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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第三零八章 佛光 ...

  •   三○八、佛光

      起火的巷子就在伦州城的西北角,紧临蛇尾河的那处浮桥,桥上全是烧毁的“人”。这些暂时还能被称为“人”的黑块散落各处,有些只少了半身,口舌还能动,只那惨绝人寰的嘶声像是被割断了颈骨、掏了肝肺的脏兽,没死,但是快了。
      身在炼狱,死活身不由己,想碎尸万段都难。
      点火的那人神情略显麻木,甚至还有些嫌弃歪歪扭扭堆在一起的“黑块”,一脚过去,将几段指骨踢下桥去,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顺着蛇尾河的激浪流进了地下河。
      说这里是“人间炼狱”并不过分,只不过这些点火的“青叶子”并不是起初就这样残酷无情,但是他们从一开始的恐惧害怕到后来为了生存而逐渐变质,其实这期间并没经历多少挣扎。有些人甚至并不需要“挣扎”,他们只需要从旁人那里盲目地接过“火把”,然后“火祭”的过程就变得顺理成章。
      仿佛点火烧活人和杀猪宰羊没有分别,甚至更令他们产生隐忍卓绝的快|感。
      乌合之众最忌聚集本事大的能人,没心没肺、智计低下的“贫者”才是“点火”的诱因——因为他们不配遵循遐思,不需敬重人伦。他们只需要一块浸过油的烂肉,维持他们在人世苟且偷生的契机罢了。
      当然,你若但凡告诉他们,其实那阴曹地府才是贪图享乐、酒池肉林的极乐之地,甚至比这朝不保夕的人间强不知多少,说不定他们还会争先恐后地将这把火烧向自己。
      可惜,没人愿意为了虚无缥缈的幽冥之界剥夺让自己活下去的资本。
      此刻,“火祭”还在进行,那被烧死的老头已经灰飞烟灭,接下来便是他身边的那个老妪。这老婆婆全身已经忘了打抖,她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丈夫死在火海里,人已经疯了……
      头皮被自己撕裂,鼓出一道道血痕。
      最后,她其实是自己跳进火海中的,没人推她,没人阻她,甚至周遭还爆发出阴鸷麻木的怪笑。
      此刻,井里没用的“葫芦”又少了两只,空出来的地方又多出了两个位子。那么,就能再多往井里灌两只“肉葫芦”,回头换“生计”的东西就又能多出两份。
      葫芦巷有四口井,分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每一口井里都塞着一定数量的“葫芦”,这些“葫芦”会因为自己的籍贯和来路被“青叶子”象征性地管制起来,分配到不同的“井”里。
      此刻,两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押运着一辆驴车,从桥那边过来,那驴车穿过火池,行到池子边上,从驴车上解了几个包得像是粽子一样的麻袋,四五个堆在一起,还在不断地挣扎。
      “这就是今晚新到的货?”那看井的大汉白了一眼,叼着跟稻草呜呜噜噜地问。
      “嫩葫芦,刚从船上卸下来的。”
      “哪边来的?”
      “北边山上。”
      “丢在南边来的池子里吧,北边没地方放了。”那壮汉往那几个麻袋上“呸”了两声,用脚踹了两下,然后命令那几人将这些麻袋倒着口丢进了北边的“井”里。
      那被丢进“井”里的少男少女一旦透了风,无不吓得爬到墙边,攥紧麻袋的收口打着摆子。唇齿撞在一起,几乎要将自己的舌尖咬掉,他们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都是谁。
      忽然之间,只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一名少女被头顶那放下来的铁钩子勾着脖子,霎时从天窗上勾了上去,那姑娘的双脚在半空中疯狂地扑腾,伴随着宰羊般的惨叫,她的双腿在空中僵直地挣动了几下,便不再动了,她那软绵绵的身体乖顺得犹如一只被清洗干净的“小羊”,随后被那些人大力提了上去。
      “又……又一个……今天第三个了……”天井下头的一个少年脸色惨白地不断嘟囔,他的脸上灰白一片,脸色堪比外头烧焦吹散的骨头灰。
      “什么意思?”刚刚被丢到角落里的少年神色比在座各位都要镇静,他腰间挂着两个竹筒,全身上下除了脸皮刮蹭了一些伤痕以外,完好无损。
      “就、就是那些……‘青叶子’。”那回答的少年已经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他那些字在舌尖上跳了几下后,字词像是是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泄出来一样,全身脱力地惨呼道,“是……是要被换到那些军营的,被玩过了就死了,那些‘青叶子’就能换到食物和快活。”
      那镇静的少年往头顶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地井里的少男少女们,神色如常地低下头,手心攥着他的竹筒,眼光一一掠过这些男女。
      “你的眼角有血。”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少年抬起头,就看见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那女孩冲他递了一个帕子,帕子的一角还绣着一朵腊梅。只不过这帕子已经脏了,沾满黑灰。
      少年愣了一下,跟着摇了摇头,“没事,蹭来的。”
      少女看起来只十三四岁的年纪,比自己略小一点,她的眼中倒是没见多少忧色,显得比旁边这些孩子淡定不少。
      “你不怕么?”
      “怕也没有用。”那姑娘执意将帕子递给他,塞进了他的手中。
      少年攥紧帕子,神色镇定地握了握,转过头又看向她,“你从哪儿来?”
      “南边来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儿。”
      “哪天来的?”
      “不少日子了。”那少女低下头,又去玩自己腰间的铃铛,那个铃铛虎头虎脑的,上头还依稀刻着凤纹。
      “你叫什么?”
      那少女怀揣心事,却并不隐瞒,她咬着嘴唇,轻声轻气地答道,“我叫阿灵。”
      少女抬起手,拢了一下额上的碎发,少年被她手腕上红砂点绛的一寸鹤羽吸引了目光,随即,他波澜不惊的眉间微微皱起。

      正阳寺外一条斜直的街道上,几家米铺正在用量斗撑米入账,白色的面粉被倒入了盛米面的老缸里,老板脑满肠肥,也不计较米面撒了一地。
      “今儿随船运来的米面倒是不错,你们几个好好称,称好了入账。”
      “欸!好嘞!”那手下一身杂役服,忙不迭地冲着老板哈腰点头。
      “老板,外头来了换粮的车!”外头一嗓子喊过来,老板下意识地一惊。
      “都关门了,怎么还有人来!”老板骂骂咧咧地走出店铺,正瞧见一个生脸,赶着一辆马车停在店门口,老板狐疑地瞧着他,“从哪儿来的?”
      “葫芦巷啊。”
      只见那赶车人的身后又探出两个头,老板一瞧里头探头的人,立刻认出了他,“是你这小崽子!刚刚当了‘叶子’,就来混脸熟!”
      殊不知,这人和这米铺的老板原本认识,两人曾经也算邻里,只不过城破之后,东西各走一边,这年轻人家开的家具铺没了用,一家人便被扔进了葫芦巷,可这米铺的老板倒是平地踩黄金,正好中了北鹘军的下怀,于是被征用成了官铺,从此“大权在握”,竟然一不留神成了这城中的上等人。曾经与他做邻居的家具铺子的老板倒成了给自己拉磨的“狗”,实在是让人畅怀。
      老板上下瞅着他,又问,“小子,你如今是葫芦巷哪个井上的?”
      “南边那口井,今夜又勾了个囫囵的女娃,已经送到军营去了。”那老熟脸堆着坏笑,腰间挂着串铜钱,跟老板讨好似地示意自己的身份。
      身边一个下人冲老板低声说,“老板,他说得没错,今夜不是烧了东街两个杏林堂的一对大夫么,是这家伙点的第一把火。就刚刚好混上了‘井口’的位子,如今算是他们半个管事儿,今夜军营那边像是来了‘新货’,估摸着要几个鲜嫩的‘充饥’,就给他们换吧。”
      老板沉住气,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将新拨来的那两缸给他门带上。”
      “好嘞!”
      随后,车上一共三人,连忙都跟着去米铺搬米。
      老板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一阵起疑,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转个身往粮仓里跑,等跑到之后,就见三人正打算将米缸往外头马车上搬——
      “慢着!把米缸放下!”
      “干啥!”那熟脸的“青叶子”也懵了,却不撒手,“咋?不让搬?这地方可是杨督帅说了算,你不怕我们告你!”
      “你敢!”那老板掂着肥的流油的肚子,往门前一横,几乎不留缝地将这仓门堵住了,又呵斥那名贴身的手下,“你们,将这三个偷粮的‘青叶子’抓起来送官!”
      “……”
      紧接着,一片宁静。
      “你们几个,傻了?!”那老板又冲身侧手下吼了一声,“快——呃——”
      霎时,只见一柄刀“嚯”地一下从老板的肚子里捅出来,血水“噗呲”一声喷溅出来,将地上散落二尺厚的白面染成了血面糊。
      那三个“青叶子”当即傻眼,老板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嘴巴里咕噜咕噜地冒出血泡泡。
      动刀的手下正是他一直以来对他惟命是从、鞍前马后的伙计,方才那名赔笑扮傻的年轻人。只见他的眼神慢慢阴狠,怒火中像是带上了复仇的锻刀。
      只见这人一脸厌恶,蓦地用力,将那柄刀从那胖老板肚子里抽|出来,然后对着他栽下去的身体吐了两口唾沫,冷冰冰地说,“我哥就是被你送进葫芦巷里的,你去死吧,你这个肉虫。”
      紧接着,米缸的门便被封死了,里头一阵利刀砍肉的声响,跟着几声扎人心窝子的惨叫。
      须臾之后,一片安宁。
      血水顺着低洼的土地流出来,沾湿了丢在地上的账目。
      这时,外头的门一开,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将里头粮仓的门慢慢推开。
      里面倒着三具尸体——是那粮店的胖老板和方才来换粮食的其中两名“青叶子”。
      “葛爷。”那动刀的人回过头,蓦地跪地,“谢葛爷助我报仇。”
      葛笑的眼神阴沉不定,幽幽地闪过一丝寒光。此刻他手中握紧的短刀化身那柄“金云软剑”,他周身聚拢的杀气,仿佛十年前靖天“十六爷”再临。
      “还留了一片烂叶子。”他拍了拍腿上沾着的浮粉,往那瑟缩在米缸边正打抖的“青叶子”身上看了一眼,眯着眼不清不楚地笑了一下。他抬抬手,让几个跪地答谢的人起身,又问那动刀的年轻人,“像你们这样被他们迫害的,能聚来多少?”
      那几人义愤填膺地相互看了一眼,“不多,这条街上,能聚来一百。”
      葛笑的眼神终于溢出一丝快意,他咬着牙,将那条伤腿搁在一边的米缸上,低声吩咐,“那就把这些人全都给老子聚起来,按着这家店的规矩,一间间杀。”
      整个正阳斜街彻底闹翻了天,所有的米店顷刻间换了风水。那些把着粮仓的老板忽然之间被手下雇来的“奴”全面反杀,手里握着可以为葫芦巷易货的救命粮草一夕之间从名下“易主”。
      简直在一夜之间,将整个街道变成了一个因民心不得,从而导致“揭竿起义”的朝代缩影。

      葫芦巷里。
      那从南边地井中刚刚勾起来的少女瘫在地上,脖子上一片血雾,骨头已经吓瘫了,却还没死。
      那坐在车辕上的人遮着眉目,冲着另外一名赶车的人抬了抬下巴,那人连忙点了一下头,从车上将刚刚从正阳斜街运来两袋米面卸下了马车。
      那人卸完货刚想走,却被正在清点米面的另一名“青叶子”叫住。
      这送米的人眼神发凉,尽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转头冲那问话的人咧着嘴笑了一下,“大哥,啥事?”
      那人挑着眉毛,用脚碰一下刚刚从车上卸下的米袋,问他,“这袋子上怎么沾着血?”
      这人全身打了个颤,冷不丁地回头去看正坐在车辕上、遮着眉目的年轻人,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身后冒起的火舌一飞冲天,还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声。
      年轻人慢悠悠地抬起头,冲那人一台下巴,冷静地说,“上回抓走的那个小娃娃太吵了,半路上想逃,让我一刀解决了,流了点血,黏在车底了,你要看吗?”
      那人狐疑地看着他,示意两名手下,那二人走到车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底,鲜血的确已经染红了木头,这才放下心来。
      接粮的大个随即冲两人摆手,“既然没问题,就将这女娃娃送上马车,把粮食抬过来分了!”
      那小姑娘随即被那些围着篝火起舞的“青叶子”捆成了粽子,丢进了这辆马车上。
      马车绕着浮桥转了一圈,往一条深巷子里走。
      那赶车的人好不容易捡回自己的舌头,冲身侧那遮着脸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说,“大哥……要做的事儿我都做完了,您、您能不能放过我……”
      蓝舟将连衫的黑帽慢慢取下,转头看着他,轻声问,“昨夜烧死的那对老夫妇,给你家难产的媳妇接过生?”
      这人全身一麻,脸色犹如烂掉的腌菜。
      “你们家曾经是斜街上开家具铺的,跟那米铺的胖老板是邻居,而那杏林堂的两位大夫,是这条斜街上最有名的妙手。他二人救过你家人的命,你却为了争那‘井口’的位子,放了第一把火。”
      这人的脸色惨白如蜡纸,已经不见了人气。
      蓝舟神色淡漠,慢慢呼出一口气,转头冲车里正小声啜泣的姑娘柔声说,“丫头,把耳朵捂上,闭上眼,等一会儿,哥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随后,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一根劲鞭便绕上了他的脖子,跟着“咔嚓”一声脆响,那人的脖子扭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坠下了马车,口中吐出最后一口血。
      “杀行医济世的大夫,本应被千刀万剐,还真是便宜你了。”
      蓝舟慢悠悠地收回长鞭,然后掀开车帘,冲那惊魂未定的姑娘笑了一下,“丫头,到了,睁开眼吧。”
      那姑娘睁开眼,霍然间看见“正阳寺”三个字。
      她不经意间死里逃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可正当她要谢,那救了她的哥哥已经走了,他的身影犹如鬼魅,早已没入了阴沉的夜色之中。
      姑娘慢悠悠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过来迎他的是一位断了一条腿的老僧人,那老头递出一只手,将姑娘迎进庙中,随后庙门紧闭。
      庙中已经救下了不少她这样的孩子和老人,他们都挤在佛龛下的地井里,相互依偎,脸上渐渐有了人色。
      佛堂供佛的佛龛上再点一盏明灯,佛光普度众生,终于不再泯然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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