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山河》烟海楼

36、第三十六章 辽原

　　三十六、辽原

　　隔日一早，众人整军待发。李世温领着几个兄弟正在加固马车，就见万八千压着步子，慢吞吞地走过来。
　　“万大爷？”李世温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万八千面前，“有什么事吗？”
　　身旁几个主寨的兄弟看见万八千前来，无不露出鄙夷的目光，窸窸窣窣地低声奚落了片刻，被李世温扬了扬手，连忙散开了。
　　万八千不理那些人的态度，朝着李世温身后山洞的方向瞅了一眼，从腰间偷偷摸摸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李世温的怀里。李世温吓了一跳，连忙将钱袋还给万八千，“大爷，这可不行，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万八千皱着眉思量了片刻，贼兮兮地说，“世温兄弟，你跟着二爷这么久了，总了解他的脾气，我这回出这事，实在是没脸见他，您能不能帮我探个口风，替我说两句话啊。”他慌忙地解开钱袋，让李世温看袋子里的散碎银子，“这些银子是我去年去北边拿兽皮换来的，没偷没抢，就当是我孝敬您，您帮帮我……”
　　李世温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为难地看着万八千，推拒道，“大爷，我可以帮你，但是钱我不能收。”
　　“你肯帮我？”万八千眼神一亮，一把扣住李世温的右手，“那你帮我跟他说说，别拔我的香，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拜托了！”
　　李世温被他扯得尴尬，又不好拒绝，脸色难堪地皱了皱眉，示意他把手松开。
　　万八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啊，世温兄弟，你是我亲弟弟，你肯帮我就最好了！这钱你拿着！我不让人白干！”
　　万八千将那钱袋猛地塞回李世温的怀里，像是扔了烫手山芋似的，撒开腿就往半山跑，李世温追了几步没追上，还被几个拴马车的兄弟上手拉住了。
　　那几人都是主寨的兄弟，对万八千不待见，也不愿给他好脸色。
　　“李大哥，大寨主那人就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自己一屁股屎擦不干净，天天把屎盆子往别人脑袋上扣，哥几个都被他教训过。”那拴车的年轻人一把扯过麻绳，恶狠狠地砸向另一侧，“兄弟我话粗理不粗，大哥你心善，防着点。”
　　李世温站在一旁，有些局促。

　　山洞中，薛敬刚将行李收拾妥当，就见李世温闷声走进来。
　　二爷正在吃粥，抬头见李世温一脸铁青，疑惑道，“这一大清早，谁惹你了？”
　　李世温将袖中的钱袋拿出来，又将方才遇见万八千的说辞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二爷听罢，一点也不怒，只是微微挑眉。
　　李世温皱起他那万年难舒的眉头，“二爷，我开不了口。”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二爷却听懂了，“我就当你开过口了，这事我来办。”
　　李世温在原地杵了片刻，迟疑道，“那这钱……我送回去。”
　　“欸——”二爷拿起钱袋，在手心掂量着分量，“人家送钱给你，你就收着，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啊？”李世温心中仅存的防线瞬间崩塌，“这……”
　　二爷将钱袋丢给一旁的薛敬，“万八千还欠了我一百六十多匹马呢，这点钱，还不够买一个马鞍的。去，把他叫过来。”
　　李世温踟躇了片刻，终于站起身，跑了出去。
　　薛敬将钱袋塞进贴身的包袱里，起身走过来，低笑片刻，“今日跟二爷学了一招。”
　　“哦？”二爷转过头看他。
　　薛敬凑近他，“睚眦必报，也需大度得不露痕迹。”
　　二爷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薛敬连忙紧凑上去，试探道，“二爷家大业大，这钱总是多多益善，幽州城的那座别院里还有个金库，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您若要修寨，随时告诉我。”
　　他说完这话，便站起身，因为万八千已经进来了。
　　“二爷。”万八千看见薛敬在场，嘿嘿一笑，心里的石头仿佛即刻落了地。
　　二爷看了万八千一眼，转对薛敬吩咐，“你出去看看他们的进度，一会儿咱们就启程。”
　　“好。”薛敬快步走出山洞，留下万八千脸色微变，像被活生生砸了一闷棍。
　　薛敬走后，洞中安静，万八千总觉得有人往他后脖颈吹凉气，他不敢看二爷的眼睛，只能低着头，琢磨那双镶银丝的皮靴。
　　“老万，这也没席没位，你随便坐吧。”二爷随手掸了一下，示意他坐。
　　万八千点头应了一声，也不敢动脚，便就着原本站着的这一小块地方盘腿坐下，“二爷，我听见您招呼，立刻就过来了，您……”
　　二爷拍了拍手，将手上蹭的灰掸掉，方才道，“该说的话，我那晚在生杀帐中都跟你说过了，吴家寨反水这事你事先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都得等我查明了再做处置。这些年来，你也为寨中效力不少，平题箭阵虽然修得七七八八，却也在‘风变’那晚，帮老六他们抵挡了一阵萧人海带来的骑兵。”
　　二爷叹出一口气，淡淡道，“能不能功过相抵，就得看那两个吴家寨的‘猴子’招不招了。”
　　“二爷……”万八千像是被针猛扎了腰，“那、那要是‘猴子’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二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老万，你若是没做过，又何必害怕呢？还是说，你确实与他们……”
　　“没有！！”万八千倒吸了一口冷气，慌乱摆手，“老万对天发誓，绝不敢背叛您！”
　　二爷收回那抹冷意，将语气放缓，“将拜山令拿出来吧。”
　　万八千脸色大变，声音跟着都变了调，“二、二爷……”
　　“怎么？”二爷神色一凛，微微一笑，“大寨主如今是越发不懂规矩了，需要我再说一遍你干的那些事吗？”
　　“不、不……”万八千鼻子喘着粗气，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他颤巍巍地从袖子里抽出那枚拜山令，丢到二爷手边，“拜、拜山令……”
　　二爷坐起身，伸手刚要去取，万八千却猛然间扑了过来，一把按住二爷欲拿拜山令的手背，全身抖作一团，眼眶也跟着红了，“二爷，我……我求求您，别拔我的香！我在山上待了十几年，鸿鹄是我的、是我的家，我以前不是东西，尽给您惹事，吴家寨出事我有罪，我不该放任他们不管不问，不该掉以轻心，用那几个来路不明的‘野猴子’，更不该鬼迷心窍，到处去打听什么劫镖的买卖。也不该贪得无厌，让他们帮我在静水山坪洗马钱……”
　　他说到此处，没忍住呛了一下，“我……我不是东西……请您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一定将功折罪！”
　　薛敬再一进洞，就看见万八千趴跪在地上，抓着二爷的手，嚎得声泪俱下。他缓步走到万八千身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拍了拍万八千的肩膀，“大哥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万八千连忙去抓薛敬的手臂，“老六，你帮哥哥求求情，你小时候，哥哥最疼你了，你帮帮哥哥……”
　　薛敬扶着万八千坐起身，回头朝二爷复命，“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余下的人，大约一千五，太多了，咱们没法全部带走。”
　　二爷点了点头，并不理会哭得声嘶力竭的万八千，“那你的意思呢？”
　　薛敬道，“依我看，不如留下一些人在附近招兵买马，去幽府二十三县做些采办，等到寨中大火尽数扑灭，再分批回山。”
　　二爷看了一眼低着头的万八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主意倒是好，可我缺个财主，领着他们重修寨门呢。”
　　听到此处，万八千全身猛地一抖，连忙举起右手，“我！二爷，我、我可以，我有钱！”
　　薛敬凑到万八千耳边，低声提醒他，“大哥，这可需要不少钱呢——招兵买马，修葺房舍，还要去幽州采办粮食和伤兵们的医药补品，回到寨中的衣食住行、兵器粮仓、哨塔城防……对了，还有平题箭阵的重修，全都是大事，哪一笔数目都不小。”
　　万八千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管他多少开销！二爷，这钱我出！”
　　二爷抬头看着他，“你出？别回头出了钱卖了力，又拿这事上纲上线，跟我哭穷叫惨，我也不是回回脾气都好，到时候你再跟我算账，我还能拆了寨门赔给你吗？”
　　“不不不……不敢！”万八千吓得急忙摆手，“二爷，您放心吧！哨塔、生杀帐、平题箭阵，哦，还有您住的石头房，我都给您造个一模一样的回来！对了，您不是缺马吗？我在静水山坪那边卖出去的一百六十匹战马，我全给您找回来，您看……行么？”
　　二爷笑起来，“好大的口气，你背着我兜售回阴山黑市的战马可不止一百六，阴山游匪还能让回给你不成？”
　　万八千连忙说，“不不不，您信我！吴家寨虽然亡了，但是易马的路子他们每次都会过我的眼，钱也几乎是我这边出，门路我都熟！我立刻派人去阴山黑市，找那群游匪算账去！翻倍，翻倍您看行么？”
　　二爷思忖片刻，又去看薛敬，薛敬得了眼色，立刻上前，将准备好的披风替二爷披上，笑道，“二爷，大哥早上还派人去山里给您猎了野味，要不，我给您取点？”
　　薛敬默默地将那拜山令取来，转身递给万八千，又冲他使了个眼色——从来没什么眼力见的万大寨主，今天的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懂、懂了！我、我马上去取！”
　　万八千跳起来，兴奋地笑了两声，快步跑了出去。
　　二爷歪着头，看着万八千奔出去的背影，脸上却不见喜色，“你心软，护着你这些哥哥，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了。”
　　薛敬低笑一阵，回过身走到他身边，“二爷，那您是不是也宠着我，方才也没反驳我的意思。再说了，一百六十匹战马翻倍，您比来前还赚了，这笔买卖您一点也不亏。”
　　二爷挑了挑眉，回避似地笑了笑，“我是觉得你这主意不错，总不能真叫安平王府出这修寨的钱吧。”
　　薛敬大抵是胆子大了，眯着眼看他，“总有人争先恐后地为你花钱，这不是好事吗？”
　　二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视了他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调侃，正色道，“我答应了他，也不是完完全全因为听他说要将功折罪——他回去修寨，总好过一身匪气地跟着跑去灵犀渡口惹祸。另外，吴家寨那两个‘猴子’想必已经被小敏带去渡□□给老四了。万八千不去渡口，就见不到他们，也是避免他们暗通款曲。”
　　二爷将这话音压得极低，就仿若这洞中有人悄然倾听一样，薛敬却皱了皱眉，意见未免相左，“二爷，想必大哥也没您料想得那么坏，看他这样子，也许确实如他所说。”
　　二爷盯着那洞□□进来的微光，沉思了片刻，才幽幽道，“……希望吧。”

　　揽渡河水系从东至西，几乎遍及燕云腹地。
　　只是寒冬腊月的，除了主河道，其余支流几乎都已上冻，鲜少有过往船只经过。
　　一辆马车，三个人，带着二十多个兄弟，从千丈崖往灵犀渡口，慢悠悠地在官道上走了一整日。走前分兵时，二爷决定只带些身手好又话不多的随行，其余众人都留在千丈崖上，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万八千调配修寨，另一方面是为了再在千丈崖多守几日幽州城。
　　薛敬从入了官道，就弃了自己骑的马，陪着二爷坐在马车里，李世温一路都在认真地赶车，泥路难行，好几次马车都差点陷入泥坑里，所以他更是得一丝不苟。
　　黄昏已至，夕阳的余晖照进车窗，雪雾散尽，年关的雪渐渐化去，视野开始变得通透——目及数十里，远山平原，水系交纵。
　　越是临近渡口，过往的人流便增多起来。
　　薛敬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麻烦。”
　　二爷刚吃了些东西，正靠着窗子打盹，这会儿听他说话，便睁开眼，“怎么了？”
　　薛敬落了车帘，回头道，“我观察好一阵了，迎面过来的都是流民，看样子，是从渡口那边过来的。”
　　二爷顺着他的话，也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那些过往的流民拖家带口，行色匆匆，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穷困潦倒，三五成群结队地沿着官道一路向着南边走，一部分走不动的几乎是用爬行，一点点挪着地方，有些人眼神笃定，似乎有着想要去往的方向，大部分则漫无目的，能走一步是一步。
　　二爷将帘子放下，缩回车内，回头却见薛敬已经拿着他画的地图开始研究起来——那些图是前一阵子薛敬在自己书房中偷偷找出来的，是这些年来自己沿着征战线路随手绘制的，线条粗略，字迹潦草。
　　“这些都是草图。”二爷忍不住提醒他。
　　“你那张细致的我裱起来了。”薛敬没抬头，随意地回道。
　　“……”二爷诧异地看着他，“送给你，是让你用，不是让你当字画鉴赏的。”
　　薛敬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那是你这些年的心血，这些也是。”他扬了扬手中一叠有些褶皱的稿纸，冲他笑了笑，“你觉得是草图，我却觉得足够用了。”
　　薛敬翻了几张之后，又来来回回寻了几遍。
　　“别找了。”二爷动了动身子，轻轻闭上眼，“伦州那边的，还未来得及画。”
　　薛敬心思游转片刻，随后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那人笔锋所及，皆沿着他这三年的行军路线，压着边境线，在南朝关内游走，偶有大小战役，皆能第一时间传遍北方，三峰十二寨养了不少信子，二爷总会能第一时间收到自己征战的结果。然而，伦州身处极北，过了灵犀渡口，再往北穿过富河平原，才能到达伦州。而自己这些年随军征战，从未去过那里，这人绘制的草图上自然也不会有伦州附近的地形。
　　他这样肖想了一阵，竟又在心里生出些微妙的思绪，可这莫名其妙的一段思绪忽然被车外的一阵激烈的吵嚷声打断。
　　紧跟着，马车驻足，李世温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二爷，前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