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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1、第五二一章 万里尘 ...

  •   五二一、万里尘

      大都城外密林。
      黑衣杀手双膝一软,重重地砸在泥地里,将头埋在那“人”脚边。
      许久许久,那“人”都没看他一眼,而是接过另外一名手下递过来的木盒,凝望着盒子里沉睡多年的璞玉,恢复了活人的话腔,“夤丘剑呢?”
      “银库突然增兵,断剑在脱身的时候被抢了,只来得及拿走逐龙珏。”那名手下个头不高,紧跟在那“人”身侧,声音听上去硬邦邦的,手里正把玩着一只刚破壳的雏鹰。
      “你没必要亲自去这一趟,万一暴露,前功尽弃。”
      “崇喜的东西,我必得亲自接回来。”那“人”轻扬声语调,眼纹似勾未勾,枯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盒中拿出那块璞玉,极珍视地捧进手心,像在抚摸幼猫的胎毛,“要不是那疯丫头穷追不舍,我没必要折返密道帮你解围,夤丘剑就不会失落——你可太不小心了。”
      那黑衣杀手全身轻颤,一字也不敢解释,更深地匍匐在泥地里,嘴唇上都沾了土浆。
      “当年你除了青海阁暗会孙蔚齐被翁苏桐听到以外,你确定自己的身份没有在烈家其他人面前暴露过?”
      “没有。”黑衣杀手谨慎回道,“不过……今日谢冲死缠烂打,我的九龙铃刀落在他手里了。虽然刀身并无纰漏,但……”
      “但什么?”那“人”犹如一尊雾山,往前走了一步。
      “但方才密道中与他激战,情急之下……我不慎用了右手。”
      “嗯?”那“人”眉头蹙紧,好一会儿沉默。
      灭顶的压迫感让人透不过气,那“人”绕着黑衣杀手走了半圈,眼中仅有的笑意倏散,却并不见丝毫愠怒,极温和地说,“那这谢冲啊,别留了。”
      “可是太子那边……不好交代。”
      “唔……那就留下,你倒是给我出个更好的主意。”
      “……”
      忽然一声刺耳尖叫,黑衣杀手打了个激灵,蓦地抬头,就见那名矮个手下一把将锥子钉进了雏鹰鹰眼,直直贯穿肺腑,锥头从鹰尾透出来半截。
      小雏鹰痉挛了两下便不动了,尾羽方才滴落血珠。
      那“人”无奈一笑,看似有些心痛,“好端端的,你宰它作甚?”
      “它咬我。”
      “奶鹰的喙,啄不伤人的。”
      “你不是也曾被奶鹰啄过眼?你还杀了他,亲手杀了他。”
      “鹰啊,堪堪是记仇的畜生。”那“人”笑了笑,谆谆善诱道,“还有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在奶鹰的喙下开一道口子,放它回巢,惊蛰后复苏的蝮蛇循着血气就能找到巢穴,母鹰为护一窝幼崽会拼死相杀,蝮蛇不敌,结果两败俱伤。届时你再摸过去灌一把火,这叫——借刀杀人,以绝后患。你只宰这一只,不怕寻仇吗?你们啊,要学的多着呢。起来吧。”
      那“人”云淡风轻地说了半天,方才想起趴在地上的黑衣杀手。
      “是……”
      “好在拿回了逐龙珏,这一趟北上也算有点收获。可惜大事未成,北境失落,鬼门损失惨重,回到靖天后,重启困兵吧。无论如何,不能再失一役。”
      黑衣杀手恭恭敬敬抱拳,嘶哑听令,“遵命,云首。”

      雪月的边际撕裂一角,吐出了浑浊的血脓。
      御医齐齐会诊,北偏殿灯火通明。
      新皇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始终绷着没哭,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一直打抖。
      臧古推开殿门,静悄悄地走到萧人海面前,低声复命,“大人,末将无能,没能抓住他们,逐龙珏被盗,只剩下断剑。敌方一共三人,除了那名黑衣杀手,其余两人都是提前混进御林军的。入宫后一直藏在密道里,就等皇宫内乱,大皇从密道撤离时将其劫持,再以他性命相挟夺取玉剑离开大都。今夜若不是翁姑娘拼死护驾,后果不堪设想。”
      萧人海脸色阴沉,“密道舆图历来只传天子,他们是怎么打探到的?”
      臧古默默摇头,偷偷看了一眼新皇。
      “五千御林军,三万御龙营,愣是败给了三个人。”
      此话一出,萧人海连同殿内所有大臣齐齐跪地,无一人敢多话。
      新皇颤抖地深吸一口气,稚气未脱的嗓音初现怒意,“告诉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把姐姐治好,如果她有事,我怎么还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宁兆松撞进殿门,一脸绝望地摇了摇头,跪趴在地上,“陛下……臣等无能。”

      夜底惊雷,北原的万里平川终飘起皑皑白雪。
      那年立春盛放的海棠,终难抵秋霜暮雪。

      萧人海还未等宁老头把话说完,就箭一般冲了出去,拼着一口气撞进北偏殿。
      翁苏桐心肺间那个血洞正好扎穿了主心脉,杀手极其恶毒,射|出的羽钉上淬了无解的蛇毒,撞进身体的一瞬间在肺里炸裂,一时片刻死不了,只能凭麻沸散糊里糊涂地吊着半口气。
      “丫头,你疼不疼?”萧人海跪在床边,悉心问。
      “我没事……”翁苏桐连偏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直直地盯着帐顶,维持着淡淡的笑意,“让他们别忙了,我不太舒服……想回家……”
      “可你现在不能动。”萧人海凑过去,悄声说,“我遍寻名医,一定把你治好。等你伤好了,我亲自送你回家,好不好?”
      翁苏桐释然地摇了摇头,“可是二哥哥在等我……我不想、不想他有遗憾……”
      萧人海绷紧的神思立断,没忍住砸进手心的眼泪。
      他将脖子上的狼牙取下,执意放进翁苏桐手心,“你拿着它……只要你拿着它,就和萧氏一族还有一点关系,我就有资格报仇。”
      翁苏桐听他的嗓音几乎带着哀求的哭腔,遂反手将狼牙还给他,柔柔地笑起来,“大人是北鹘杀神,苏桐不过一个小小汉女,不值得您倾族军为我报仇……大人重情重诺,将来必定子孙满堂。您当得起北鹘一代杀神,就是心眼小。”
      “你这丫头……”萧人海摇头苦笑。
      翁苏桐收起玩笑,认真地说,“阿屠,我一点不恨你了。若有来生,说不定我会……罢了,忘了我最好。”
      这些年,他们从狼山初见,到憎恶折磨,再到仇解恨消,一路走来,太长了……足有一辈子那么久。
      萧人海轻轻拨开挡在姑娘眼前的碎发,盯着她那双好看的杏眼,温沉一笑,“我们北原人不信来生,这辈子若不能,死后魂魄化鹰,我在云端守着你。”
      “可在狼山那时候,你说的是死后成狼……到底是鹰是狼?”
      “管他什么都好……只要还能遇见你。”
      这不带丝毫负担的允诺,堪比策马无疆的万里广漠。
      那年狼山,一个莽撞无知的疯丫头莫名其妙冲出来帮自己解了围,从此经年往复,他爱她,也知她所爱。
      他们历经山水,仍两岸西东。
      他一往情深,一无所得,却一生无悔。

      谢冲默默走进来,他已被霜雪淋透,软剑的剑刃上都结了冰。
      翁苏桐恬适地笑起来,不慎扯动了伤口,轻轻蹙眉,“大人,您出去一下,我想跟谢三爷说几句话……”
      萧人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寝殿。
      许久之后,谢冲长长地一声叹息,“翁姑娘,我答应季卿平安带你回去,可我食言了。”
      翁苏桐却不以为意,“谢三爷,苏桐这辈子一共做过两件错事——第一件,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了元帅最喜欢的花瓶,二哥哥怕我受罚,背着我认下来,被元帅揪着领子揍了一顿,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趴在床上一边喊疼一边笑我哭得丑;”
      “第二件……九龙道一战出征前夜,我误将偷听来的战信转告了少爷,导致他被困枕生峡,再也没能回来……”见谢冲脸色猝变,翁苏桐用轻碎的话音说,“只有王爷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我也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避过二哥哥,一辈子不要让他知道……大少爷是、是代他赴死的。”
      谢冲艰难地紧走几步,贴近她身边,听她将往事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

      偏殿外,新皇不听劝阻,执意站在雪地里,终还是无声地哭起来。
      萧人海拾阶而下,单膝跪在新皇身前,“陛下,往关隘的信使已经启程了,烈衣他们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微臣请旨,也想早一点动身。”
      新皇擦干眼泪,轻轻摆手,朝旁边的宫人吩咐,“请皇辇吧。”
      众臣皆惊,却无一人敢多言。

      黎明前,皇辇从大都启程,万兵仪仗,浩浩汤汤向南。
      一路过北原沙丘、万子海、星辰岭、漠马草原……终至阴山山脉,远远一条水带是分隔南北两境的雲沧江。
      十万萧家军赢战废军后从荒谷狼原撤下,与南下边境的皇辇仪仗汇军,数万狼旗迎风飘展,列阵于天阴飞瀑北岸的漠马草原。
      两匹快马风驰电掣,在接到信后立刻从阴山黑市出发北上,一路星月兼程,终于赶在中秋这日清晨,迎着朝露,与北国的皇辇仪仗在漠马草原交汇了。
      马上的人等不及停稳一跃而下,登上皇辇,将奄奄一息的姑娘搂进怀里。
      翁苏桐做了一路的碎梦,此刻忽然嗅到熟悉的药香,朦朦胧胧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二哥哥……你来接我回家?”
      “怎么这么贪睡?二哥哥买给你的桃酥要冷了。”因为一路疾马半刻未停,二爷脸色发青,鬓发沾满风雪,连睫毛上都擦着秋霜。
      他将披风摘下,裹在翁苏桐身上,转头朝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流星温然一笑,“小胖子,这一路定然没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
      流星不敢去扑他,只能缩在一边,无助地发抖。
      “小朋友长大了,有千军万民山呼万岁,怎么还只知道哭?”二爷朝他伸出手,少年战战兢兢地挪过去,依恋般地拱进那个熟悉的怀里。
      “二爷,万子海的水没有九则峰的天蓝,星辰岭的星星也不如鸿鹄的山火好看……皇城虽已平定,但流星没有家了……”
      皇辇帐帘翻动,二爷朝不远处凝望,只见靳王如雪原中孤独矗立的一株劲松。
      “你跟他说过一样的话……北鹘大都也是你的家。”
      “可大都没有你。”流星从他怀里抬头,眼泪扑簌滑落。
      二爷抚摸着他的额头,“大都有你的臣民,你是流星,也是仁乾大皇。你看那边——”指向窗外远阔的辽原,静静地说,“你的江山有北原冰封万里马道,有星河孤山十方猎场,你这一生不能只有我。”
      “可我这一生,是从您这里开始的。”
      二爷这些话实在在流星心里温默过无数遍。
      他曾也少不经事,未识岁月春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最喜欢吃的糖葫芦不那么甜了,烤红薯放到透凉连皮都没剥,床边柜阁偷藏的点心都变成用来防身的匕首时……才知韶华不复,人事朝夕。
      只是没想到,十三岁,这样早。
      远方启明星渐弱,曦和东升,地平线浮起遥遥紫光。
      “该走了。”
      流星忙拽住二爷的衣袖,轻声问,“二爷,我能再为您赶一次马吗?”
      二爷一愣,忽然想起,那年从幽州回千丈崖偶遇风雪,少年第一次赶车,险些将马车赶进雪河里……
      对啊……那一年,他才刚学会赶马呢……

      草域无疆的旷野上,仁乾大皇赶着橙黄色的皇辇继续向南。
      少年扬鞭策马,千里送行;身后旌扬旗展,万马千军。
      就这样一路行晚,直至天阴飞瀑。
      远远望去,万丈高瀑如沐秋霜,砸在东西横越的栈道上,陡峰矗立星海,有银河飞雪流灌人间,抬头仰见明月,伏首难测深水。
      人在瀑下,何其渺小,水中探月时,又十分胆大。
      “少年君王,俯仰无愧于天地,学会生杀果断,也要恩沐万民。陛下,到此吧。”二爷伸手,按住少年执意挥鞭的手腕。
      此刻,从北原撤下的鸿鹄十万军已扎在天阴飞瀑下,少年松了手,看二爷抱着翁苏桐下辇,再没回头。
      旷野间,鸿鹄万军与北原皇家仪仗一红一黑,天地无岸,泾渭分明。
      靳王将二爷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看他一字无言,默默握紧了他冰冷的手。
      “启程吧。”

      ——启程。

      于是鸿鹄万军归程。
      过了这条千古栈道,便是南朝边境,能依稀听见雲沧江的滚滚涛声。
      那一年,襁褓里的婴儿从二爷的指尖嘬去了第一口羊奶,从此看见他就笑;
      又两年,小娃娃爬上他的书案,无知无畏地将他刚画好的舆图当成煎饼啃;
      再三年,少年学会了爬树,从雪松林采回来甜腻的柿子,说要暖给他吃;
      又三年,少年默会了四书,通读了五经,学会了骑射,厨艺见长……在石头房的柴房里养了一窝山鸡,却被鸡毛追着满院子跑;
      再然后……战火纷飞,离乡远行。

      “二爷!!!”忽然,一声破嗓尖叫从身后传来——
      二爷心海剧颤,不自觉指尖一缩。

      少年跳下皇辇,不顾护兵阻拦,朝着鸿鹄万军撤退的方向独自追去。
      “二爷!!你不要丢下我,再看我一眼吧……”
      “我以后听话,都听您的话……”
      “您看我一眼吧,求求您!!”

      飞瀑砸下的水石震耳欲聋,可少年的哭声肝肠寸断,恨不得震碎杳杳青山。
      二爷攥紧心口,狠狠闭上眼,抖得缩成一团。
      靳王刚要叫窗停车,却被二爷慌忙按住——
      咬着牙、决绝地说,“走……”

      天阴飞瀑形成一道永远无法越过的天堑,彻底阻断了少年追及的步伐。
      他不得已驻足,望着远去的重军和马车,重重跪地,膝下黄土扬起万里纤尘。
      同时,北鹘万军齐跪,马声嘶鸣,统统朝着阴山方向。
      少年新皇烫满泪纹的眼中沉落星海,朝着南方恭恭敬敬三叩首——

      “抚育之恩,乌南哲永生不忘。”
      “朕起誓,今此以雲沧江为界,恒军镇北,止杀止殇。”
      “九则峰夜火长明,老师,保重。”

  • 作者有话要说:  北国的故事暂告一段落~给流星宝宝加满汉全席~
    愿我们此身永无生离~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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