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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第五一五章 诸人 ...

  •   五一五、诸人

      接下来整三天,北鹘大都都在以迅雷之速换兵。
      文武百官每日按时朝会,只是见不到大皇的影子,就变成了日复一日的例行公事。上到内阁权臣,下到黎民百姓,人人自危,生恐家国不复,沦丧水火。
      就连不慎跌落皇殿墙头的巢雀都成了惊弓之鸟。
      八月初一,斜阳向晚。
      当夜,三万御龙营军压兵大都北城门,要堂而皇之地驻军入城,却在门前被城防军拦下。此时的城防军整换过一批,全是新面孔,已彻底被废军腐蚀。
      三万军被挡在城门外不得入内,偏要他们提供城防总司和御林军总兵的双重兵印才给放行。御龙营一片哗然,手持皇令竟还不如小小总兵印好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北族兵狼人血性,自然不吃这一套,直接在城门口开战,将兴兵勤王的皇城战火提前点燃了。
      御龙营交兵城门废军,不再行暗兵试探,干脆真刀明枪实打实地应战——正式撕开了这朵兵临城下的血云。

      北门战况焦灼,城内同样混乱不堪。
      杨辉豢养的废军隐蔽在吵嚷的人群里,商贩、旅人、牧民、走卒……茫茫人海,千人一面,根本辨别不出真伪。
      有一队被臧古带进城的暗兵,大约十几人,在携北城门战信赶往药库的路上,途径一个城内夜集——集上兜售着北原狭道上猎来的兽皮,有些新猎的狐连皮都没来得及扒,还湿哒哒地滴着血。
      晚天的油灯是明黄色的,如贴了虎皮的月晕。
      一阵疾风刮过,整条街的油灯被吹灭了无数盏,还剩几盏挂在屋檐下,可怜巴巴地东歪西晃。浓雾笼聚,贩卒们急着收摊,拥挤的街市你推我搡,将这队乔装成百姓的暗兵顷刻间撞得四分五裂。
      暗兵们隔着人群相互打着手势,提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忽然,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拎着油灯,唱着北鹘草原的猎歌,在集市上横冲直撞,不断从大人们的腿边穿过,发出尖利刺耳的笑声。
      “猎狼啦……猎狼啦……”
      人群中不知谁被狠撞了一下,一头砸在路边一个尚未收完的摊位上,摊主和他推撞起来,争吵顷刻爆发。
      “老大!”
      “别慌!”暗兵队长悄声令道,“穿过这条集就到药堂了,别惹事,快走!”
      于是大伙不再理会集上的闹动,快速穿过野集。
      “哈哈哈……猎狼啦……”
      一个小孩尖笑纵声,忽地撞在一名暗兵的腿上,那暗兵下意识一扶,好心将孩子捞起,刚将他放到一边,就见那孩子抬起头,天真的笑容立收,紧接着一柄指刀从他稚嫩的掌中亮出,毫不犹豫扎进暗兵的喉管——
      “呃——”那暗兵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抠住喷血的喉头。
      那孩子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唱完最后一句,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鲜血,抿到一边猎杀的狐皮上,将提灯的蜡烛吹灭了。
      ——今日在功劳簿上多记一只“蚁”,明日的桌上又能多添一块肉。
      孩子心满意足地发笑,轻轻一推,那暗兵硬挺挺倒地。
      从事发到猝死,紧紧瞬间。
      “不好!有埋伏!!”
      大伙见有人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猝然爆发尖叫。
      一瞬间,集上大乱。
      “小心那些小孩!!”兵长大吼。
      没想到这些孩子才是隐在茫茫人海中第一批“小鬼”——手中提着为废军开道的引路灯。霎时,童谣变了声调,就像被发锈的铁水腐蚀过,烂漫的孩童撕烂人皮,化作一只只扎入人海的乳虫。任暗兵们防备心多甚,也无法想象,废军竟然用五六岁的孩子做钓鱼的“饵”。
      几乎同时,城中所有街市方寸大乱,北鹘草原的猎歌生了魂一般,由成千上百的孩童引唱,将这座城中藏匿的废军全部唤醒了。
      集上一旦见血,就会瞬间亮出无数柄刀。
      平日里人畜无害的娃娃变成了冲锋的头兵,还没等暗兵们忍下心动手,顷刻间殒损过半。人群中断续发出惨叫,有小孩、有废军、有寻常行人、有暗兵……上好的兽皮铺烂满街,有些狐狸还死气沉沉地睁着眼,好似嘲讽地发着笑。
      街灯遽尔一闪,照见孩子们脖子上挂着的铁片,紧接着人群中闪过无数张迥异的面孔,他们身上同样挂着这种极不打眼的铁片。
      兵长在手下的掩护下闯过夜集,浑身残血地撞入药库门。
      “快、快转移!城内废军已全线出动,北城门即将告破,身上挂着铁片的就是废军!!”
      一传十十传百。
      废军的记号一经发现,城中阵营迅速被有效划分——普通百姓、藏匿废军、勤王暗兵以及祝家死士。
      三万御龙营恶战城防废军,终于在一个时辰后冲开了北城门。
      从北城门一路入宫禁,一共三处制守要塞——一万军死守明辉桥,由参将携领攻拿第一处要塞;臧古携两万军挡住城内掀起的混浪,将整个皇宫圈在正中,确保祝龙携祝家死士迅速拿下北宫门;谢冲则护着流星入宫夺位。

      “上尘嚣台,击狼鼓!”
      “太子殿下,您一定要登上尘嚣台!”
      “夺下禁廷!守住我北鹘江山!!”
      臧古携众将杀入敌阵,战音起伏,震得地鼓发颤。

      夜色浓稠,似晕干墨渍的砚。
      ——北推至大都的九焚塔只剩最后一座,未知鹿死谁手。
      翁苏桐牵着流星的手,紧跟着谢冲钻过满是废军的街市。
      “太子别怕,有我。”
      谢冲的软剑跟他这人一样干脆利落,流星不知不觉缓了呼吸,眼前一片浑浊,仿佛这座皇城的所有城街霎时变成了无数条不见通途的暗河,原本光鲜的街市成了屠宰场,杀声洞穿耳膜。
      流星全身包裹黑衣,只露出一双眉眼,每踏出一步,都会在这条走不完的血途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小小太子不经风雪,从来被人揣进怀里疼着。从小连杀鸡都没敢看过,踩过最绵软的地面是九则峰上的松针林,干过最恶劣的事就是不小心拿热水灌了蚁穴,还蹲在松树下哭了一晚,最后在崩塌的蚁穴外放了薯干,只当是谢罪。
      却如今,脚底铺满的人身竟比松针柔软,杀人看似比杀鸡痛快,热血好比沸水,浇灌了满目人造的蚁巢。
      流星心脏狂跳,在满眼血光中湿红了眼眶。
      这江山不该是这样……
      人也不该……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为何吃尽苦厄、尝透心酸,最后还只能支离破碎地死在无家可归的路上。
      他从九则峰到幽州、到盲庄、到云州……再一路向北,过草原、穿万子海,好不容易来到属于他的皇城——然而这里的人恨透了他,嚷着要他不得好死,宁愿折在铺就皇途的修罗道上,也不愿拥他登位。
      天、地、人……全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那些人为剥皮拆骨而来,不敢活,又舍不得死。

      “我想救救他们……”流星下意识脱口而出。

      翁苏桐捞起他的手,一把将他抱起,同谢冲一起,拼了命往北宫门冲。
      拓路的祝家军化作浴血的风盾,祝龙与谢冲一左一右,将流星和翁苏桐护在正中,银枪和软剑撞击杀刀,飘落无数刺眼的光斑。
      流星透过血雾往禁宫内望去,只见由金辉白瓦垒砌的尘嚣台是整个宫墙的最高处,四周被白色的宫顶围簇,林立在夜色中,如深秋墨砚中无端凋落的蕊霜——那是象征皇权和巍峨的福禄塔,是北鹘王族祭神拜天的圣坛,而此时此刻,尘嚣台矗立人间,貌似成全人事,却无法熄战止戈。
      流星闭上眼,眼泪决堤,心中忽然浮起很多年前二爷凝神感叹的一句话——
      “天公轻咳一声,人间百年疾雨……鲲鹏吞金筑舍,虿蚁家破族亡。”
      那时他不懂,现在突然明白了。
      皇权富贵可得可失,他们本就是蝼蚁,没有高低,难分贵贱。
      只有相安无事地活着,才得太平。

      终于,一番惨烈的厮杀后,祝家死士冲破敌阵,直逼北宫门!
      “轰”的一声巨响!
      北宫门扛不住垒砌的战火,被祝家军撞来的巨木断开一道裂缝,厉风呼啸窜袭,发出哀泣的尖声。
      “谢冲,快带他们入宫门!”祝龙挥动银枪,割断扑到面前的几名废军,为谢冲三人断开一条入宫门的路,“快!!”
      谢冲断喝一声,软剑缠向几名欲阻路的废军,一勾一甩,硬是将几人甩出数丈。翁苏桐果断拔下玉簪,朝着两名冲过来的废军弹射暗针——无数针花织成一片纱网,密密麻麻地袭向守门的废军!
      短暂的空虚有机可乘,谢冲毫无犹豫,一把拉过翁苏桐的左臂,金云软剑拽向宫门锁环,用力一扯,竟然借助拉力和蛮劲,硬是带着三人一起拽进宫门内!
      “落锁!!”
      宫门锁闭,将所有杀声短暂隔绝在外。

      宫墙外杀声震天,宫墙内却静得出奇。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谢冲不去多想,更不敢耽搁,“先去尘嚣台!”
      “等一下!”流星喊住他,“谢三爷,翁姐姐,我想先去看我父皇。”
      见谢冲犹豫不决,翁苏桐赶忙扯紧流星的手,“三爷,让他去吧。”
      谢冲不再多言,背起流星,疾步往大皇寝殿走去。

      烧红的银炭滋滋地冒着火星,寝殿里却仍冷飕飕的。
      侍卫散去,只剩下一名伺候大皇起居的老宫人。
      玄封皇帝身形枯槁,手背沉淀暗色的黑斑,病喘深|插至肺里,每咳一声,好似牵断一根肋骨。
      “陛下,您该用药了。”
      玄封皇帝吊着半口气,嗓壁像是黏在了一起, “不喝了……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近子时了。”
      “该落钟了吧……”玄封皇帝白仁泛黄,瞳孔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陛下,一旦落钟,这天下就定了,太子会成的。”
      极远的宫墙外传来激战的杀声,那支曾经被玄封皇帝奉为战神的军团,此时此刻正在用消磨殆尽的爪牙一寸一寸啃噬他的江山,而他无能为力,只能趴在床上苟延残喘,玄封皇帝唉声长叹,忽然忆起意气风发那年,策马北疆的年少之时。
      “旧康啊……”
      “奴在。”
      “你这辈子有对不住的人吗?”老皇帝攒了些力气,颤巍巍地坐起身。
      那老宫人仔细地回想了一阵,恭敬道,“倒有一个,老奴的娘,她到死老奴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封棺时都不肯合眼呢。”
      “朕也有。”老皇帝在位这几十年,没跟谁秉烛长谈过,老了老了倒跟贴身伺候他的老宫人讲起少年往事,“继位前的事了……那一年的九川,挺美的,朕还是亲王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人,朋友……他救朕一命,朕却没还。”
      “陛下功盖千秋,没有救不了的人。”老宫人泪眼婆娑,趴跪在地上。

      ——“怎么没有?”

      “谁!?”老宫人迅速爬起身,往周遭扫去。
      烛影窜动,阴恻恻的嗓音忽然从帘后传来,帷幔滑落,烛晕在橙黄色的缎帘上框出一个人影——那人惜叹一声,周身恶寒,好似能将这北鹘长殿迅速冻裂。
      ——“周身皇气一散,天子也是诸人。”
      玄封皇帝抬起头,盯着从帘后走出的人影,瞳孔微微缩紧,全身剧烈打颤,“是你。”
      “你好大胆子,竟敢擅闯陛下寝——”话音未落,九龙铃刀如冰利般出鞘,划着老宫人的脖子轻轻一拉——血未见,人已断。
      看着倒在地上顷刻间没了呼吸的心腹,玄封皇帝断续痉挛,脸色灰败得如浸了蜡般,“是他派你来的?”
      那人没有回答。
      他全身笼罩黑衣下,连眼睛都没露,划开老宫人脖子时,九龙铃上不慎溅了一滴脏血,他躬下身,故意挑起玄封皇帝的黄袍,用袖上的雪狼眼轻轻擦了擦。
      “饮血营亡了……我北鹘江山亦无完卵。”老皇帝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那黑衣人,声嘶力竭地哀吼,“吾儿死生不明,宫诏难传,我大都的百姓沦为亡臣,现在宫门外的仗还没打完。是你们,是云首——”
      “陛下省省力气吧。”黄袍被九龙铃刀划开线缝,孤零零地吊着半只碎袖。黑衣人厌恶地撂开碎袖,阴沉沉地笑起来,“北鹘的儿郎不都是骁勇战神吗?外头的废军那么多,杀不完?若真杀不完,就为国殉葬,十方猎场那么大,够埋。这北鹘江山,是踏着吾王的尸骨传承下来的,你有什么资格指责云首?要骂,就对着你们老乌家的列祖列宗骂,你这种恩将仇报的狗皇帝,活该亡国。”
      “你——咳咳……咳……”玄封皇帝坠到地上,每咳一声就带出一口黑血。
      “唔,是不行了,血都是臭的。”黑衣人嗓音嘶哑,恨不得活剐了他,“用不用我提醒陛下一句,您究竟败在哪。”
      玄封皇帝虽已现五衰之相,却竭力挺着背脊,维持着为王者最后一丝尊严。
      “南朝,元熙三十八年,将近五十年前,五王之乱刚起,北境万物萧怠,还不是今日的九渡青山,到处是发配流放的囚属和贫瘠的荒地。赢惠王薛兆,那个野心勃勃、妄想吞并天下的贼子决定利用北境荒蛮的地势养兵——也就是后来‘金丝带’的雏形。”
      黑衣人不疾不徐,也不担心时间拖延,“那一年,北鹘同样不堪。你父皇,也就是胜文大皇,意欲传位于你。但你那几个兄弟哪里是省油的灯,得到传诏的消息后,立刻派杀手行刺,你逼不得已携家臣逃离大都,一路过阴山,入南朝北境。杀手穷追不舍,你的家臣陆续为护你而死,将你逼到了一个叫‘九川’的地方。耳熟吗?”
      “……”玄封皇帝挺直的背脊有一瞬颤动,似弯要折。
      “你被逼至绝路,眼看就要命殒,幸得过路人相救,帮你灭了那些杀手,将你带回云州的府邸养伤。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后,他并没有将你交给云州官府——毕竟你是北鹘储君,若是将你送官,可是大功一件。你伤愈后,他亲自带人将你送回雲沧江,并派百名死士护你回京,就这样……你活下来了。回到大都后你重整军备,陆续灭了那几个欲杀你而后快的兄弟,由乌藤风和炎之惑相辅,登上皇位——那一年,元熙三十九年立春。”黑衣人说着说着,嗓音有些发抖,“陛下,你还记得那一年深秋,九川县兰枫池的红叶吗?你还记得救你一命的恩人吗?”
      玄封皇帝落魄极了,再维持不住行将倾覆的威仪。
      “吾王救你一命,让你称位五十载,活到了如今……如今这老态龙钟的模样。可他呢……他死了,死在而立之年。”黑衣人恼怒不已,“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五王在太原被剿灭之后,吾王于返云途中遇袭,曾发求救信入关北鹘,求你派兵援救,可你装了瞎。”
      寝殿里出奇得安静,连流动的暖火都静止了。
      好一会儿后,玄封皇帝轻颤着呼出一口长气,眼角的皱纹一缩,笑了一下,“崇喜啊……朕有印象了。”
      黑衣人低喝,“宣南王的尊名岂是你这狗皇帝能叫的。”
      玄封皇帝丝毫不畏惧他的恐吓,冷笑一声,“朕想起来了,三十五年前吧……朕记得那日下着雪,有人入关我朝,递了一封求救信——他叫姚清,是姚疆的胞弟。崇喜啊,就剩那一个弟弟。”
      “还没老糊涂,还记得他。”
      玄封皇帝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这黑衣人,他周身的皇气虽散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像是嵌生在盘旋而上龙柱上的幽魂,抵死都不愿认命。
      天子之失不为过,玄封皇帝自负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被这人三两下击穿防线。
      “朕一生杀的人太多了,能记得姚清,只是因为他是崇喜的胞弟。”玄封皇帝笑了笑,“说句让阁下不痛快的话,崇喜救朕是私欲,朕不施救是国安。”
      “陛下死到临头,还在为当年的忘恩负义找借口。”
      “正因死到临头,朕才说实话。”玄封皇帝丝毫不让,从容道,“宣南王姚疆,从其父姚子凤一辈起就是南朝战神。姚疆制守云中多年,屯兵三十万,硬是倒逼我朝边隘北推三十里,扎根在一毛不拔的北原腹地。冷啊……冬天的北原冰封能冻穿人骨头,可你们南朝人呢?你们坐拥淮河鱼米之乡,有分明的四季,享不尽的春风,可我们呢?连年天灾,草场荒芜……父母易女食子之祸比比皆是,如果不多争一寸能种活粮食的土地,我北国就亡了……”
      老皇帝咬出的每一个字都似撕裂般,“可南朝不给我们活路。我北鹘人要粮食,只能拿养好的战马跟贵国换,可他们坐地起价,一匹战马才兑一两黄面!崇喜救朕,朕感激他——此后八年间,战马、牛羊……于每年春分准时送至云州,那是朕倾家荡产报他的恩!可是好景不长,养虎为患呐……五王之战愈演愈烈,十年硝烟,宣南王自己养的兵早就强过南朝了。南朝怕他,朕也怕。所以在姚清送求救信来的时候,朕犹豫了。朕虽不舍崇喜受难,但为江山计,不派兵也是不二的选择。”
      黑衣人躬下身,紧盯着他,“陛下长了一根颠倒乾坤的烂舌头,你们这些当皇帝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炉火纯青,死人都能被你们说活了。难怪云首常说,谋权者最会用施惠天下的手段愚弄诸人,实则小人计俩,狼子野心。陛下,用不用我再提醒您一句——贵朝最初年的饮血营是如何构建的?钱从哪来?”
      玄封皇帝的瞳孔终于微微缩紧,不知不觉滞住了。
      “让我来说吧。”黑衣人用九龙铃刀挑开盆中几枚烧枯的银炭,任碳灰扬起,“陛下方才说您是为防吾王逃过死劫后东山再起,才不得已在姚清前来借兵时选择无视。但其实吾王求援并非空手而来,姚清是携回头岭祭坛下藏匿的万万两黄金来的!而你——你扣下了姚清呈上的求援‘兵谏’,私吞了回头岭的宝藏,杀了他。”
      “……”玄封皇帝始终蒙着一层铁灰的瞳孔瞬间发空。
      又听黑衣人说,“陛下,你的手上沾了姚家人的血啊……最初您造铸饮血营,用的就是吾王的金银。你杀了姚清,非但吾王被困必死,回头岭金库一开,养肥了多少只北鹘的猪狗。好一手如意算盘!陛下,您是踩在吾王的冤塚上发的国财,空手套白狼,赚得盆满钵满!好在老天有眼,你吞并天下的野心终被饮血营反噬——这么多年来,这小小血夹快要将贵国的脏腑啄空了……”
      玄封皇帝大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我朝造铸饮血营,难道是云首故意——”
      “现在明白还不晚。”黑衣人阴鸷地冷笑起来,“要不然,陛下从姚家宝库抢走的银钱,我们如何讨回来呢?”
      玄封皇帝全身一凉,眼神发直,呼吸短促起来。
      原本北鹘用来吞并天下的强兵利刃竟然是云首故意卖出的一把“刀”——这柄“刀”自呼尔杀为献媚拿到自己面前那日起,就涂满了今日国破人亡的血。
      南朝元熙四十一年,五王东征被困太原,后得驻军云中的宣南王解围后,于返军途中被叛军围攻,宣南王不得已派胞弟姚清奔赴北国,拿着他的“兵谏”求援。然而玄封皇帝非但没有答应,反而杀了姚清,而后派人去回头岭,掘了祭坛下藏匿的姚疆的丧葬银。
      没有等来北鹘援军的宣南王终还是死在了返云途中。
      那之后,云首便借五王遗兵“金丝带”之便,用陆荣——赢惠王遗孤的身份,使陆向林救其于水火,奔赴岭南。此后屯兵二十载,直到泽济二十一年,玄封皇帝第一次从呼尔杀手里看见了那夺人命数的饮血夹。
      为兴逐鹿之征,玄封皇帝力排众议,执意用呼尔杀的手缔造饮血营。初期试水,他未敢动用国帑,便想起了此前从回头岭劫来的姚家金银。
      于是自那之后,饮血营初成规模,所向披靡。
      再之后,云州献城、九龙道大捷、烈家军覆灭、九渡青山烽火燎原……
      玄封皇帝彻底尝到了甜头,便在呼尔杀和乌、炎等人的撺掇下,持续扩张饮血营——雏军不够,他便从鬼门的链路上买“人”;钱不足,他便增新兵、纳重税,削减国仓,动用国库。
      呼尔杀死后,杨辉登位,饮血营军备挥霍一如既往,萧人海被迫雪藏七载,萧家军的军备却常年一缩再缩;乌藤风和炎之惑利用皇族之便,帮鬼门打通“金丝带”的航路,任起镖船一艘跟着一艘驶入伦州港;最可怕的是……除了生死未卜的裕贤太子,玄封皇帝的所有皇子都陆续死于非命。
      饮血营缔成十五载,犹如蚂蟥,将北鹘的脏腑吸食衰竭,连口渣都不剩。
      至此,玄封皇帝大彻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云首故意凿就的“祸水”,就是为报当年自己未兴兵施救,还趁火打劫的血仇。
      “饮血营……是云首故意交来给朕,废朕的江山的……”
      黑衣人发出不寒而栗的哂笑,“不将陛下当年掘走的宝藏从贵国的国库里千倍万倍地讨回来,吾等宁不为人。三十五年卧薪尝胆,换今日北鹘一蹶不振,千疮百孔——值了。”

      沉夜至暗,窗上映出刺眼的火光。
      宫墙外的喊杀没先前那么振奋了,激战了一整夜的双方都已筋疲力尽。
      玄封大皇眼中最后一丝强撑的威严破灭,背脊一松,委顿地蜷在一起,俨然变成了死皮包裹的槁木。他这一生为君不仁、不义、不悌、不孝,背信弃义,穷兵黩武。一心总想名垂青史,为北鹘开疆拓土,却不想到头来竟成了祸国殃民的一世恶皇,既消殆了祖辈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更陷本族军民长久于水火。
      “罪人呐……罪无可赦……”玄封皇帝咳尽一腔黑血,挣扎着跌坐在炭炉边。
      炭火极热,他身上却冷透了……
      “杨辉……难道杨辉也是——”玄封皇帝突然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地嘶喘。
      黑衣人凑到他眼前,扯着一丝连怜悯乞人的微笑,“杨辉和呼尔杀一样,不过是云首长久以来放养在北鹘朝野的恶犬——杨辉够狠、够绝、够猖狂、够聪明、够恨你。呼尔杀愿意养着他,云首允他养;杨辉背着呼尔杀秘密养废军,云首也容了他。拿废军反杀饮血营,不断消耗萧家军,拖延镇北军,断伤靳王,北推九焚塔、摧毁皇都,云首想干的事杨辉全替他干了……不用教,是个人才。”
      “……杨辉养废军,也有云首背后操纵?”
      黑衣人嘲讽一笑,“不然那‘荒谷狼原飓风食人’的谣言,是谁助他传出来的?那条北达万子海的野兵路是谁助他趟出来的?单凭杨辉的本事,他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地打通贵朝人系,数年来瞒过萧人海在朝中的耳目,在萧家军的眼皮子底下养废军?可惜啊,这么好的种胚留不得,因为杨辉恨北鹘,也恨我们。”
      说到这里,黑衣人略显惋惜地叹了一声,看向窗外,贴近老皇帝耳边,“陛下,您听,他们杀进来了……”
      “吾儿——”
      “十四岁的奶娃娃,手心还会溢汗呢。”黑衣人张狂地笑起来,“他若进来,您想我从哪下刀?”
      “别……别……我求你。”玄封皇帝一辈子跪天跪地,没跪过诸人。可他今日免了礼数,乞儿一般趴在地上,“求你放吾儿一马……求你……”
      黑衣人站起身,故意往前一步,踩在老皇帝的绣着龙纹的寝袍上,笑意一拢,“东西呢?”
      玄封皇帝一怔,“什么……”
      “别装傻!”黑衣人低吼,“当年姚清来借兵,手里握着一枚‘兵谏’——宣南王的贴身之物,给我。”
      玄封皇帝盯着黑衣人略显迫切的目光,试探道,“那么个玩意,早就扔了。”
      “扔哪了!?快说!”黑衣人一反常态,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若那东西丢了,整个北国都得陪葬!”
      “一枚无事玉牌……于云首而言,这么重要?”
      “……”黑衣人一懵,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
      玄封皇帝好似摸清了什么,不再跪了,靠着榻坐下来,筋疲力尽地笑起来,“……哦,朕险些忘了,宣南王战死时尸骨无存,连块肉都没扒出来。”
      “你——”
      这时,门外的杀声更响了,似有人冲破杀阵,往寝殿这边急奔过来——
      ——“父皇!!”
      是裕贤太子!
      黑衣人脸色立变,意识到自己不能过多耽搁,立刻攥起玄封皇帝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快说,兵谏在哪!”
      玄封皇帝了然地笑起来,“看来阁下闯进宫闱,没搬救兵,一个人吗?”
      “……”黑衣人彻底觉出自己方才言语急切漏了陷,片刻没接上话。
      “让朕与太子见最后一面,你保证不动手,朕就将兵谏给你。”

      ——“父皇!父皇!!”窗外喊声炸天,如震开炉鼎的火焰。

      “……”黑衣人全身紧绷,与老皇帝僵持不下。
      “答应朕不杀太子,朕就将兵谏双手奉上。否则——宣南王留在人海中最后一件遗物,云首此生都得不到了。朕会将它砸碎,扔进万子海的湍流中,万子海的水能让饮者梦及故乡,崇喜的玉牌丢进去,说不定能入云首的梦。您说,对吧?”
      “你——”
      裕贤太子的喊声带着回音,似正穿过回廊,往寝殿步步逼近。
      ……
      “好,我答应你——让你见他最后一面。”黑衣人终于网开一面,松开了老皇帝,闪身躲回了翻动的帐帘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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