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杳杳无绝期》叶小灯

1、悼药师慕少艾

　　少艾终究还是死了。
　　虽是早已预知的结局，却来得这般仓惶，甚至容不得我整好心绪，以送莫召奴归隐那般恬淡的心境来送他一程，只看到漫天的红雪飞洒，一如那日初见羽人的落下孤灯，痛就这么毫无预期的，狠狠、狠狠袭上心头，零落了好一场滂沱大雨……

　　初识慕少艾，是在岘匿迷谷。他躺在浓绿的树荫里，星眸半张，呼呼吸着水烟筒，吞云吐雾中氤氲出丰神隽逸，银发朱颜，神情是倦懈的，还带了三分悠然、三分慵懒、三分诙谐和一分的玩世不恭。旁边，是那只可爱的、被他爱逾性命的小公猫——阿九；湖心，是那总和他斗嘴玩笑、知天乐命的神鱼——鱼孙。
　　再见少艾，是在琉璃仙境。魔火来袭，他轻松一招，灭火、复建，来得潇洒而干脆。屈世途很是惊异他的神奇武功，问火的去向，他呼呼笑着一指崖下，说：好东西要与朋友共享……那时候，崖下他的家里，住着的是因一步之差输了麒麟穴给他的素还真。于是，崖上得了清净，崖下的忙着救火，湖心的鱼孙无奈而宠溺地感叹：药师的小孩子脾气又犯了，这回是放火烧自己的家……
　　又逢少艾，是在落日烟。他一琴在手，惬意而逍遥的放怀高歌：山渺渺，云渺渺，八方风雨止今宵；情渺渺，仇渺渺，风尘一梦任逍遥。江波啸，烽烟招，兴来病酒罢琴箫；世情笑，人寂寥，壮怀谁留向晚照……朱痕染迹横笛在手，眼眸中是道不尽的担忧与愁郁。于是等他停了弦，便问：是谁多事入江湖，眼也累苦，心也累苦？少艾眸中异色一闪，稍纵即逝，然后呼呼笑着，调侃道：是君无聊又糊涂，不在江湖，偏问江湖。
　　四见少艾，是在落下孤灯。漫天飞雪中，他悄然独坐，不语不笑，不说不劝，只是静静地陪着羽人非獍，静静地听他心里的痛和惧。他知道羽人的苦，知道他的压抑——就像多年前的自己，这时候需要的是酒，不是朋友。于是，他默然，留下一坛酒，萧然而去。羽人抱坛而饮，他也正自执杯，在一个喧嚣的小镇。秦假仙让他请客，他只说：好，敬我那终于打开心结的朋友……
　　五见少艾，是在中原武林。看他运筹帷幄，连战魔界；看他辛苦奔走，寻找外援；看他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看他睥睨天下，格杀群魔；看他为救阿九，不遗余力；看他为护羽人，舍身拼命……于是，看着他的淡定不复从前，看着他的性情变得暴躁，看着他的容颜一点点憔悴，看着他的伤势日渐加重……
　　剑子说：药师还真是厚人薄己啊，脸色很差。慕少艾只是笑，笑着调侃：有么？果然太过操劳不适合我。在谷底的时候一日三餐加夜宵……是啊，如今的少艾为了苦境和平席不暇暖的奔波来回，再不复见昔日谷内的优哉闲适，总悬以耽搁心心念念着他人，何曾在意过自己？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许还更早一点，从素还真下到崖下的那一刻，他就预见了自己今后的命运：一步江湖无尽期，红尘一渡，万劫不复。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呢，少艾？争名夺利非你所好，忙碌操劳亦非你所愿，你应该像朱痕说的，悠闲地待在岘匿迷谷，笑看风云，吃菱角吃到噎死，或是在你和阿九的风铃店，淡看风铃，茫茫到老而死，却不是为这无谓的江湖奔波累死，为他人承担错误去代死，这样的死，一点都不适合你，一点也不适合啊！
　　只是，终究还是挡不住啊！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世人坚守的一切在你眼中不名一文，朋友情义却是一生牵绊。故而，为与素还真之诺你欣然出谷，挑起武林戡魔的重担；为羽人非獍你甘舍一切，宁与天下为敌！看你为他护短，疾声厉色；看你为他受伤，全身浴血；看你为他忍辱，百杖加身；看你为他突围，火药无惧……于是，突然的念想一闪而过，却是这般清晰地浮现脑海，再也挥之不去：羽人非獍，他是你的朋友，也是你一生的劫啊！
　　不是吗，少艾？你最终为他，放下了一切。水晶湖的水冰冷，竟也被你一腔热血捂热，只是那一湖猩红啊，也染红了你长发如雪，黄裳似杏。怕是全身的血都留下了，和羽人一起，留在了碧波荡漾的水晶湖，为的是、怕他孤独，和寂寞，更为的是，用你的血和情义重塑另一个全新的、敢于面对过去、更敢于挑战未来的羽人非獍……用生命诠释友情，这在霹雳中并不少见，然而，如你这般决然而绝对的，却是唯一。
　　“约定信诺与朋友情义，势不能两全，慕少艾选择全尽朋友之情。”临死前，你是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吧？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干净利落到残酷的、用你的无双智谋为自己铺就了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然后，笑着走去，竟不曾有半分迟疑。人世啊，总是情义两难全，理想和现实互相拉据，互相抵触、煎熬，让你欲有所为的心不禁停顿，因牵挂、珍视的人物而动摇。少艾，在我眼中，你小心翼翼的保护是绝对任性的一种坚持；不管是对于阿九的亦友亦父，还是对于羽人的亦友亦师，都是难以言喻的泛滥之情，此情杳杳，用无尽期，你，何曾奢求过回报？
　　烟波浩渺，大海苍茫，你静静躺在棺木的素菊中，带着一贯乐观的微笑，白发朱颜，竟是绝代。残林之火为你送行，席卷一切的同时，迎面打来的巨浪掩盖了你辉煌然而短暂的一生：迅疾入世，不问理由的突然，却在名声喧扬之际一夕息宁，毫不眷恋江湖诡魅的风姿，卓然而超然。
　　“逆天转命，你不后悔？”少艾，朱痕曾这样问过你吧？记得你笑着应他：“生里来，死里去，不怕无常，只怕遗憾。”其实，即使不问，朱痕也已知晓你的答案，只是，他舍不得你就此离去，忍不住想要挽留，可如何能挽留得了啊！慕少艾，自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已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相知，所以怜悯，所以成全。既然你选择追求自己的情义，那么，朱痕只有成全，成全你这份对情义的痴认。只是啊，这份一厢情愿、任是谁都不能理解的伤痛，也独他一人来承受了。
　　今夜，落日烟的天原本晴好，有星光月色缭绕着，淡淡雾霭，微微暖风，惬意得让人陶醉。朱痕忧思神往，独坐窗前，看着慕少艾留下的铁筝，缓缓伸过手去，很轻、很轻地拨弦，曲尚未成，弦已断。蓦地，风雨如骤，来得突然，就这么搅了天地清净，无征无兆。于是，他知道：少艾，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再也回不来。“没有了懂琴的人，琴也就不再需要弦了。”说这话时，眸中是彻骨的痛和绝望。是啊，便是弦断，懂音的人已经不在，筝弦枉须填补，何感伤、自低徊。
　　然而，又似乎那般分明地、在疾风骤雨中看见少艾了，看见他徐徐走来，呼呼吸着水烟，慵懒着笑意，悠闲着眉眼：“人生苦短，清闲是福嘛”；看见他不耐世俗的繁文缛节，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多谢多谢，不谢不谢，谢来谢去，没完没了”；看见他打趣剑子，笑得前俯后仰：“多谢你的成全，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剑子，你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看见他腹黑佛谈无欲，耍着小小的坏心眼：“爱就要大胆、爱就要努力，谈无欲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你要主动黏上去知道吗？黏久就是你的了”；看见他怀抱只有半心的阿九，眸中是少有的认真和严肃：“阿九，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我赌上一切，只想看到你能够自由学武，快乐游玩，就算要逆天，就算要与全世界为敌。你要记住，你的命我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好吗”；还看见他浑身浴血，却满带笑意地望着羽人，安慰地说：“羽仔，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想，明明是很动听的乐声，为什么这么悲伤，明明是不知比我年轻几岁的小鬼，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忧愁，不快乐。羽仔，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只看见你的不快乐，羽仔，睡吧，等你醒过来，咱们再来商量，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哈，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哪里又管得了这么多？暂别了……”只是，水晶湖中的羽人安静地睡着，听不到，也看不到，更想不到：一声“暂别”是慕少艾善意的欺骗和安慰，在他，却是清醒后的天人永隔，此恨茫茫，无尽期。
　　“慕少艾，好友啊，你这般，素还真又复何言？”琉璃仙境下的岘匿迷谷，素还真手中纸灰飘渺，迷离了湖心鱼孙的眼睛。都说神鱼无泪，因为看淡生死。可是为什么，它的眼泪像雨，怎么也停不下来？

　　旁侧碧荫下，软榻轻摇，烟丝如旧，只是人已不在，笑也杳杳。远处，有一笛呜咽，余音袅袅，半晌不绝。鱼孙屏息听时，却是慕少艾最后弹得一曲：少时听琴楼台上，引觞歌啸眷疏狂；不信江湖催人老，皇图笑谈逐尘浪……听着听着，看破千年世情的心再也受不住，“砰”的一声碎裂开来，化作溪流，逐向大海远波，追随少艾而去……

　　后记：

　　猶記迷谷初見。煙絲欲裊，白髮紅顏。
　　渺渺江湖路遠。平川定海，過眼雲煙。
　　回首紅塵笑夢。世情蕭索，盡付箏弦。
　　莫問風流何處。狂歌已矣，人在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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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半年前，因缘际会，在天涯看到一张莫召奴的贴图，故而迷上了《霹雳布袋戏》，从此沉沦，不分白天黑夜地看，晃眼就是大半年。从最初的《霹雳劫》看起，直到如今的《霹雳神州》。起先，只是跳着看有关莫召奴的故事和情节，看着看着就觉得，其实不只是他，故事里还有很多值得一看的人物，于是倒回来从头再看，便看到了一段又一段值得纪念的友情，一个又一个鲜活分明的角色。譬如莫召奴和神无月，银狐和卧江子，剑雪和封禅，譬如刑天师和金子陵，箫中剑和朱闻苍日，风之痕和秋忆年，再譬如素还真和叶小钗，蝴蝶君和独孤缺，剑子仙迹和疏楼龙宿……这里提及的每个人物都让我感念和叹息，不管是立场的不同，还是选择的差异，不管他们最终的结果如何，“朋友”二字的真意却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入心入肺。
随着情节的深入，我看到了慕少艾，那个仁心仁术、乐观诙谐的药师形象，那个时不时耍耍小孩脾气，却又分明值得信任的父辈长者；那个心疼朋友胜似自己、却总不忘打趣朋友的知己好友。于是，一刹那间爱上他，却不想爱上的刹那变成永诀，就像文中说的那样：迅疾入世，不问理由的突然，如同名声喧扬之际一夕息宁，未曾眷恋江湖诡魅的风姿。少艾之死是他一手布局而成，他为朋友欣然赴死，不曾有半分迟疑，可是却让我泪雨滂沱，三夜不眠。即使我的本命莫召奴被心爱的人刺那一剑，生死未明时，我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痛啊！
心里总不得平静，迫不及待想要写点什么，于是成此文，算是对药师的祭奠和追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