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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0、第五三零章 暗冰浮 ...

  •   五三〇、暗冰浮

      深夜,渡口上吵嚷多日的难民大约是折腾累了,又或者没一个真正解了余毒,全都身心疲乏地缩在“巣”里等死,跟昼伏夜出的恶蝠差不多。
      小敏带着两个孩子悄悄绕开那些人聚居的“巢”,平安地来到泊船的水湾。
      布行少年在几艘渡船间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商船,抬脚就要往栈道冲。
      “等一下!”小敏混绿林的时日久了,比这两人警惕性高,抬手拦住他,捏着指头吹了一声响哨,立时有几条五颜六色的小蛇从他腰间的竹筒窜了出来,匍匐四散后,先他们一步窜上了几艘停泊的渔船。
      布行少年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瞪成铜铃大,“这、这是……”
      “让它们先去探路,这渡口死气沉沉的,怎么都没个人守?”小敏带两人躲到一处草垛后,死死地攥着阿灵的手,一路过来片刻不丢。
      太奇怪了,这些乱民就算没经过什么正经兵训,此时为了活命同仇敌忾,整个渡口都把着哨卡,没理由放着这处水湾的泊船不守。
      正狐疑,其中一艘泊船传来一声惊叫,正好是他们要上的那艘!
      小敏头一个跳上甲板,在船底的货仓里揪出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
      两人紧随其后,合力将头顶的舱门一盖,这人的尖叫变成粗喘,再片刻连挣扎得没了力气,抱着一匹粗布帛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极暗的灯光下,小敏仔细观察着他,发现这人全身血泥,胳膊、腿上都是鞭伤,顶着两个乌眼青,吓得直哼哼。他的发髻毛茸茸的,发量极少,散落的几绺还打了泥,整个人活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泥鳅。
      “小敏哥,这人也太惨了……”阿灵皱起小眉头,不禁同情起他来。
      “喂,你也是被他们掳走放血的?”布行少年轻声问。
      那孩子不搭话,一味蜷缩着打颤。
      小敏不言不语,总觉得这人的身形格外眼熟,可他实在太脏了,脸也快被打残了,根本瞧不出样貌。
      阿灵腰间的虎头铃在她转身时忽然响了一下,她连忙将手指抠进铃缝,方才发现之前被自己塞进铃心、以防逃跑时铃响的棉花团不知何时掉出来了,“那个……我再找东西塞一下!”
      小敏连忙从地上找了块布团递给她,一转头,发现那黑黢黢的“泥人”正盯着阿灵手里的铃铛出神。他似乎想到什么,抄起手边的水舀,从木桶里盛了半舀水,“哗啦”一下,倒头浇在“泥人”头上。那“泥人”“啊”的叫了一声,狠狠甩头,终于将脸上粘着的黑泥甩掉了。
      “林小孟。”小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终于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伦州大战之前,被神秘杀手从云州南角街劫走的林小孟——前丑市船主林惠安唯一的儿子。难怪一见他就觉得眼熟,之前刚到云州远竹轩的时候,二爷就曾放小敏看守这人几天,只是后来战祸联结,自己一直守着阿灵到处奔波,对林小孟的印象倒是不深了。
      “怎么是你?你不是被杨辉……”
      林小孟也认出了他,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唾沫,“他、他没来得及杀我……你们、你们有吃的么?”
      阿灵连忙从怀里掏出没啃完的半个炊饼,刚要递过去,被小敏中途拦住,刻意接了一下,这才顺手抛给了林小孟。阿灵眨了眨眼,突然有种感觉,小敏哥哥好像不喜欢自己靠近这个人。
      林小孟捧着炊饼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噎得狠了就埋进水桶里灌水,不一会儿就把半个饼啃完了。
      “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
      林小孟生出点力气,细声细气地说,“他们把我抓到伦州,扔给了杨辉……那人就是个恶魔,每天都打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他还不肯罢休!他把我关在地牢里,我以为我快活不下去了,突然有一天,又有两个人被关进来了,是那个郭业槐和穆安……郭业槐我见过,他还来丑市找爹爹买过人,很多年前了……从他俩关进来那天起,杨辉就好像忘了我,开始折磨他俩,听说最后是死了,泡了那个池子,是不是?”
      林小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还算通顺,小敏听懂了。
      “再后来就打仗了……地牢炸了,所有人都逃了出去,我也就顺着人流出来了,城里全是死尸……没路走,城门还锁了,他们见人就砍……好在、好在最后城门开了,我们被官兵赶到了这。”林小孟擦了擦眼泪,带着拧巴的哭腔,“我怕再被人逮回去,在渡口上东躲西藏,但我……但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惨叫一声,像一只被针扎穿的蚕蛹窝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脖子上红纹乍显,整个人像被撕裂一样。
      阿灵受惊一般,“是行将!小敏哥,他也中了毒!”
      小敏迅速将阿灵挡在身后,低头看着在地上不断痉挛的林小孟。他的叫声太凄惨了,看上去已到行毒末期,不一会儿开始一口口地往外喷血,快要将五脏六腑呛出来,“救我……求求你们……疼!杀了我……杀了我……”
      阿灵下意识一颤,抄起一旁摔烂的瓷片就要放血救人——
      小敏拦住她,“不行!”
      阿灵急了,神色前所未有的紧迫,“他快死了,救一个是一个!”
      “不行就是不行!”小敏死死按住她的手,“你知道他是谁吗?十四年前,你被他和他那个太监爹扔进了南下岭南的药船,随着那些婴儿到了百草阁,从此人不人鬼不鬼地惨活了十四年!他和他爹林惠安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们,你不会被扔进池子里炼药,不会成为药童!”
      “什么……”阿灵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虎头铃,认出了你就是……你就是当年那个……”小敏声嘶力竭,用恳求的语气说,“阿灵,他不是好人。”
      “……”阿灵双眼迷茫,泪光闪烁。
      兜兜转转的宿命之舟,到头来还是惨不忍睹地了放逐她。
      林小孟的惨叫声扎得阿灵耳根刺痛,这种痛甚至能穿透耳蜗,直扎进心底。
      她还从来没这么挣扎过,即便跌进最血腥的泥沼里,她也能安慰自己,努力地活下去。好像哥哥在赠自己铃铛那一刻就将自己的一部分生机渡给了她,每当她在暗无天日的地窟里挣扎,只要铃铛还会响,她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阿灵……他不配。”小敏从没说过重话,这几日却好似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
      林小孟已到强弩之末,惨叫声愈发低迷,嘴里糊里糊涂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跟着血沫一并喷出来。
      他生不如死,此刻甚至有点羡慕早他一步归西的爹爹。
      “杀了我……杀了我吧……杀了我!!”
      林小孟濒死时的一声尖叫狠狠将阿灵的思绪扯回,她浑身痉挛一颤,捏着瓷片的手微微发抖。
      “小敏哥哥,你说如果不是他把我从火海里抱出来,我是不是活不到现在?”
      “……”小敏微微一愣。
      “是不是我就不会遇见二爷,不会再见到哥哥,更不可能遇见你……”
      “……”
      阿灵甜甜地笑起来,“那我还应该感谢他呢,要不然,我百日的时候就死了,对不对?”
      小敏嗓子里像堵了个血块,快窒息了。
      下一刻,阿灵甩开小敏的手,用瓷片毫不犹豫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走过去将一滴血滴在林小孟的唇间。
      “阿灵……”小敏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抠出血。
      “小敏哥哥,你的小蛇借我一条,要取一点蛇血。”阿灵抬起头,见小敏在原地不动,笑着说,“你借我嘛,总不能让我的血白流。”
      小敏无可奈何,只能取蛇给她,两人合力用药,不一会儿,林小孟痛苦挣扎的身体不动了,人慢慢舒展,整个人恢复了神智。
      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又一次重获新生,还是该哀苦于要继续留在这人世间遭罪,林小孟抱着那团烂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阎王爷好似跟世间所有的人一样讨厌他,又一次放他从鬼门关滚回了人间。
      “别哭了,就当是还你当年抱我出火海的救命之恩。我不认识你,以后就继续当不认识吧。”阿灵小声说。
      林小孟抬起头,瞪着发红的眼睛,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公主殿下……我、我……当年真的不知道那是一艘药船,你出生的时候,我也在,对、对不起……”
      小敏帮阿灵包扎好伤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口发闷。
      布行少年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见此刻几人都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咱还走么?眼看子夜了,动静太大,我怕他们会发现!”
      小敏道,“确实不能再耽搁了,我两年前来过这,从这里行船可以出三岔口!”
      “不行!”林小孟挣扎着爬起来,“水湾口被沙垛堵了,为了不让走船,他们把这个湾口憋成了死水,单凭咱们几个,划不出去的!”
      “难怪这里没人把手,原来早就堵上了!”小敏前后看了一眼,朝阿灵伸出手,“走,你跟我去甲板!你俩先老实在下头待着!”
      阿灵连忙把手递给他,两人一起来到甲板上。
      小敏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对阿灵说,“那俩小子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他俩我谁都不信。从现在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知不知道?”
      阿灵狠狠点头,“那小敏哥,咱们怎么划出去?”
      小敏将骨笛递给她,认真道,“记得我教你的驭蛇令吗?就吹那段‘万蚁归巢’吧。”

      骨笛的笛声犹如从幽冥传入人世的一缕游烟,将四面八方沉寂暗巢的虫蚁全都惊动了。被催醒的笛音惊了梦,虫虿无比躁动,倾巢而出后被迫朝着暗堤涌来,一头扎进乱民围筑的沙垛中,密密麻麻的孔洞瞬间溢满沙垛,好像在冰封的暗礁上巢筑的蔟簇黑卵。
      片刻间,牵引沙垛的麻绳就被虫蚁蛀断了,紧接着“啪啪”两声,绳索裂断,堆在中间的沙垛被蛀得最狠,“噗通”一声,沙垛禁不住啃蛀,立时崩塌。
      流沙倾泻,激流冲破暗堤。
      “河水灌进来了!能走船了!”小敏高喝一声,握紧航舵。
      两个少年爬上加班,齐力砍断牵引绳,用撑杆推着,任船顺着决堤的激流往外冲。阿灵则持续吹奏骨笛,控制蛇虫将破口的堤坝蛀得更宽。
      两岸河堤燃动火光,破堤的动静太大,终于还是将难民们惊动了。
      “河堤泄了,有人跑船,拦住他们!!”
      他们想抛出牵引绳拦截渡船,然而岸边全是蛇虫,一时片刻根本过不来。
      “快点摇船!冲破渡口!!”小敏大吼。
      蛊蛇阵能在堤岸上暂时挡他们一挡,但毕竟是畜生,又生性畏火,一旦他们用火油攻,蛊蛇阵肯定拦不住这帮疯子。三岔口离这里还有一段水距,要再转三个河湾才能进入最宽的河面,只要能靠近三岔口的滩涂,从那片榕树林上岸,就能往对岸的镇北军营汇合!
      岸上的难民终还是发现了蛇阵弱点,立刻搬来垛草,点燃长长一段明线,渡口上竖起的“祭杆”也被熊熊烈火点燃了,火引奏效,蛇虫被火舌逼着四散奔逃,“祭杆”经不住火蛀,底部的柴垛已燃至极高,火引顺着祭杆不断上窜——就像三根燃烧殆尽的油蜡在垂死挣扎。在浓烟中摇摇欲坠——
      “不好,祭杆砸下来了!!”
      小敏往空中一看,只见三根“祭杆”相互交错,其中一根肆意晃了一阵后,轰然砸下,擦着船尾狠狠拍在河面上!
      “撑杆,冲过去!”小敏死死控着船舵,吼道。
      又一根祭杆砸下,刚好断在船舷上,震碎的火浪迷了人眼,船舷被砸断一个巨大的豁,碎木卷着火星四分五裂的炸开!
      “啊!!”阿灵闪躲不及,被碎木和急火冲了一下,掀翻在甲板上。
      小敏弃了航舵,转身飞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到甲板另一侧。
      林小孟和布行少年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发现因为没有舵手,已经偏了航线。
      “不好!!桅杆卡住浮冰了,他们要登船!!”
      冬日河面深结暗冰,祭杆砸在水面后,一边卡在岸边的冰层,另一边则卡死在砸断的船栏上——刚好架起了一座能供人登船的独木桥。
      几个难民眼看就要接近船舷,最外侧的布匹少年一个没留神,被一名壮汉一把扯住脚踝——“啊啊!救命!!”
      险些就要头朝下栽下船去,阿灵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不料另一只手却被那壮汉狠狠扼住,衣袖被大力扯碎,她手腕上殷红色的朱砂鹤羽赫然一亮,壮汉犹如疯了般,扬起阿灵的手臂,眼珠子像要喷出火——
      “活药童,我找到活药童了!!她就是活药童!!”
      欣喜若狂的吼声震破深穹,他好像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命|根子,一旦松手,就会像待宰的裸羊,溺死在骨肉不分的人海里。
      深空一声惊雷,恨不得砸下洞穿盲世的万尺凛冰。
      紧接着,岸上的难民全都骚动起来……
      他们仿佛饿久了、闻见糜味的腥豺,疯也似的要往船上扑,层层叠叠,不一会儿间,僵起一座肉红色的人峰。
      眼看阿灵挣不开那大汉,小敏反手抄起匕首,扑过去一刀扎进那壮汉的肩窝!壮汉痛嚎一声,却死不松手。阿灵顺势被他拖到甲板外沿,瘦弱的身体狠狠撞断船栏,破碎的木洞断生木刺,随时都可能脱手坠河!
      “小敏哥!”阿灵惨叫,手臂脱了臼般剧痛,整个人变成了卡在两段木堑间的撑杠,那壮汉整个人挂在阿灵身上,脚荡在船边,撕扯着往上爬。
      然而小敏此刻却被另外两名刚爬上船的壮汉圈住,根本无法上前。
      “呀——”只听见一声嘶喝,林小孟抱着一段断木冲过去,狠狠砸在扯着阿灵的壮汉肩上。“咔嚓”一声响,那人惨叫一声,松手栽进了下去。
      这边,布行少年和小敏一起,将其余两人合力扔进了河里。
      终于,油火碾碎浮冰,行船冲破渡口,继续朝三岔口行进。

      河对岸的临时军营早已灯火通明,渡口乱仗已近白热,镇北军派出火铳营,提前在三岔口宽阔的河面上布“混江龙”。
      子夜,营门大开,明火执仗。
      靳王撇下步兵,和二爷日夜兼程,从百里外的九龙道疾马赶至灵犀渡口。
      “情况怎么样!?”靳王一跃下马,健步如飞地赶过来。
      “疯子,一群疯子!”陈寿平快步迎上来,脸色黑沉,显然已经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他们把渡口截断成一座孤岛,在上面无恶不作!竟然用妇孺把着所有出入口,根本不听交涉,我们的人也没办法登岸!”
      二爷冷冷一抻,眸间泛着杀气,“杀鸡以儆效尤,治疯子就得用疯子的办法。”
      “那可都是无辜的难民呐!”陈寿平话音扬起。
      “谁让你真杀人?”二爷强按怒火,“抓几个带头闹事的回来,扎几根比他们那还高五倍的祭杆,鸡会杀么?血会泼么?再不济,绑几头剥了皮的狼吊上去。人畜不分的一群扑盲子,吓都能吓死几个——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你——你这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二爷笑起来,“大将军的招数倒是君子,吸血的可全是小人。要不要霍肉浆酒,再敬他们一壶?”
      “我——”
      “行了,你俩别吵了。”靳王转身下令,“找几个水性好的,随我登——”
      话音未落,一名士兵疾跑过来,“报——渡口漂出一艘渡船,往三岔口漂过来了,难民们的目标像是这艘渡船,撑着筏正在追!”
      此刻,骨笛声好似拨开深雪夜窗的风,丝丝缕缕灌入耳尖。
      二爷对这个笛音十分敏锐,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小敏!”
      靳王脸色大变,翻身跃上战马,头也不回地疾马而去。
      “王爷……季卿,这怎么回事?!”陈寿平急问。
      “小公主在那艘船上!”二爷言简意赅,跃上马背,狠狠一扯缰绳,“师兄,你带着人,务必将这些难民拦截在三岔口——无论用什么办法。”
      三岔口通连北疆任意一条水系,是航运要塞,一旦这些难民漂出三岔口,王信尽失,北疆必乱——心口填满怒怨的疯盲,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太平村落的。
      将死之师只谋活路,不讲仁义,就像杨辉筑起的九座焚天怒塔。

      两匹战马如划破厉风的惊弦,沿着河滩向三岔口疾驰。
      雪风刺骨,吐气生冰。
      榕树林凋敝成枯木,垂落的枯枝依旧遮天掩月。
      靳王劲喝扬鞭,马速愈发疾烈,即便进了密林也绝不减速,二爷紧跟在后,竟然头一回驭马的速度赶不上他。
      宽阔的河面上,只见孤零零的一艘渡船顺着激流转过急弯,驶入最宽的河段,紧随其后是上百只穷追不舍的竹筏。
      河对岸是百丈高的绝壁,沿途没有着岸点,行船只能泊岸榕树林的滩涂。竹筏上的疯民明显知道这一点,正想尽一切办法将行船在靠近滩涂前拦下。
      一路从灵犀渡口漂出,竹筏上的疯民不断抛出由船绳系着的铁制钩爪,可惜人的力气有限,临时制成的钩爪没有弹射的机簧发力,大多掷出后都轻飘飘地砸在了水面上,根本够不到始终距离竹筏数丈外的渡船。
      但他们不死心,一次不行,试十次,十次不行,就百次、千次、万次……
      终于,驶入最宽段河面后,流速变缓,竹筏轻盈,速度加快,眼看离渡船越来越近。疯民们使出浑身力劲,照着渡船大力抛出钩爪——只听“嗖嗖”数声,夜空划过无数条生出利爪的箭蛇,终于抓透木船的甲板、船底、船舷。
      “不好!!”船体剧烈摇晃,小敏稳不住舵盘,整个人被掀翻至另一侧。
      阿灵受伤的右手抓不住小敏的手臂,被猛然扬起的船头掀滚到船尾。
      “啊!!”
      阿灵一声尖叫传抵滩涂,薛敬驽马飞至,就见那艘船被疯民们扯着钩爪整个后仰,竹筏上的疯民力气加大,爆发出震天怒吼。
      “阿灵!!”薛敬青筋暴虐,整个人恨不得炸开——他的小皇妹此刻正挂在船尾的断杆上,像一只催断翅膀的蝴蝶,随时都有可能落水。回头见滩涂上也泊着一只竹筏,立刻上前,毫不犹豫挥刀砍断麻绳,将竹筏推进水里。
      同时,二爷从马背上卸下红缨枪,斩下一截拴筏的绳索绑住枪尾,跟着跳上竹筏,语速极快,“你来撑船!小心浮冰和暗潮,陈寿平正在布兵,待会儿混江龙引燃江面,满民的筏必然被阻!你我的目标是阿灵和小敏,撑过前头这一阵!”
      薛敬微一点头,竹筏入水,朝着渡船挺进。

      船上,阿灵整个身体在船尾的烂木桅上来回摇晃。
      “阿灵!!”小敏挣扎起身,脚下不稳,被带着滚到船尾,狠狠撞在木栏上。
      疯民们还在极力拉扯渡船,水流湍急,无人掌舵后,船身被河底的暗流激撞,再加上百只钉入后船的钩爪,船头在被浪潮推行的冲力和钩爪向后的拉力中左右拉锯,船头倒栽,整个渡船几乎要竖插在河面上。
      “不好!!”
      “啊啊啊!!救命!!”布行少年大约活这么大也没这两天经历的倒霉事多,在头破血流的撞击中撕扯着乱叫。
      林小孟已经被吓傻了,脸色惨白如同蜡片,只会抱着断裂的木桅翻滚着哼哼。
      小敏则整个人倒挂在断裂的桅杆上,右手迅速扯断一根麻绳,猛然松开手,人在栽落的瞬间凌空甩出绳索,缠在阿灵的腰间,狠狠振臂,将她甩回到甲板上,他自己则在够船栏时不慎脱了手,整个人被甩断的冲力拍进了河里。
      “小敏哥!!!”阿灵摔落时被撞得两眼一黑。
      正此时,红缨枪犹如冲破浓雾的风刃,咔嚓一声,死死钉进船头,枪头横转,卡住木堑——
      下一刻,薛敬扯着船绳子率先攀上船头,借助船舵为踏板用力一登,人在倾斜的船体直线下滑,凌空抽|出燹刀,左手一把抓住船栏,横刀力劈——“砰砰”数声,扎进船尾的钩绳瞬间被砍断了大半。
      减了一半的勾力,船身回倒,慢慢从垂直变回倾斜。
      薛敬抵住船尾,右手攥住缠在阿灵腰间的麻绳自己身前一扯,将她拉进怀里。
      “哥……”阿灵陡然落入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差点哭出来。
      “别怕,抓住我。”
      阿灵本能地搂住哥哥的脖子,哭喊道,“小敏、小敏哥掉水里了,快救他!”
      ——“他没事!”
      阿灵转过头,就见二爷攀着船头轻盈落地,掸了掸衣袖上的冰碴,“小敏已经被我捞上竹筏了,公主殿下放心。”
      他左右扫了一眼,眼光不经意间落在缩成团的林小孟身上,微微蹙起眉。这孩子见了他,活像是小鬼见了阎王爷,浑身恶抖,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肚子里。
      这时,滩涂燃起火光,弩兵赶到,无数弩箭疾雨般射来,将扎进船尾剩余的勾绳拦腰斩断,渡船撤了向后的拽力,船头落下,终于慢慢坐回了河面。
      紧接着,三道铁链由巨型三棱铁枪牵引,用床弩辅攻、绞轴缠紧、主弓弹射,劲梭般凌空穿过,深深地插|进河对面的绝壁上——山壁发出低哑轰叹,碎石砸落,断开深结的冰封,整个河面一分为二,刚好将难民们的竹筏和渡船隔断。
      同一时间,灵犀渡口点燃“混江龙”,火翎引起的水浪炸起团团涡旋,彻底堵住了竹筏后退的去路。
      他们就像活生生被人世抛弃了一样,前尘后路全被封断,河面顺势掀起巨大浪潮,人群中爆发出撕裂惨叫,像是从渊狱鬼道震出来的一般。

      ——“是你们断了我们活路。不让我们活,也不许我们死!”
      ——“我们这些人在你们大人物眼中猪狗不如!”
      ——“就因为我们命贱,不配活吗?!”
      ——“王啊……你只要王权,置我们死活于不顾,你不配封王!不配!”
      ——“我们就算是死,做了鬼,也要夜夜缠着你……”
      ——“你明明攥着那个药童,你只护着那个女娃!她一人命,比我们值钱!”
      ——“我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毒死的人怎么不是你……怎么不是你们!”
      ……

      咒骂声愈发不堪入耳,像是用催魂的唢呐支离破碎吹出来的,仿佛这支阻断他们去路的军队正是当初狠下毒刀的刽子手。
      阿灵转过头,迷蒙无助的眼中闪着泪花。见哥哥眉头蹙紧,一言不发,眼神冷暗,沉沉的,一点活气都没有。忍不住伸手帮他抚平眉心,茫茫然问,“哥哥,他们为什么骂你?你明明救了他们……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也要还伦州太平,让他们有家可以回,有饭可以吃……他们为什么骂你……”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哥哥将自己的命押在九渡青山上,在他眼里,人命一般无二,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说……”阿灵难以置信地发起抖。
      夜空晦暗,好似结了冰。
      薛敬笑了笑,用双手堵住阿灵的耳朵,“阿灵不要听这些。”
      可是哥哥的手根本堵不住那些污言碎语,恶毒的诅咒就像百草阁中周年嗜血的蛇毒,即便将人打晕了,依旧能从噩梦里疼醒。阿灵哭得极大声,险些断了气般抽噎,薛敬连忙将她搂进怀里,妄图用的手臂挡住恶毒的人言。
      凛风刺骨,草木皆兵,高处不胜寒。
      二爷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握了握。
      薛敬看了他一眼,安抚般笑了笑,“骂就骂么,嘴皮子痛快的事,我又不会掉块肉。都还没死呢就嚷着要做鬼,什么毛病。”
      阿灵哭累了,枕在他肩头倒吸冷气,竹筏上的疯子们大概也累了,叫了好一阵也停了,河面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船波轻荡发出的拍水声。
      薛敬抬起头,见二爷虽始终一言不发,攥紧的拳头却断续滴着水,方知那些流言蜚语堪比利刃,还是伤着他了。忍怒至极处,只能跟手心的冰坨较劲。
      心里顿时一阵翻腾,薛敬贴在阿灵耳边说了句什么,晃了晃她的脑袋,“丫头,去你二哥哥怀里,哥哥掌舵,送你们下船。”
      二爷微微一愣,还没从这个称呼中缓过神来,就觉手臂一沉,小公主已经挪到了自己怀里。
      “你……”
      薛敬没敢看他,嗓音含含糊糊,“过门的时候忘了告诉你,多给烈家添一个妹子,你看行么?”
      “……”二爷心口剧震,疼得险些漏风。
      阿灵搂紧二爷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说,“哥哥悄悄告诉我了……二哥哥不要伤心,阿灵以后若有缘成家,生的孩子就姓烈好不好?”
      饶是被残忍真相万箭穿心、任利刃恶蛊剥皮蚀血、在九龙道炸山掘海、亲眼目睹父兄冻骨时也没曾掉过一滴眼泪的二将军,此刻竟然被这小丫头天真无邪的一句话弄得红了眼眶。
      老天待他确实不薄,这世间又来了一个缠着叫他“二哥哥”的丫头。
      掌心凛冰化尽,簇生出新刻的掌纹。
      他狼狈地转过身,背对着船头,凑到阿灵耳边,故意用她额角的碎发蹭了蹭湿润的眼皮,良久后颤声一笑,“那说好了,以后阿灵出嫁,二哥哥亲自给你置办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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