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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第二九六章 羔鹿 ...

  •   二九六、羔鹿

      帅府一片寂静,了无生息。
      也确实如鹿山所说,自从翁苏桐被迫从这里搬走之后,这里就再没人踏足过,一切陈设如旧,前院的兰草未经修葺,一株株倒是长得亭亭玉立,比起有人栽种呵护时长得更好了。
      所以说花石草木倒不如人一样苦等悦己者,孤芳自赏也不失为一种善意。
      二爷看着前院中这些兰草,不免想起翁苏桐来,她的灵魂被剥离,整个人被自己泡在了一个滚着热油的陶罐里,却还觉得这滚油将自己的心血滚沸了,是一件难以抵挡的快事。
      “我打听过她,她此刻在总督府里住着,还是那副样子。”鹿山看二爷的眼神一直盯着这方庭院,忽然说。
      二爷回过神,“你怎么还关心她的处境?”
      “当日从穹顶出来,王爷执意回帅府取东西,还把我赶走了,我没走,于是躲在屋子后面的窗子下听见了翁苏桐和那个叫连凤的对话。”
      “哦?她们说什么?”
      鹿山仔细回忆道,“翁苏桐将一个簪子给了连凤,连凤不肯收,翁苏桐却执意要给她,还跟她说‘屏风都碎了,留着这发簪,也是徒增伤感’——我娘将她那柄紫金蛇尾刀给我的的时候,说过一样的话。”
      二爷微微一怔,见鹿山的眼神中慢慢溢出悲伤的情绪。
      廊前没有电灯,破破烂烂的灯笼悬挂在屋檐下,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鹿山的神色眼神虽然暗沉下来,却不像往日一般冷漠,他低下头,犹豫道,“你方才问我有没有事瞒着你,其实有……不光是你,王爷也不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二爷坐在廊前的石凳上歇了片刻后,终于有了气力,他循序渐进地引导道,“孟春兄,你若是想与我说,就说出来,若不想,就埋在心里。我知道,将自己的伤疤剥开,血淋淋地给外人看,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鹿山头一次在外人面前显露出难以自控的情绪,他的嗓子因为急喘而更加沙哑,喑哑的喘息之间擦上了几声细微的颤音,那股情绪呼之欲出,仿佛这空旷荒废的庭院倒成了刺激他脱口而出的导|火|索。
      “我是我娘从烛山的一个树洞里救出来的。”
      二爷眼睛一眯,“烛山?”
      鹿点了一下头,生硬道,“那天烛山被一把大火烧了,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后山那个漆黑的洞里救了出来,他还背着我跳过一个断崖,走过了一段崖壁,那山崖很陡,中途我还差点栽下去,是他一把扯住了我,将我从断崖边上拉了上来。”
      “烛山后面……漆黑的洞?”二爷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细致地问,“还记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吗?”
      鹿山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记得。我和那个人是被蒙着眼睛送进那个洞里的,一起被送进去还有十几个,都是半大的孩子,我不知道我在那个洞里被关了多少天,只是听见过刺耳的声音,有点像是刀磨石头的声音。”
      二爷未敢打断他的思绪,只能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他说。
      鹿山拼命压制喘息,往廊前的石阶走了一步,然后随意地坐下,他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膝盖上,竭尽全力地吸进一口气,这才慢慢道,“前些年我去黑市打听祝龙的信儿时,曾经路过一个制刀的铺子,我站在一边听了一会儿,那一瞬间,我才将我少年时蒙着眼睛听到的声音辨认出来——我才知道,我当年被关押的地方,有人在打铁、磨刀、制造兵刃,那不是研磨一柄刀能够发出的声响,是成千上万。”
      二爷眉头微微一皱,“还有吗?”
      鹿山没有对二爷说话,而是像在对着周围凌乱生长的兰草讲述自己儿时的经历,“那时候年纪小,八九岁吧……对生死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在黑暗的环境里,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人一直在我耳边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其实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我的耳朵都快被那铁锈声刺聋了……”
      说到这里,鹿山无助地捂住双耳,身体猛地颤栗了一下,“而后……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那个人一直抱着我,说我生了很重的病,他还曾去跟那些看守的人要水,还被那些看守狠狠打了一顿,奄奄一息地瘫在我旁边,我摸到他手臂上全是血。”鹿山全身打着颤,似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我从记事以来,对于‘人’的印象就不深。”
      二爷探了身,艰难地挪到他身边坐下,然后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想安慰他,却见鹿山猛地颤了一下。
      “别怕……”二爷连忙将手收回,不敢再碰他的肩膀。
      掉队许久的羔鹿往往带着极强的戒备心,周围只要发出一点动静,就能让他们变成惊恐的野兽,发疯一样地在林子里头破血流地乱撞,然而他们凭借这种法子是根本走不出禁林的,可他们别无他法,只能选择这种方式自保。
      那些被风雪压过的枝节一旦受到外力摧折,就会拼着折断根系的危险让自己全身生满倒刺,所有柔软的东西都被收拢起来,任你在他周身找不到一点点突破口,仿佛这样做,他就能变得无坚不摧一样。
      然而这样的枝丫一旦被剥开那层坚硬的刺壳,他们就会顷刻间变成遍体鳞伤的怪物,全身的倒刺便会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拔|出。
      二爷见过这样的场景,云州再见连凤时,她也曾是这样,只对方一点点的动作,都能让她一惊一乍地后退。
      鹿山倒是比那姑娘更加坚韧一些,也更加理智。他只细微地颤了一下,便随即将眼底那抹惊恐收紧,随后扯着嘴唇,些微地动了一下,“没事……我只是回忆起了一些被我自己刻意忘掉的事。”
      二爷点了点头,有意引导道,“你方才说,你记事以来,就对于‘人’的印象不深,是什么意思?”
      鹿山恢复了冷漠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方寸大的一块青砖,轻声说,“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不记得到烛山之前的事,进烛山之后,就以为‘人’都是这样活着的。”
      这极其残忍的一句话被鹿山用一种极其克制的方式平静地说出,倒让二爷的心里猛抽了一下。
      鹿山的神色却异常平和,“我们当时就跟被关在笼子里待宰的猪羊没什么分别。”
      “那你是怎么……”
      “逃出来的?”鹿山接道,“我记得那晚洞里发生了混乱,那些看守我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收拾,就四处逃窜了。我被那个少年拉着,从洞里跑出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对面矗立着三座高峰。那一晚烛山被烧了,山火蔓延到后山。那个少年背着我,从逼仄的山路连滚带爬地跑下来,最后……他把我塞进了一个树洞里,让我在那里等他回来。可是……他没再回来,我等了他很久,很久……直到那棵树也被烧着了,我依然不敢走……”
      二爷压低了声音,“那他最后回来了么?”
      鹿山失落地摇了摇头,“没有。从此我再没见过他。”
      “或许……”
      “或许他已经死了。”鹿山生硬地说。
      二爷叹了一声,“你不必陷在里面,他能拼死保你,却没能赶回,想必一定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可他终究失信于人,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鹿山恨恨地说。
      二爷心知肚明,鹿山其实并非真的因为儿时的朋友失信未归而迁怒于他,他只是在懊悔,为何当初没有拼死扯住那个执意要将他救出火海的少年,不让他去送死。
      鹿山闷声说,“后来,快早上了吧……大火把我的衣服烧着了,眼看着我也要葬身火海,忽然有一个人冲进来,一把将我拽了出来。那个人就是鹿云溪。”
      二爷微微蹙眉,“鹿姐姐回烛山,想必是去寻祝龙的。”
      “我当时不知道她的来意,因为那个人已经葬身火海,我不能再让第二个救我的人也被烧死,于是死命地扯她,不让她再往山上跑。”鹿山拼命地呼出一口气,“可她不依不饶,还尖声问我,烛山上还有没有活着的人,我吓得要命,只能拼命地摇头,然后使劲拉她。她跪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后来……”
      二爷见他背脊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忙问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她倒在地上,大腿根处流了很多血……”鹿山哑声说,“她小产了。”
      “你说什么?”二爷脸色苍白,唇间翕动,牙齿咬破了舌尖,溢出狰狞的血气,“鹿姐姐当年怀了孩子……”
      鹿山点了点头,“当年我才不到十岁,根本没见过怀孩子的女人,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捂着肚子,蜷缩在我脚边,扒着我让我救她……可是我怎么救她,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了?我惊慌失措,只能拼命按住她的腿,想止住那些血……可是没了,那个孩子还是没了。”
      二爷下意识地说,“那是祝龙的孩子……”
      鹿山垂下头,眼睛里终于流出眼泪,“她是为了救我,才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二爷心里一阵翻腾,他这一路走来遇见了太多事,只眼前这件让他肝胆俱裂。少年活成一个“人”之后一共遇见了两个救命恩人,一个因为因为自己没有拉住而死在火海里;一个却因为救自己出火海,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所以我娘一直恨我。”鹿山吸气时像是一瞬间卡住了喉咙,他将头侧到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二爷伸手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原来你跟鹿姐姐,就是这样相识的。”
      鹿山好不容易缓和了一阵,这才慢慢平复了呼吸,喑哑道,“我、我是不是不该活下来……”
      二爷顿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动,“你扶我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鹿山魔怔似的,听话地扶着他站起,随着他往后院的走去。
      “这是哪儿?”
      “你看这棵树。”二爷指着倒在井口边的那棵槐树,轻声说,“这棵树是父亲封帅后、云州帅府刚刚落成是时,他和我母亲一起种下的。不吉利是吧?旁人都说受封时应种植松柏,可他们偏偏种下了一棵槐树。”
      “还有这种说法吗?”
      二爷笑了一下,“当然有,老规矩可多了。什么床尾不能吹灯,碗中不能插筷,屋前屋后不种槐树……等等。我是没那个忌讳,但是很多人在乎。”
      “那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二爷淡淡道,“人都说槐树为‘鬼树’,阴气重,容易招鬼。但你看如今这死气沉沉的一个院子,人去楼空,百花凋零,却只有这被白蚁蚕食的树洞里生出了小花,来,你过来看。”
      鹿山走近槐树根部,果然看见从那槐树根部被蚕食地树洞里生出了茂盛的小花,有些甚至生出了淡紫色的花蕊。
      “木死而春生,心死而神往。孟春兄,你怎么知道,鹿云溪不是因为有了你才坚持活下去的呢?”
      鹿山全身一僵,跟着猛然间叹了口气,难过道,“不是的。”
      二爷看向他,“为什么不是?”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吧,我娘最后故意丢下了我,自己走了。”鹿山猛吸了一口气,难受地说,“那天也是临近清明,六年前的一个晚上,她说隔日清晨要去赶集,那几年每隔三个月她就会去伦州赶一次集,我习惯了,也没觉得怎么。可是第二天醒来后,我发现竟都已经是傍晚了,这才觉得不对。原来前晚她给我喝的水里放了迷药,她骑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伦州碑界处等了她近两个月,最后病倒在碑界边,被一个过路的老木匠救了,等我再次醒来,嗓子就坏了。后来我去找她,沿途一路打听,得知她去过烛山,我觉得她应该是死在那了……”鹿山深深叹气,绝望道,“她到最后,也这样失信于我。我这辈子一共等过两次人,他们都没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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