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片海》眉意

8、8.残念，四十年后的所有终结

　　“姐姐，阿夕姐姐……”容颜苍老的女子泪眼朦胧，隐约发间已有了和那条银色发带一般的白色，“四十年了，已经四十年了，姐姐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请你快去死者的世界啊……这样不行，姐姐会彻底消失啊！”
　　“你再说什么啊？”白衣女子笑问。容颜不变，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忧伤，“你这个人也真奇怪呢，四十年了，年年都来和我说话。”
　　“你到底是谁啊，嗯？你究竟是谁？”阿夕看着女子，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笑意，宛如暗夜中的寒星。
　　“姐姐，是不是我替你把四十年前偷袭寨子的妖怪杀了，你才能平静？”
　　“谁？你要杀谁？”阿夕突然走到她面前，高声问道。
　　姐姐突然地反映让她有些吃惊，果然……是和那一场灾难有关啊！透过她的身体，若菜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夕背后荒废的院墙。
　　四十年前，这个村寨就已经彻底的荒芜了。若菜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四十年啊，当初的髫龄少女，如今已是年华逝去的老妇了……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她又是怎样活了下来？！
　　若菜叫人帮忙安葬了除妖师的尸体，想去寻找可以持有炼龙的巫女，但她却看到了姐姐，几近透明的人，对着那面墙上的屋檐发呆。
　　开始，她还记得若菜。但到后来，就渐渐什么都忘掉了。就像个刚出世的孩子。于是炼龙的事也就搁置了下来，直到几天前，才将剑交托给修行路过此地的巫女翠子。
　　若菜知道，等到姐姐将所有的一切忘记后，她就真的会死，从身体到灵魂彻底消失。
　　必须找到姐姐不能放下的东西，就是因为那个东西，让姐姐的魂魄不能离去。
　　“姐姐，你有什么放不下？究竟还有什么让你继续留在这里？”
　　“我没有什么可以放不下……”阿夕摇了摇头，眼中反而有迷惑的神色，“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些问题呢？”
　　“那么……姐姐有什么不甘心的？”若菜追问。
　　“不甘心啊……”阿夕叹了口气，脑海中像有一面镜子，她看到这样的景象——满眼是青翠欲滴的树，大片的森林。枝叶隐约间，彩色的鸟儿欢快的啼啭。白衣男子微笑着，额间的蓝色宽容似海，俯身对着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是谁？这个有着温和笑容的人是谁？
　　但这个画面瞬间就被撕裂了，她想抓也抓不回。
　　“我真的都忘记了……那片森林……那片还……我全都忘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海吗……姐姐，你记得海吗？”森林的那一边是一片海，听父亲说很美，然而却是龙居住的地方，所以寨子里的人，没有一个去过那片海。那么姐姐，又是怎样会记得那片海的？若菜像是抓到了希望一般。
　　“我记得有一片海……”阿夕停住了口，忽地，透明莹润如珍珠的泪水大颗落下，“他答应过我的……可是我却连他答应过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什么？姐姐，谁答应过你？”若菜也胡乱不清的问着。
　　“没什么……”阿夕轻轻一跃，站在破败的高墙上，眺望着远方。
　　风吹起她的长裙，在空中飘缈展开。而她脸上的神色空茫辽远，仿佛欲随风而去一般。
　　“姐姐……”然而阿夕却不再说话了。
　　姐姐啊……若菜看着阿夕，悄悄流下泪水。
　　历经了四十年的岁月，少女的容颜却丝毫未变。由于意念的缘故，她被自己心中看不见的高墙困在这里。然而没有愤怒，没有忧伤，没有怨恨，更没有快乐，澄澈如夜色的眼睛，只是凝望着高墙。嘴边有淡淡的笑容，让她的目光显得更为忧伤。
　　她知姐姐不能平静归入死者世界，一定和那个妖怪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可是该去哪里寻找那个妖怪？四十年了，当年她和姐姐玩笑时，刻在石头上的字都已渐渐黯淡模糊得不可辨认。妖怪又该是怎样？或许当年被姐姐击败，已经死掉了吧。
　　可是又不大可能。毕竟当年他破了结界取出了炼龙。若菜又觉得不对……父亲大人早就预知，会有妖怪来夺剑。以父亲大人的性格，就算知道必定会受不住，也是会拼尽全力防范的吧？何况他的妖气那么强烈而霸道，当年那一站，自己在姐姐身旁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层层令人窒息的妖气自上而下重重压来。身为寨中头领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那妖怪难道能让自己的妖气消失？若菜蓦然间记起了四十年前姐姐的话，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却又清晰无比的在她的耳边响起——“若菜，那块可以隐藏妖气的石头呢？”
　　不！怎么可能是姐姐？姐姐因此而死，灵魂至今无法解脱，如果是姐姐，她大可以当年取了炼龙一走了之，又何必借助妖怪的力量。若菜心中却又是忽的一惊，当年的妖怪，拥有的又该是多么强大的力量！连那块可以让妖怪潜形的石头都无法掩其锋芒！
　　可是越来越乱了……
　　若菜倚在破败的寨子门口，陷入了沉思。

　　“你是谁？”虽然在一心思虑着，警惕却依然没有降低，她横剑挡住了眼前人的去路。
　　“让开。”男子低着头，话虽然轻轻的出口，但手却已闪电般逼到女子颈间。其速度之快，若菜竟来不及抵挡。他的凌厉杀气汹涌而出。
　　“不会让你过去！”姐姐的魂魄还在寨子里，绝不可以让任何人进去！
　　“让开。”又安静地说了一遍，尖利的指尖轻轻一动，已逼得老妇颈间流出血来。
　　“还不让开么！”他抬起了头，本打算指尖加力，但看到老妇发间的那根银色带子，若菜颈间的手触电般收了回去。
　　他深邃入海的眼中突然翻起了波动，那是……强烈的悲哀。
　　这样漂亮的眼睛，若菜还是第一次见到。明亮如琉璃，乌黑的眼瞳中暗暗泛着蓝色光芒，就像……就像一片大海。
　　若菜一怔，男子同样也是一怔。
　　“寒渊，有这样一条银质发带的，就是我妹妹。她也是除妖师……”又将金色的发带帮他系好，记忆里依旧清晰美丽的少女道，“如果有一天，她、她攻击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杀她，可不可以？”
　　这就是那夜哭喊着姐姐的女孩么……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我不杀你。”他生涩的启口说道，如风般从若菜身旁掠过。
　　那是……那是四十年前，闯进寨中的妖怪啊！
　　若菜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男子已渐远去的身影，却不知该不该去追。她的心中实在是一片茫然不解。
　　男子长发飘扬间，金色发带在一片乌黑中闪动。那是姐姐的发带……难道姐姐的恋人，就是他么？
　　“姐姐。”少女笑嘻嘻的坐在姐姐身边，手里转着一枝野菊花，“姐姐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啊？”
　　“嗯……”阿夕用指尖逗得一只守护犬围着她团团转。
　　“快说嘛！”若菜随手把花儿扔了出去，落在院中央的池子里，引得颜色鲜红的锦鲤一阵抢食。
　　“他啊……”阿夕放开守护犬，双手抱膝，想了想说道，“有时候有些沉默……但是很温和，笑起来就像是暖暖的午后阳光……”
　　阿夕的目光有些专注地，凝视着湖面。
　　朵朵荷花盛开，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偶尔落下露珠，砸得湖面圈圈涟漪。
　　姐姐的表情，从来没有这样柔和而温暖过……印象中的姐姐，虽然面对自己时会有笑容，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冷漠而安静的，从来也不见她这样说起过谁。
　　依姐姐的话……必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怎么……会是这个背叛姐姐，还害寨子的人一夜之间丧命的妖怪？！
　　看着他瞬间飘出很远，那鬼魅般的身形，若菜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姐姐寻找那块石头，是为了帮他遮掩妖气。所以父亲大人，所有的人都没有发觉他的入侵。他在四十年前，因为仇恨而背叛了姐姐，夺出炼龙后杀了寨子里所有的人。虽然姐姐最后击败了他，拿回了炼龙，却也因为重伤而死。所以姐姐的灵魂才久久不肯离去，那是因为被他背叛的愤怒和不甘啊！

　　“夕儿……夕儿，我来迟了……”白衣男子看着几乎透明的凝望着高墙的少女，开口唤道，“你一直在等我么……”
　　这是自己当年曾在的地方。
　　“除了这里，我哪儿也去不了呢……你说奇怪不？想要走出去，可是就像有一面看不见的墙挡着我一样，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什么在这儿呢？”仿佛不知道痛苦，少女回头望着他轻轻一笑。
　　“夕儿，快醒醒吧。我知你当年恨我……可我又怎么会好受？！那天晚上，我本想去找你，带你走，就算是炼龙的仇恨，也不要管了。无论如何也要带你离开……”寒渊叹了口气，凝视着少女微笑的脸，“可是进了你们的寨子，我就突然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似乎不是我的。我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你对我充满恨意的脸，看着我的手举起炼龙伤你……可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知道，那是炼龙的力量。他们知道我要背叛，所以就控制了我……你终于从我手里拿走了炼龙，可是那力量仍旧没有消失，把我带到了远离着山寨的地方。然后，我的身体就这样一年年地停在那里，你是不是还活着，还是已经……已经被我杀死了？我都不知道！我连看你的机会也没有！可你一定是恨死我了，这我明白……可是我又该怎样向你解释？”
　　寒渊伸出手，轻轻抚着少女的头。也许只有这样什么都忘了，我们才可以这样在一起吧。
　　“罢了！就算你还是恨我，我们也一起到那边的世界再说吧……”寒渊看着她四十年从未改变的微笑的脸，也微微一笑，伸手摘下了自己额间的宝石。
　　“哐啷”。宝石滚落在地上，迎着阳光流动着海波般碧蓝的光芒。

　　“姐姐！”若菜赶到时，墙壁空空，哪里有姐姐的影子？
　　一颗如海水凝成一般的宝石，尚在地上凭着余力“骨碌碌”的转动，转到若菜脚下时才缓缓停止了。风起，自若菜的背后一直吹过，吹起地上的片片尘土随风而去。
　　而姐姐，终于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了。
　　若菜缓缓回过头，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夏蝉的叫声。
　　春已逝。
　　泪水再一次从她苍老的脸颊滑落……

　　“如果……如果我们不能再继续相爱了怎么办？”
　　“那就一起化为尘土好了……你不是说过，希望什么都没有么。我们成了尘土，永远在一起，也就不用再顾虑别的了，什么都没有。”
　　“真的么……”
　　“嗯。”
　　“那……不许反悔的。”
　　“我不反悔。”

　　[我还记得那片海完结于200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