的窗子,好容易喘匀一口气,撑着他的手臂,好生与他打起商量,“待会儿祭山宴,我不能缺席。”
      薛敬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瞧他们布置筵席,又不需要你动手,你操个什么心?”
      二爷还没开口,唇齿又被迫不及待地封上了。连喉咙里最后一点气焰都被撞散了,心口紧贴心口,险些将那颗心从他烫软的舌根挤出来。
      薛敬睁着眼亲他,余光扫过他的余光,见他始终盯着那扇半开的窗子于心不甘,心知他脸皮薄,始终没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过没羞没臊的事,于是二话不说勾起他的膝窝,托着他来到窗边,将他放坐在窗前的花几上。
      这花几空置两年,尚未置物,和窗棂差不多一般高,坐上去刚好脚不沾地。
      “你……你别太过分!”二爷过来一路都在挣,又偏偏挣不开,先前攒起的火一簇没烧起来,喊出来的话音发颤,不见半分气势。
      殿下近来愈发狂佞,非但不怕训斥,还伸手将这开口的半面窗子一阖,再将二爷推靠在窗子上。没被帘子遮挡的这半扇窗被他后背挡了,方才投进屋子的日光霎时遮住,屋中晦暗,只剩下书房靠近崖口那面墙上开的天窗能透进光亮。
      “这半边帘子我摘了,你要不想‘光天化日’,就坐正了挡着。”
      二爷情急之下伸手去救,被薛敬抢先一步,攥住那倒霉的半边帘子,狠狠一拽,“哗啦”一下,帘子落地。
      “你……你……”把自己当成半面帘子遮光?!
      二爷活活“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骂他混账,还是不要脸。
      殿下没见半点“自求多福”的自觉心,还非得寸进尺地往前挤,怕冻着他,没敢扯掉披在他身上的狐氅,只将衣襟拨开,松垮垮地搭在腰间。他胸膛剧烈起伏间,惨白的皮肤上隐隐浮起细密的血丝,像是雪原上绽开的朱砂羽藤。
      薛敬看得浑身着火,探身过去,一口含住他。
      人说心口的皮最薄,拿指甲轻轻一划,就能在心原上留下一道刮痕——会是一辈子的殇。薛敬不信邪,便用指甲在他上面浅浅抠一下。
      二爷喘息急促,“别这样……”
      还真能留下刮痕……薛敬近距离盯那个“十”字花印,也不知道刻进他心里没有。这人心口上剜血的刀痕已经淡了,肋骨尚有淤青,腰间还留着浅浅的疤痕。
      薛敬眼前一花,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片血淋淋的样子。
      “你可真是要命……”他绝然又不甘地叹了一声。
      二爷茫然睁眼,光算是熄了,人还贴着他,心原像是被火炭燎过,浮起朵朵朱云。
      薛敬的心口撕裂般剧痛,无端开始怒喘,想要抚慰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这个起誓要为他挡尽天下凛锋的人,也不过凭这一身单薄的骨头,一碰就疼,一捏就碎。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二爷终于醒过神,剧烈挣扎,“别,你要干什么?!”
      薛敬掐稳他的腰,逼他坐正,“我来伺候二哥哥。”
      “不行……”二爷攥住他的手臂,人下意识往后缩。
      薛敬半步不许他退,“说过无数遍,你化成灰都是我的,坐好。”
      二爷失心疯一样,浑身剧烈颤栗,“你……你是北疆的王。”
      薛敬抬起头,眼神炽烈又狂佞,“哪怕今后做了天下的主,在龙案上,我也这样伺候你。”
      “……”二爷心尖一颤。
      阳光从窗缝再次射进来,跟凿进洞穴的焊杵一样,非要把每一个暗处照亮。变成一粒可以生花的泥种,最后从他心口戳出一朵“不死草”来。
      殿下盯着他的双眼,冷静地说,“你说你要身当明鉴,为我挡天下凛锋。好,谁敢扎你一刀,我就剐他千刃。我把九天烧尽,鬼渊踏平,再把他们的骨头砸烂,扔进兽山喂给畜生吃。北疆王封的御冠我就镇在这,百万大军列阵雲沧江,就为讨回一个公道。你肩上有月,眼底有星,你是万丈险峰一场急雪,你一笑,人间都干净了……我的二哥哥。”

      他是人世清欢一杯酒。
      迷途归程一盏灯。
      他自己就是星。

      “你……你太猖狂了……太狂了……”
      “他们要的是你我的命啊……”殿下艰涩地笑起来,眼神萌生一层生杀无计的悲欢,“二哥哥,我可以为你死万万次,你别离开我。”
      二爷空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龋龋独行,无依无靠,又一次溺死在从来不屑一顾的情海里。
      人世千八百十劫,情关最险。
      他闯不过去,不闯了……
      惨死在炼狱里,还能有一个人陪他渡那千万年永无止境的流渊。
      这座石头房是漂泊人海时唯一肯收留他们的地方,这里留着偏安一隅的一扇门,只有这里,他们来往自在,归去如昔。
      薛敬盯着他每一丝神色,得寸进尺地想,若能逼他死去活来,哭出来最好。可这人无论如何一滴泪不落,再疼再苦,他也跟人魂剥离了一样,反复磋磨,不像个活人。
      殿下明白,九龙道的尸山被他炸开了,他的心早已烂透了,无碍人事欢喜。
      “哥哥,我好心疼你……”
      他这声“哥哥”快把二爷叫疯了——第一次遇见他,他也这么叫。
      殿下倒是不争气地先哭了,勾血的眼角噙着泪。
      二爷低头噙住那滴热泪,吞了下去,“我过得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
      “真的?”薛敬眼神发亮,如少年时一般渴望。

      那年断崖上,他说他要为他摘一颗星,也许从那天起,这粒种子就种进了心里。那之后,眼中、心中、掌中……都只有这个人。年少最轻狂的时候,他甚至梦见自己徒步山海,杀尽每一个让他受难的人,再把那些先自己一步认识他的人,无论好赖,全都不分青红皂白丢进海里。

      ——“我为什么十岁才遇见你……太晚了。”
      ——“我这一生注定少了你十年。”
      他想无可想,恨无可恨啊……

      死过一次重生的人通常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濒死的滋味跟情爱时的快慰一样,痛苦夹杂欢愉,连身心都是糜烂的。
      有人为一死穷极一生,也有人为苟活浪荡赴死。
      二爷觉得,他此刻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折转,从来没这么沉落过。
      眼前一片烟霞,手指无意识地抓向身后的窗棂,指骨痉挛一颤,攥紧棂花上积蓄的雪,却连雪都是烫的。他自觉无坚不摧,最脆弱的时候也不过开头那两年,之后就再没什么事能耗得动他。
      然而眼前这个人,在岁月的流亡中成了他的灾、他的福,成了他心口上所剩无几的那点软肉,一碰就疼,不碰又想。
      柔雪灌身,不过扬汤止沸。
      发带散了,披下长发,一丝丝绕进齿间,就像卷缠红尘的丝线。
      “别忍。我想你痛快一次,一次也好……”殿下近乎哀求地说。
      这人从没松弛过,一次都没有。
      他活着是为了让这身烂骨镇在积尘万尺的枯海深处,身抵绝壁险峰,面向日复一日东升西落的金乌,等那一次星辰。
      身如草木,至死不渝。
      二爷无处支撑,人像是一条暴露在滩涂濒死摆尾的鱼。
      心眼上开的灵窍碎了一地,眼神空茫,最终化成了这人口中含罩的一缕烟尘。

      “你以此生渡我,甘心吗?”
      “若不以生渡你,我死不足惜。”
      ……

      事后,殿下接将他摆回床上,悄声问,“没事吧?”
      二爷闭着眼,声音都是哑的,“没事。”
      “咳……”殿下倒是神清气爽,被坑了多日的阴霾一下子散了,嗓音都跟着软糯起来,“要不说身体不适,今年的祭山宴就别去了?反正你也不能饮酒。”
      二爷睁开眼,摇了摇头,“你四哥五哥不在,今年的山火要我来点。”
      薛敬一愣,“你亲自点火?”
      “我从前没点过,都是老三点的。”二爷长叹一声,浑身像散了架,“今年不一样,你回来了,他们都没走。”
      “那……要不我去点?”
      二爷斜眼瞧着他,“你又忘自己的身份了?今年答应你回山已经破了规矩,闲言传到靖天,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拨弄是非。”
      “我怕他们?八百水师的名折还捏在我手里,谁敢轻举妄动。”
      二爷累得说不出话,叹了口气,勉强扶着他坐起,半靠在躺枕上,“那名单不是一劳永逸的筹码,最多保谢冲拿下承恩阁,连阁主之位他们都不一定能痛快应允。皇后投鼠忌器,太子烦透了,年节前八成不太敢再拨你的逆鳞,倒成全你有恃无恐地在我这嚣张。”
      殿下不乐意了,“这是我家,我怎么嚣张不行?不是等会儿……什么叫‘答应我回山已经是破了规矩’?”他猝然脸色一变,声调拔高,“什么意思?你当初阻止我回山的那条破规矩到现在还没废?!”
      二爷斜看了他一眼,讪讪一笑。
      “你!”殿下头顶的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合着年节回山这一路畅通无阻,是因为他们拿了二爷的“特赦令”没拦自己!
      “你把那破规矩废了,我盯着你废!”
      “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有说出的话还收回的道理,生杀帐的香是白上的么?”
      “……”殿下气得直喘粗气,这人没长几寸良心,系上裤腰就不认人!
      “待年节过后,陈寿平滚蛋,你也回幽州去。”
      “我不走!”薛敬猛一甩手,看着他,“除非你跟我走!”
      “……”二爷无语了,“我跟你走像什么话?山里你来镇?”
      “你把那条规矩废了,别说镇山,你拿我烧了祭山都行。”
      “你胡闹!”二爷一拍床案,“你年后是要进京的,圣旨下来,你不在王府接旨,打算在匪寨里接?”
      “我……”薛敬觉得他说得有理,无力反驳又气不过,干脆压回他身上耍起无赖,“你不废是吧?行,那你再让我一次,这年我怎么都得先过痛快!”
      “你……你又发疯!你……呃!”也不知道他的手在被子下头揉着哪了,二爷艰涩一喘,眉心微蹙,全身打了个颤。
      “我、我没弄疼你吧……”殿下见他反应不对,吓得连忙缩回手脚,将他扶回枕头上,“怎么了?哪儿难受?”
      二爷咬着牙,抿着一口恶气,抬手指了指门口,“你、你去打盆热水来。”
      殿下立刻明白了,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认错,“是我混账,很不舒服吗?”
      “要不你试试?”
      “咳……”薛敬不敢触他霉头,连忙提议,“我背你去泉洞里洗?你还没去过北峰底的泉洞吧?五哥他们前些年发现的好地方。”
      二爷知道九则峰的北山阴面有个泉洞,早些年行动不便,没跟他们凑过热闹。后来开战了,再没回过山,别说北山峰,除了断崖和主寨,他其实哪都没去过。
      转头看了看时辰,“一去一回太花时间,赶不及祭山宴。你去烧壶——”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叫喊——“算命的!你在吗!”
      薛敬眉头一蹙,“谁啊这是?”
      那人嗓门极高,粗哑洪亮,人还没爬上断崖,喊声已经闯进来了。
      “是余广志。”二爷长叹一声,有点无奈,“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沉叶林一战,他和他哥哥救过我一命。”
      薛敬这才想起来,这余广志和他哥哥余定心曾经在杨辉手下当差,二爷在沉叶林恶战穆争鸣时,不慎被他重创,是余氏兄弟挺身而出,救了他和流星。当时余定心拿着龙鳞佩到烛山送密信,还是自己亲自接的。
      所以后来这弟弟余广志得二爷保荐,竟进了鸿鹄。
      “算命的!!你在不在?!”这大块头的嗓门堪比山里嚎月的野狼。
      殿下被他喊得烦躁,“不是,他怎么上得来断崖?”
      石头房在雪松林深处,林外有重兵层层把守,不得总令不得擅入,整个断崖实则是大当家划出的“私人禁地”。
      二爷赶忙招呼薛敬将干净的衣服递给他,撑着坐起来,“最近这段时日都是他帮我筑那花圃,挑水锯木头——”
      “算命的,我进来了!!”余广志的脑袋上顶着“无知者无畏”五个大字,快把殿下的头皮吼炸了。
      “等会儿!没见屋门锁着么!”殿下一声吼怒传八百里,外头霎时没声了。
      “你吼他做什么?”
      薛敬朝窗外嗤了一声,动手帮二爷更衣,一边解他衣襟,一边嘟囔,“什么榆木脑袋就跟这伺候你。改明给你挑个激灵的,这种大嗓门,打发他去郝大那。”
      ——郝大是主寨里专管放牛的。
      “那不行,别看他块头大,爱哭。平日见不到我,他要闹的。”二爷拍开薛敬揉弄自己侧腰的手,站起身。
      “平日?他经常来见你?见你干嘛?”
      “算命。”
      只听“轰”的一声,找人“算命”大块头直接将木门撞开了——就见余广志扛着一筐银碳大跨步闯进来,将篓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二爷阖衣襟的手刚动到一半,腰带都还没打扣,殿下眼明手快,大步挡在他身前,伸手将里外屋的帐帘“哗啦”一拽,隔开一道帘帐,脸色瞬间黑下来。
      “不是说了等会儿,你进屋不会敲门吗?”
      余广志傻呵呵地挠挠头,“啥?我进这屋从来没敲过门啊!”
      “……”殿下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更阴了。
      余广志半点没闻见五雷轰顶的焦糊味,继续往殿下眼前丢炮仗,“昨个算命的说他媳妇今天要到,让我在山下打篓银碳送上来,他怕夜里冻着媳妇,对了,你是谁?你咋上来的?!”
      “……”殿下的笑容瞬间凝固,奈何燹刀放在堂屋,否则立时叫他血溅当场。
      “你认识他媳妇不?”余广志凑近些瞅他,没见半分死到临头的自觉,“我说我要见,他不让我见。哪家的大姑娘害羞还不给看了!我又不抢他的!”
      “你,倒,也,敢!”殿下磨着牙,一字一顿。
      “不敢,不敢不敢!”余广志抻着一脸回光返照的热乎劲,猛一拍大腿,懊恼道,“我也想娶媳妇,可惜没一家姑娘看得上我,算命的说我什么来着……妓……院未到——”
      “机缘。”
      “对,机缘!咝,机缘是谁?是我媳妇的名字不?”
      “……”敢情是个大傻子。殿下临时决定,这刀就不拔了。
      “傻子”兄弟没一点眼力见,转身就要往躺椅上坐,殿下一声断喝,“站着!”
      “啊?”余广志的屁股刚落到一半,手臂被人狠狠一扯,撞到了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俊公子将躺椅上一块湿哒哒的毛毡卷进怀里,面沉如水地转过身。
      “日后再来请安,只准在院外待着,先生不喜吵嚷,来了也不准喊。没唤你,就不要进屋。屋门是用来敲的,再敢拿膝盖撞一下,你以后的命就找别人算吧。”
      殿下发令极具威慑,向来没人敢跟他废话。
      可惜余广志眼瞎不认识他,虽然有点怵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但他实则更担心自己以后没命可算。
      二爷这时走出帐帘,和煦地打起圆场,“余兄弟在我这里进出随意,可这门确实要敲,日后有内子在时,怕不方便。”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余广志一拍脑门,“您还有媳妇呢,她几时到,用不用我去山门帮您迎迎?”
      “呃……”二爷瞧了薛敬一眼,一时答不上来。
      “‘她’已经到了,你见过了。”殿下的眼神始终烙在那人身上,蔫蔫一笑。
      “我见过了?!”余广志左右摆头,“我这一路上来没见着人呐!”
      “欸……好了好了。”这话实在没法往下接,二爷想赶紧打发他走,“你除了送炭,还有别的事吗?”
      “有!”余广志双目发亮,“半个月前我问您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哥,您当时掐指一算,说我们哥俩冬至就能团聚!我当时还不信,结果……结果我哥真来了!就在主寨呢!您可真是神仙下凡,我哥……我终于能见我哥了……呜呜……”
      七尺莽汉说着说着当真嚎起来,不一会儿袖子都擦湿了。
      二爷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地哄了他半天,一点不见烦。
      余广志抽噎着掏出一封信,塞到二爷手里,“我哥说先把信带给您,他说信比人重,他梳洗完再正式来见您。”
      二爷收下信,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急,让他好好歇着。你这就下山告诉七爷,醒宴之前可以动酒,兄弟们不必拘着,今年没那么多规矩。”
      余广志应承着跑出门,路过井边时见水桶空着,又顺便打满清水放在一边,哼着没调的小曲儿笑着跑开了。
      二爷站在窗边瞧着他,手里的信热乎乎的发烫。
      忽觉后背一暖,被人圈着搂进怀里,“你媳妇什么时候到?我也去迎迎?”
      二爷无奈苦笑,“哄他的,你也吃味。要不然追着我问,烦都烦死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殿下忍不住呛他,“走了个缺根筋的李世温,云州多了个色眯眯的银三,现在又弄这么个蠢货,你是怎么做到聚齐这么多二傻子的?”
      “啧,世温不蠢。”
      “他还不蠢?”殿下嗤地一笑,“他不蠢怎么到现在还没认出小鹿是谁。”
      “……”
      “话说回来,余定心怎么忽然来九则峰了?他不是在烛山么。你的令?”
      二爷不置可否,“四哥回烛山后还未来过信,八成是因为西北方面的事无从下手,还未下定论。恰好前些日子广志追着我问他哥的事,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遣雪鹰送信烛山,让祝龙派余定心将目前所知先送过来。要拿西北方面的确切消息,我们不能只靠陈寿平那边的人,亲疏隔得太远,不能全信。”
      薛敬想了想,“你疑心太平教是云首丢在西北的饵?”
      二爷正色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按理说目前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京城和你的身上,莫名其妙跑西北点炮是什么毛病?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在丢饵。先不说这个,你先下山——咝,干什么?”
      殿下伸手按住他的小腹,顺便瞧着井边刚打好的两桶水,沉沉一笑,“我烧水帮你,顺便把你弄脏的毛毡一并洗了。”
      “啧……”二爷扶开他的手,想躲到一边,“你少烦我了,我自己——”
      “你?你连花都种不活,哪干得明白这些?打小不都是我伺候你。”
      说着人又栖上来。
      “……”
      忽然,山下传来悠长的号角——
      “来不及了,明山点火,是祭山的醒宴礼。”二爷推开他,暂且将信收进袖筒,转身披上狐氅,步履不顺地走出石头房。
      殿下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无声地笑了一阵,将毛毡攒进枕下,跟着走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破万了,尽力保留了这些~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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