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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第三一一章 船骸 ...

  •   三一一、船骸

      蓝舟全身像是被砸碎了一样,甫一上岸便匍匐在地上吐了个七荤八素,方才腥咸的血水和泥浆冲进他的口鼻,他简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鬼门关的沉尸河里滚过一轮。
      “咳咳……”他只要一想到方才河里的惨状,就一阵恶心,跟着便躬身吐了天昏地暗,差不多把肚子里那点东西全折腾出来之后,最后只剩下点黄色的胆水。
      “哥哥……你还好吧?”
      蓝舟吐得差不多了,这才稍稍有力气抬起手抹了一下嘴。他全身抖得几乎扒不住墙,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正站在他身前,担忧地看着他。
      “是你啊……”
      “是我。”那小姑娘的脖子上系着纱棉,是被尖锐的钩子伤到过,她非常小心翼翼地扶住蓝舟的胳膊,轻声轻语地说,“哥哥救了我一命,我还没谢谢你呢。”
      蓝舟颤巍巍地站起来,却见一个跛脚的老僧向他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
      “是禅师。”
      那老和尚是正阳寺扫地的禅师,他的腿断了一条,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老僧见公子一个人往正阳斜街,便驾着你留在寺外的马车跟上你了。”
      此刻蓝舟心口绵绵不绝的疼意稍稍减弱,他才有了力气贴着墙站定,对那老和尚点了一下头,“多谢禅师搭救,否则在下这条小命就交代在正阳斜街了。”
      老僧将那救他的绳子扔了,然后示意小姑娘扶着他,“这丫头执意跟着老衲,方才巷子里逼退他们的炮仗是她点的。”
      有人求仁得仁,无心栽柳,便有人投桃报李,结草衔环。
      蓝舟对那扶着自己的小姑娘笑了一下,“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你我扯平了。”
      小姑娘低下头,有些慌张地笑了一下,脸色红润起来。
      蓝舟恢复了些气力,扫了一眼这个地方,问那老僧,“禅师,敢问这是何处?”
      他此时踩的地方是石洞边的石沿,有点像是外头河边的浅滩。只不过这是在地下,再往前去很深很黑,只一条一人可过的甬道,头顶是被水流经年累月“开凿”出的石壁,再往前,河水砸在石洞深处,发出轰隆隆的水声。谁也没想到,横贯伦州的这条地下河,竟然真的在窨井的下头形成了这样一段弯弯曲曲的河床。
      老禅师神色肃目,眼中不见纷扰,仿佛看过沧海桑田之后,已对尘世种种波澜不惊。
      “施主请随我来。”
      那老禅师拄着拐,一瘸一拐地侧身过去,带着蓝舟继续往低洼的石洞深处走。
      蓝舟没说什么,紧紧地跟上。
      那老禅师领着他二人走过一段狭窄的石头路,躬身穿过一处狭窄的石门,终于来到一处不见急流的浅滩。
      蓝舟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处宽阔的地方抬起身。
      “……”他瞬间一震,霎时被眼前几艘废船的残骸吸引了目光。
      老禅师却只是淡然地往那些古老的船骸看了一眼,随后双掌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
      “禅师,这是……”
      “几十年以前,正阳寺只是寒鹰山下的一座小庙,伦州城也只是一座百余户人家的小城。”老禅师的目光渐行渐远,仿佛回到了几十年以前山野间那个香火鼎盛的佛寺中,“伦州城地形特殊,本不适合落城。东西一条蛇尾河是伦州城的‘悬河’,百年间常发水患。只不过近十年间雨水不丰,水患倒是少了,船倒是一艘一艘地往里头运。”
      老禅师一边讲述,一边迈开腿,颤巍巍地往船边走,“这些船骸都是最早那些年搁浅在河道中的行船。”
      “船从哪里来?”
      “三岔口。”老禅师回头看着蓝舟,“施主初次前来正阳寺进香时,老衲曾嘱咐您取下兵刃,莫要冲撞梵音。于是您取下腰间的鞭子,递给了老衲。那日,老衲就站在佛堂外,注意到了您鞭子上坠着的铜片。”
      蓝舟拿出腰间的鞭子,上头细碎的铜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
      “这个鸢尾的图案,老衲见过。”他抬起手,从腰间拿出一块碎步,递到了蓝舟手中。
      蓝舟展开那块布看了一眼,眼神一缩——只见这块三角布上绘的鸢尾和他鞭子上坠着的起鸢令图案一模一样。
      “这是蓝鸢镖局行镖时竖起的镖旗,镖在人在,镖毁人亡。”蓝舟喃喃道。
      “这就是这些船骸上挂着的旌幡。”老禅师回忆道,“很多年啦,已经很多年了……”
      蓝舟攥紧那块旌幡,片刻后,他转过头,轻声问老禅师,“敢问禅师,这些船上运来的都是什么?”
      “人。”老禅师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于心不忍地叹道,“基本都是人。”
      蓝舟微微闭眼,压抑着心底一团冷火,转过头看了一眼正蹲在河边玩石头的姑娘,眼中擦上一层悲意。
      “都是这样的孩子?”
      “差不多,有男有女。”老禅师平铺直叙,声音极是诚恳,“‘那些’孩子被混在一堆‘寻常’的孩子中,一起被送到葫芦巷,然后再被挑拣出来,送到官邸。”
      “等一下。”蓝舟连忙打断老禅师,“‘那些’孩子和‘寻常’的孩子?难道还不一样吗?”
      这时候,那个正在河边玩石头的姑娘站起来,对蓝舟说,“哥哥,其实我们里面有两种人。”
      她那稚嫩嗓音显得有些突兀,震得蓝舟耳朵发疼。
      “哪两种人?”
      那孩子伸出手臂,朝蓝舟晃了晃,“带标记的和不带标记的。我们这些都是普通人,那些带了‘标记’的都是要被送去官家的。”
      “那些带‘标记’的都是什么人?”
      “不知道……”那孩子摇了摇头,仔细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记得一件事,去年年底我们被运到这里的时候,船上有个同伴被毒蛇咬伤快死了……有个姑娘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给他喂了几口血,那个人就好了……”
      蓝舟倒吸了一口气冷气,脑子里跟着“嗡”的一声。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回溯起和蓝清河临死前的一段对话——
      ——蓝舟:“这么说……呼尔杀死了,解药如今在杨辉手中。”
      ——蓝清河:“如果杨辉找到了那个地方。”
      ——蓝舟:“什么地方?”
      ——蓝清河:“一个人间炼狱。”
      蓝舟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一颗心几乎被这船骸底下锈迹斑斑的锚吊起来。
      ——“儿子,为父藏了些东西,他们不敢轻易动你,局我已经替你排好了,你只要答应为父,遵守诺言。”
      ——“死的东西容易被翻出来,若是活的呢?”
      ……
      “若是活的呢……”蓝舟边向前走,边喃喃自语,霎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那个所谓的“百草阁”根本没有所谓的“药门”,葫芦巷本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挡箭牌”。他之前一直陷在一个“死循环”中,通过蓝清河和常三的话,推断行将的解药其实就藏在“百草阁”的“药门”里。可如今仔细想来,如果只是一瓶药而已,何须大费周章,竟然连杨辉都需要去“找”才能寻到。
      所以其实,所谓的“解药”就散落在每一趟运往伦州城的“镖船”上,这些“药童”被混在普通人之中,这些“活”的“解药”就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伦州。随后,再将他们丢进那个肮脏的巷子里,锁在四口不见天日的天井中,随后按照东西南北的顺序,将这些“药童”筛选好放置。那个地井便会成为天然的“保护伞”,用“活人”这层身份掩护起那些珍贵的解药。
      因为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尽全力保护自己的肉身不受侵害。
      随后,只要将这些“药童”从这些普通的孩子里挑出来,再取得解药,人一死,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紧接着,新的药童又会随船被依次被运到城中,如此往复。
      蓝鸢镖局利用这样一条诡秘的航路,铸就了“金丝带”上最神秘多变的一柄“暗刀”。
      蓝舟莫名感叹,他这位“父亲”可真是用心良苦,用这种残忍又污浊的方式,将岭南的“百草阁”幻化成活物,继而将其变成一柄杀人不见血、救苦断人魂的武器,利用这些普通的船只,将这些“活着”的“解药”运至伦州城。
      杀人心,诛人命,循环往复,铸此死生九门。
      “难怪啊……”蓝舟的一颗心沉入蛇尾河,简直堪比那些沉入河中再不见天日的血石。
      “施主莫要悲切。”
      蓝舟停顿片刻,哑然道,“实不相瞒,我这条鞭子其实与这些船,和这些船上的人有莫大的牵连。”
      “阿弥陀佛。”那老禅师的话不多,每一句都暗藏深意,“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衲看到您这鞭子的时候,就已猜到几分。既然施主与这些船同根同源,如今却肯拼上自己的性命,搭救葫芦巷中无辜的众生,施主这样的贵人,并不与血缘同往,切莫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厌弃自身,嫌避本我。佛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一生一灭,一起一落,都是本相——欢喜奉行。”
      “欢喜奉行……”蓝舟喃喃自语。
      “施主出现在伦州城,想必也是冥冥中的安排。”
      蓝舟的眼神慢慢沉静下来,他额发上湿哒哒的水痕顺着鬓角滑落,眼波温情似水。
      “多谢禅师,晚辈受教了。”蓝舟转过头,又疑惑地问,“禅师如何得知这一切?”
      老禅师望向这些船只,眼神有些混沌,“不瞒施主,老衲来到这伦州正阳寺的那年,三岔口分了水系,初建灵犀渡口,五王之乱刚刚结束……那第一艘船上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什么……”蓝舟惊疑地看着他,“您是……被送进这伦州城第一艘船上的人,那您今年……”
      “快五十年了……”那老和尚的声音有些沙哑,“人一茬,水一茬,人来人往,凡生灭度,这正阳寺里的香火大不如从前了……”
      他唉声叹气地喃喃自语,徒留蓝舟站在原地发起了呆。
      五十年……已经近五十年了么……
      蓝舟全身发冷,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鞭子。
      原来这些船经灵犀渡口,再出三岔口,往这座孤城中送“人”,已经近五十年了……
      他抬起手,再次看向手中这根鞭子,顿觉自己握着的非是一根鞭,而是千万葬身泥海的血骨,那簇鸢尾分明就是一路踏着焚天灭地的业火走来的……
      所谓纷争,无一例外,都是操纵者卷起的疆场,供无辜者众血骨相残。

      正阳斜街,饮血营已全部撤离。
      整个斜街空空荡荡,一点人气儿都没有。被烧毁的米铺粮店依然着着火,但助燃物逐渐消殆,火势也有渐弱的趋势。
      大家将整条街搜索了一遍,除了一些不幸被饮血夹杀死的平民,就是几个倒在血泊里的银甲兵,根本没见到蓝舟的身影。
      他们此刻躲在一处小木门外,身后的寺庙里还不停地敲着钟。
      葛笑听不得钟声,觉得像是在报丧。他此刻的心情与战火弥漫的街道一般无异,夜空一轮红月跟他快要冒火的瞳孔差不多色泽。
      小敏在葫芦巷收了蛇阵,此刻已经带着阿灵跑了过来。
      “五爷,我们一路过来都没见到四爷。”
      葛笑急得不断急喘,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在哪儿。他一门心思地认为蓝舟已然落进了杨辉手里,觉得此时此刻他说不定已经被那个王八蛋丢进大牢里,上百种酷刑几乎都已经招呼上了。
      “妈的,老子现在就去找他!”葛笑一声怒吼,抄起短刀就要往外冲。
      结果众人不敢拦,都悄声往后退。
      小敏也不拦他,而是对身边的阿灵说,“你跟着这些大哥,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帮我们五爷去救个人就回来找你。”
      “……我害怕。”那小丫头扯着小敏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
      葛大爷一个不留神,被阿灵一声“我害怕”刺激得一个激灵。
      他咬牙切齿地僵在原地。平日里他冲动冒头,有二爷和老六拦着,再不济蓝舟也会用尽一切办法压着他。然而此时此刻,他身后都是等他发话的义兵,就算有个战力不错的小敏在身边,平日在寨里也是听话惯了,从不发表任何建议。他此刻一腔怒火没人应,这些人还不敢往他头上浇冰水,于是阿灵这三个字倒成了那盆带着冰碴的水,立时将他的冲动怒火全冻散了。
      他收回暴怒的脾气,撕扯着最后一分理智,转身一把拉住阿灵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然后回头对小敏说,“我先把这小丫头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找杨辉!”
      结果他人刚要走,身后的一扇小门便打开了一条缝,那人探了个头,冲葛笑的背影亲昵地喊了一声——
      “哥……”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后天(周日周一)请假两天,年中工作忙成废狗,容我缓口气再回来~么么
    注:“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出自《大般涅槃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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