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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第三七九章 鱼饵 ...

  •   三七九、鱼饵

      阿兰被几人带回了凤栖阁,一进门,就跪在了桑无枝面前。
      桑无枝凝望着她,不敢置信地问,“地图的消息是你泄露的?”
      阿兰颤抖地摇了摇头。
      桑无枝强压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急喘了半天,也没办法说出一句话。
      薛敬走过去,低头盯着阿兰,问桑无枝,“二爷所绘地井火洞到天命书院的线路图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大佟和小慧知道。”桑无枝道,“那夜去总督府给翁苏桐弹琴,实则是和小鹿商量好了,要让翁苏桐帮忙传信至城外,将二爷重伤的信带给你。可总督府要请的是会弹五弦琴的琴师,但阿兰伤重,我就让小慧带着她的琴去总督府了。小慧虽是弹箜篌的,五弦琴虽不是她所长,却也会弹一二,寻常人不易察觉。”
      薛敬又问阿兰,“那夜她回来后,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阿兰不自觉地吞咽了几下,全身打抖。
      这时候,鹿山走到薛敬身边,用阿兰能听见的声音说,“王爷,那杭家老太一心求死,头骨都撞裂了,带去的大夫说,天王老子都救不回来了。还有,枣红棺材里放的确实是杭老三的尸体,他前日本来是跟琴师们约好了,昨夜守在东河堤上,等着帮赶来的琴师渡河,可惜没等来人,却先一步被人投进了河里。如今杭家已经没人了,老大和老二在十年前城破的时候就死了,现在老三也死了。”
      阿兰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咬紧唇上的胭脂,攥紧拳头,僵成一尊蜡像。
      薛敬始终看着她,等鹿山说完,他才道,“你听见了,杭家人都死了。”
      “啊……”阿兰的理智彻底崩溃,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桑无枝始终咬着牙憋着一口恶气,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忽然箭步冲到阿兰面前,攥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丫头,你怎么还不说实话!三十六个人,如今生死未卜!当初我将你们从红楼里救出来,一直把你们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凡事生怕你们受了委屈。送火|药这事是我征询过你的,你说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如今呢?”
      结果,不争气的丫头全身发抖,抬着脚尖搓着地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薛敬走到桑无枝身边,低声道,“姐姐息怒,让我来说。”
      桑无枝怒喘不定,她慢慢松开手,任阿兰跌落在地上,全身的血液都集聚在了灵台百汇,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薛敬走近阿兰,阴沉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说实话吗?”
      “我……我说……”阿兰哆哆嗦嗦地磨着牙,嗫嚅道,“那晚小慧姐从总督府回来后,说在回来的路上被人盯上了……我吓死了,就问她是谁、怎么盯上的。小慧姐说,她刚刚出总督府,没转几个弯,就被两个黑衣人挡住了去路,他们塞给了她两个金锭子,要……要……”
      鹿山:“要什么?”
      “要她刚刚递进总督府的那封信。”
      鹿山一惊,“她给了么?”
      阿兰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桑无枝和鹿山相互看了一眼,神色具是一沉。
      阿兰又说,“小慧姐说‘他们’问她要走了送去总督府那个帕子上的标记,她害怕,所以就将标记给‘他们’了。她笃定说,因为鹿大哥是用特殊的方式写的信,‘那些人’不会看懂,她是为了保命才这么做的。”
      “然后呢?”
      “第二天……小慧姐便将那串珍珠链子交给了我。链子的事,我告诉过你们了,她就是拿那两个金锭子去当铺换回来的。那天她言辞闪烁,我就觉出不对劲,便逼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被我问得急了,便跟我说,她刚刚出当铺的门,就又被‘那些人’盯上了。这一回,‘他们’要她交出运送火|药的路线图。”
      薛敬蹲下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滴地收买人心,用真金白银金将一个人的心防逐步瓦解,直到这个人终于变成‘他们’的傀儡。最后用刀尖封住傀儡的骨缝,从他们的肚子里掏出自己想要的秘密,直到将个‘傀儡’被彻底挖空,最后干脆利落地斩草除根——这是鬼门铃刀一惯以来的行事路数。阿兰,这一次,小慧给了么?”
      阿兰眼神放空, “她……她不敢不给。”
      ——好一个“不敢不给”。
      “小慧说‘他们’盯着她,她不敢回家,怕他们找到爷爷……我当时吓坏了,就求她定要想办法甩掉他们,不能让‘他们’找到我家。爷爷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知道……我、我不能让他们伤害爷爷……”阿兰瞪大双眼,不住地摇头,“那天傍晚,小慧姐说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摆脱那些人。”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什么办法?”
      “……我不放心,就跟着小慧出了门。”阿兰小心翼翼地说,“我看到他们约在了总督府后的那条巷子里。我亲眼看见小慧将运送火|药的路线图交给了他们。这一次,小慧没敢要钱。”
      鹿山紧紧锁眉,“这回她没要钱?”
      “对,没要。我当时躲在暗处,以为他们会将小慧一刀杀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放走了她……”
      桑无枝的脸色极为难看,“如果小慧没要钱,鬼门怎么可能放她走呢?”
      薛敬却道,“欲擒故纵。等她回家,再依循地址,将她的亲人攥进手里,这样她就不得不就范了。”
      桑无枝震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劲,“阿兰,既然小慧知道一定会有人尾随,为何你爷爷没有被他们……”她忽然一颤,顿觉手脚发寒,“难道、难道小慧将鬼门杀手引到了隔壁杭老太家?”
      阿兰点了一下头,“杭家老三一直钟情于小慧姐,他娘也一直张罗着,在给老三准备下聘的礼钱,小慧姐时常出入他们家,和老太太、老三的关系很好。那日她就……就……”
      桑无枝忍无可忍,一把拔|出腰间短刀,猛地扎进一旁的矮柜里,刀尖深入木板两寸,刀柄直晃。
      阿兰凄厉地惨叫了一声。
      “她、她竟然将鬼门的人引到了隔壁老杭家,生生害了杭家母子!”
      “她没有办法!”阿兰的嗓子已经哑了,她撕扯着嗓子,发出令人窒息的嘶吼,“她不能让那些人找到我们家,不能让他们杀了我爷爷!!”
      “那杭家老小就该死么!!”
      “若是你呢,三娘,你没有亲人吗?没有爱人吗?若你的家人或是爱人身处险境,你会怎么做?!”阿兰的头发拧成了绺,跟她那团乱麻一样的心如出一辙,“这世上,我只有爷爷这么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他们伤害我爷爷。小慧姐是做得不对,她是选了杭老三当替罪羊,但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们去街上问问,有几个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不都是逞口舌之能,过过嘴瘾吗?我们……至少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至少比他们强!”
      桑无枝怒不可遏地急喘,片刻后,她竟一个字都没接上。
      墙外头那些人披着花枝招展的外衣,个顶个的能说会道,人前感恩戴德,转身恩将仇报,可不都是平常事吗。
      这人,唯有一死最易,也唯有一死最难。留下这些半死不活的,都是可怜人,便也只能委曲求全,变成阿兰口中“毫无办法”的恶人。
      都说人有分别心,生死和悲喜都只和自己在意的事物有关,自个屋里头即便是谁掉下一根头发,都恨不能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可隔着一道帘子的别家即便死了满门,也好似与自己无关。
      薛敬上前一步,将一个蓝色的钱袋丢在阿兰脚边,“这是你爷爷执意塞给布爷的,本王好奇,便打开来看了看,没动过里面的银子,你数一数,还是那个数吗?”
      阿兰无可奈何,只得拿起钱袋,拆开来看了一眼,却吓得手指一缩,“这……这……”
      “是多了,还是少了?”
      阿兰被靳王低沉的嗓音吓得浑身一凛,全身打起冷颤。
      薛敬竟然又问,“那逃跑的路线图……你是什么时候主动送去的?”
      桑无枝和鹿山具是一怔,“什么?”
      阿兰:“我没……我没……”
      “别装了。”薛敬站起身,低缓道,“在这整个事件中,你是唯一一个破绽。一直以来,你都只将自己说成了一个‘帮凶’,一直小慧长小慧短,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犯下的错。但是你呢?你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既然苏小慧已经将鬼门的人领到了杭老三的住处,也已经将运送火|药去天命书院的地图给到了他们,那我问你,你们今日清晨从地井逃跑的线路又是怎么被他们提前知道的?——运送的线,和撤离的线可是分明是两条路。”
      他伸手指了指二爷所绘那张完整的地图——只见红色为“火|药线”,黑色为“撤离线”。
      “我……”
      薛敬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糖纸,摆在阿兰眼前,“小慧只是将‘火|药线’交给了他们,没有告诉他们今早怎么从天命书院撤离。而你,是直接将‘撤离线’用糖纸画了下来,然后主动送上门,问他们拿了苏小慧当时因为害怕没敢拿的钱。”
      “不……不是的……”
      “还撒谎。”薛敬神色渐冷,语声干脆,“你和小慧身形相似,只要稍微打扮,深夜带着面纱和斗笠,他们不可能认清人。”
      桑无枝有点发懵,“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是,叛徒实则有两人,整个泄密过程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苏小慧刚刚递信翁苏桐后,从总督府回程的路上,她将那封关于我进城的迷信泄露了出去;”
      “第二次是隔日,苏小慧从当铺刚刚赎回珍珠链子,打算回凤栖阁的路上。那一次,她答应交付路线图,但是当晚她只给了图,并没有拿钱,并且她因为害怕鬼门的杀手尾随,有意将‘他们’引到了隔壁杭家,引杭老三暴露;”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薛敬顿了一下,又道,“我猜这一天,应该正好是在我回城的当晚。那晚城中混乱,东城和西城都被点了火,到处都是搜人的官兵。这样的乱仗,既能混淆巡逻兵的视线,也能混乱鬼门的人。于是你就钻了空子,主动送上门,递给了‘他们’琴师撤离地网的路线——包括从哪个井口出、走哪条巷子到东河、又在东堤上找哪艘渔船。这些……都是最后一次,你主动泄露给他们的。”
      阿兰瞬间止住了哭音,被抽去骨头似的瘫在了地上。
      薛敬猛一甩手,一叠糖纸凌空洒落,“你画的这些分明是逃离撤退的路线!杭老三那艘渔船的位置就是你透露给云首的——你一直是隐藏在水下的那一只‘饵’,亲自给他们带路罢了……”
      “……”
      “因为一切线路都已经被鬼门掌握,所以,琴师们惊慌失措之际逃至东堤时,根本没看见来接你们的渔船,因为那艘船早就已经被云首他们控制了,杭老三也已经遇害。”薛敬怒从心起,声音提高,“整个天命书院这条火线,从布下‘火网’那一刻起,一直到最后琴师们从地道逃离,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你的小慧姐姐前后泄露了两次秘密,一封密信,一次地网图;而你!扮成小慧的样子,主动找上门,拿逃跑的路线图换了她第二次没敢要的钱。最后一次,你要了多少?”
      阿兰颓然道,“十……十……”
      “十金?”
      “十片金箔。”
      蓝色的钱袋“哗啦”一下倒头坠地,散落一地金纸。
      吴老头将钱袋塞给杭老太的时候,说这些都是良心钱,干净。
      实则的确干净,那些钱都是他摆糖人摊子一分一分赚来的。他没敢拿孙女们的钱去贴补杭家的丧事。至于这十片金箔,则是一直贴在阿兰那只被摔碎的妆奁里,由镜子盖着,被她一丝不苟地封藏好。
      薛敬怒火中烧,他强压愤怒,冷喝道,“就为了十片金箔,你主动给敌人送了三十六颗人头,甚至葬送了整个云州城布兵穹顶的火线!”
      丧钟一震,满城皆殇。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胆小怕事、视财如命的小丫头,竟然瞒过了云首和凤栖阁两方,变成了整个运送火|药路径中的唯一一个“意外”。
      在已知的“棋盘”上偷天换日,跟两者对弈时在局中换子的招数一样令人不齿。这样一来,鬼门的人便会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将苏小慧变成了“傀儡”,却不曾想,这“傀儡”自行分裂,竟在途中一分为二,变成了一正一反两个人。
      于是,这些自命不凡的鬼门刀客,便在今早东堤一战中手起刀落,将苏小慧的人头斩下,送走了这个“狮子大开口”的贪婪女人。
      却唯独留了一个活口——阿兰。他们任由阿兰隐于水下,将她放走,只是因为彼时他们需要一个回凤栖阁通风报信的“鱼饵”。
      却不想……这被放跑的“鱼饵”实则是一条不知深浅的鱼,她不怕日光,不怕干渴,即便离了水,她依然能活得安然自得。只要有一个苏小慧当“替罪羊”,挡在自己身前,她就能将所有的错都推到这个死不复生的姐姐头上。反正她确实犯了错,确实是个该死的叛徒。
      然而,直到她亲耳听见杭老三被沉河、亲眼看见杭家老太一头撞死在冷棺上、看见自己的爷爷在地上磕头,拿摆糖人摊赚来的干净钱乞求布爷饶自己一命时,她才终于意识到,雷鸣之后是瓢泼大雨,密林之中没有一只鸟儿能够独善其身。
      自诩大义背后的任何贪得无厌,都会招引横祸,从而引火烧身,甚至最终葬送性命,还会祸及他人。
      阿兰终于停止了哭音,僵在了原地。
      桑无枝心痛得无以复加,她蹲下身,颤声说,“从天命书院撤离的路线只小慧和大佟知道,难道大佟——”
      “没有!”阿兰急忙摆了摆手,“大佟哥什么都没干,他就是跟我口述了撤离的路线而已。”
      桑无枝疲惫地笑了笑,“难怪那天不让你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你却说你要报二爷救命之恩,非去不可。原来你执意要去,是为给‘他们’引路啊……”
      “我……”
      桑无枝难过地说,“丫头,你这条命还是二爷救下的,若不是他,你非但清白不保,甚至还要被那几个衙门客生吞活剥。”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阿兰,这些日子,三娘待你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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