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离离
      文/妩墨
      彩云易散琉璃脆,但凡美梦总是很快就醒来。
      一:
      傅离离被接到雷大帅的府邸时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小丫头,该是无忧无虑,疯玩惹祸的年纪,可她却异常安静乖巧,就连一向严厉的雷先生见了她,都不由和颜悦色几分,生怕吓到她。
      其实她不是生来就这样,堂堂傅家大小姐,也曾是被捧在手心,闹着要摘星星月亮都有人哄着的人。可惜好日子太短,烽火战乱的年月,一个意外就能将一生改变。
      母亲临死前,拼尽心血筹谋,让雷先生收留了她,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一丝一毫,与她从前在傅家并无两样,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再不似从前了。
      雷家有三个孩子,上头两个是姐姐,雷诺是老幺,比傅离离大了四岁,她叫他三哥。
      十六岁的雷诺,又高又瘦,轮廓分明,五官极为精致,但眉眼间却藏着锋芒,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她有点怕他,远远地见了他都要绕着走,
      但谁知他竟会主动来找她。那段时间,不知他犯了什么错,雷先生一气之下将他禁足了,两个贴身侍从看着,他想跑都跑不了。
      她下了课,从外面回来,走廊里两人迎面撞上,她低着头,轻轻喊了声:“三哥”。
      他臭着一张脸,眉头紧紧皱着,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可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冲她喊:“离离!”
      她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才转过身去,抬头怔怔望着他。
      下午四点钟,天边红彤彤一片,她的脸被照的异常明亮,乌黑的一双眼像林间小鹿似得,忐忑中还透着一点戒备。
      雷诺被逗乐了,歪着嘴笑起来,他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傅离离眨巴着看他,她犹豫了片刻才抬脚朝他走去:“三哥。”
      “怕三哥?”他有意逗她。
      她抿了抿唇,然后摇头,可那双小手却早已紧握在一起,雷诺不动声色看在眼底,低下头,温和道:“离离,帮三哥一个忙,三哥带你出去玩。”
      她抬头,惊讶地看着他,雷诺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接着说起来。
      他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接近。他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清清凉凉,铺天盖地朝她袭来。
      他说完,直起身子,双手插在口袋,嘴角噙一抹笑,懒洋洋地看着她,一张脸在阳光下的氤氲下温柔的不像话。
      她硬着头皮,在他的注视下敲响了雷先生书房的门。
      “雷伯伯,我想去外面看看,大姐说,这个季节,港外的枫叶很美。”她按雷诺教的说。
      雷先生答应的很爽快:“好,我让人带你去。”
      “雷伯伯。”她心跳的厉害,紧张的不得了:“能让三哥带我去吗?”
      雷诺诧异地看她一眼,随即气笑了:“这小子!”
      在雷家两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雷先生,他看着她紧张不安的样子,心里不由一软,这孩子,原本也该是被宠的无法无天的。
      “让许副官跟着。”他说。
      任务完成,傅离离松了一口气。

      二:
      十月,风光甚好,晚霞似锦,红枫遍布。街上,捏糖人的老头儿面前站了一群小孩儿,刚出炉的糕点香气扑鼻,路上的年轻女子穿着旗袍,身段婀娜多姿,自成风景。
      雷诺原本因许副官跟着有点不高兴,但见她趴着车窗,眼睛发光,看什么都一脸新奇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抬头吩咐:“停车。”
      车在路边停下,他带着她沿着长街溜达,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看见什么都喜欢,虽然嘴里不说,但一双眼睛却定定瞧着,满脸惊奇喜欢。
      雷诺拉着她停在吹糖人的老头前,让老头给她吹一只小猴子,她守在跟前,眼睛瞪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站在一旁看着她,渐渐出了神。
      她拿着糖人,含在嘴里一点点化,舍不得吃完,雷诺见不得她这样,他是天之骄子,生来就要风得风,未曾受过半分委屈,对着她,莫名就生出了一股保护欲,想要把一切好的捧在手里送给她。
      他拉着她一路跑,去看茶馆看变戏法,排队买刚出炉的包子,去洋行买新出的巧克力,她两只手都拿满了,跑的满头汗,心里快活极了,从家变后就从没那么快活过。
      “怎样?”雷诺转头看她,“跟着三哥开心吗?”
      她笑着点头,眼睛里像藏着星星般明亮,他见她这样,心里有种奇异的骄傲和自豪,情不自禁逗她:“开心就喊声三哥!”
      他的脸离她那样近,狭长的凤眼眼角轻挑,好看的不像话,她的心漏跳一拍,轻声喊道:“三哥。”
      雷诺听了,眉眼一扬,快活地大笑。
      那天,她记不清他究竟带她去了多少地方,看了多少新奇的事物,他甚至还带她去了戏院。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她心里有点怕,担心雷先生会生气,雷诺却不以为意,他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心事重重的像个老太太,真丑。”
      她抬眼看他,仍是蹙着眉,他被她气笑了:“有什么事三哥担着,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彼时,他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头,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整个世界一片热闹,而她眼底却只有他那张嚣张又温柔的脸。
      两人就这样真正亲近起来。
      那两年里,她跟着他去很多地方玩过,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几次,他甚至还带着她混进游行的学生的队伍中,假装是进步青年去参加会议和诗社,那些学生慷慨激昂,痛骂军阀,痛骂雷先生,她在下面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人家识破他们的身份,把他们给打一顿轰出去。
      雷诺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凤眼微阖,姿态散漫,偶尔发言两句。其实,他一点也不像进步青年,他身上有一种吊儿郎当,天塌了也不当回事的气势,那是谁也没有的。
      从诗社出来,他扶起墙角的破自行车,骑着车载她穿过深秋的街头,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车轮压上去,哗哗地响。
      微风阵阵,漫天落叶打着旋儿飞下来,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她拽着他的衣服喊:“三哥,再骑快点!”
      他回头看她,嘴角噙一抹坏笑:“再快点?”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只见他突然松开了手,两只手张开,任由车从高坡上飞速往下冲,她瞪大眼睛,“啊!”一声叫起来,忙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故意将车骑的七扭八扭,傅离离抱着他一刻也不敢撒手,他在前头大声问:“还要不要更快点?”
      “三哥!”
      头顶的阳光铺天盖地照下来,明晃晃地落在人脸上,教人睁不开眼,就像那些年的岁月,耀眼的如同金子,是一生中最初的绚烂。

      三:
      傅离离与雷诺在一起的那两年,人也变得开朗起来,对他也比对旁人更亲近,雷夫人不动声色看在眼底,偶尔会取笑她:“诺大的府邸,人人都不敢惹那浑小子,只有是你不怕他。”
      她没听出雷夫人的试探之意,抿唇一笑答:“三哥人很好。”
      雷夫人听了,转身伸手拍拍她的脸,笑的十分温柔。
      不久后,她从外面回来,刚踏进客厅,便听见屏风后雷夫人说:“我瞧着离离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老三,老三向来胡闹惯了,他那性子我还真瞧不出什么,要不你问问?”
      她的心狠狠一跳,连耳根都跟着一阵烫,少女的隐秘心思被人一语道破,又狼狈又尴尬,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呆立在原地。
      “你啊,就会瞎操心,那孩子才多大?等等看吧。这段时间外头局势不稳,晚上你让老三……”雷先生说。
      走廊里,有皮鞋哒哒声响起,像是许副官的脚步声。
      傅离离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她不敢再听下去,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回到自己房间,她背靠着门,心跳剧烈久久不能平复,满脑海都是雷夫人的话,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乱如麻,慌得厉害。
      整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竟梦到了她母亲。
      梦里,她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一身碧色旗袍,戴珍珠耳环,眉梢眼角含一点笑,她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原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但却因为父亲,甘心屈居人下,以为这样就可以守得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
      父亲在时,她们母女被父亲护着,无人敢来欺负,父亲遇难后,上至傅老太太,下至管家婆子,人人都来辱骂她们。偌大的傅府,容不下她们这一对母女。
      “姆妈。”傅离离伸出手在空中乱抓,接着,一个激灵醒来。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的一点月光倾斜进来,柔柔地照在床头,像是梦里她母亲温柔的目光。她把脸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
      之后的几天,她总是找借口不去前厅,怕碰见雷诺,也怕看见雷夫人,大概是忧思过度加上夜里受了寒,突然间就病了。
      那段时间,外头乱的很,报上天天登南北之间要开战的消息,街上游行的学生抓了一波又一波,雷先生公务繁忙,雷诺也跟着去了双桥开会。
      她不想给这个时候给人家添麻烦,便撑着谁也不说。起初只是发烧打冷战,到后来身上竟起了红疹,从脖子往下,成片成片地长。
      雷诺从双桥开完会回来,在街上看见刚炒出炉的板栗便想到了她,特地让车停下去买了一包,拿回家时还是温热的。
      他连前厅都没去就直接去了她的房间,推门一看,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穿着单衣躺在床上,一脸痛苦地拧着眉,脸色不自然的潮红,露在外的皮肤红斑点点,有的已经溃烂流血。
      “离离!”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
      傅离离她心里早已软弱的不成样子,见他到了跟前,立即就红了眼睛,撇嘴喊:“三哥。”
      她从来是腼腆的,带着一点怯生生的疏离,最高兴的时候都藏着几分,何曾这样娇憨软弱过,她这一声三哥,让他的心不可自抑地陷下去。
      “怎么回事?请医生了吗?”他坐在床边,伸手一摸,眼睛瞪大:“这么烫!”
      傅离离摇摇头,伸手往肩上挠去。
      “胡闹!”他皱眉,忙伸手按住她的手。
      他这一吼,倒把她的眼泪就吼出来了,那一汪清泉似得眼睛溢满了水愈发明亮,睫毛根根分明,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翅膀,说不出可怜可爱。他不由放低声音哄起来:“离离乖,三哥不是骂你,只是你也太胡闹了,病成这样不请医生怎么行。”
      她垂下眼眸不说话,他来了,她的心里就奇异了安定了,像是有了底气,知道有人会管她的。
      雷诺打电话叫来医生,雷夫人这才知道她生了病,看着医生为她诊断后开了药离开,雷夫人这才发了脾气,责怪下面的人照顾不周。
      末了,话锋一转,回到傅离离身上:“这孩子也是,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说,非得等着有人发现,就算是客人也没这么见外的。”
      雷诺转过头,朝她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四:
      那几日,雷诺日日去她房间看她,他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从没伺候过别人,傅离离破天荒的算是第一个。
      傅离离病得凶猛,反反复复烧了几天,多半时间都是昏睡着的,偶尔醒来总能看见雷诺。有时他坐在床边,跷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时,在房间来回踱步,眉头蹙着,似乎不耐烦;有时,他靠在椅子上打盹,阳光洒在他脸上,温柔的不像话。
      她躺在床上静静看他,心里无限的满足与喜欢,甚至觉得这病是值得的。
      有一回,他拿着毛巾给她擦脸时她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的脸就在眼前,她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两人静静对望,都愣住了。
      光影浮动,空气里的温度徒然升高,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跳的越来越快,她薄薄的唇抿成一片,像清晨还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他胸口一紧,几乎就要吻下去了。
      “三哥。”她先开的口,大病初愈后,嗓子还有点哑。
      这一声喊,叫回了他的理智,他“嗯”了声,然后抬起身子:“饿不饿?”
      她点点头。
      厨房里常备着汤粥和小菜,雷诺吩咐一声,很快佣人就端了上来。
      他捧着碗亲自喂她,毛手毛脚的大少爷哪里做过这样的细致又耐心的活,滚烫的粥,他放在唇边吹两口就朝她喂去,她一口吃下,烫的嘴都麻了,下一刻,还没等她缓口气,他又一勺喂来。
      雷诺见她拧着眉,一脸痛苦的模样,疑惑道:“很难吃?”
      说着,自己就挖起一勺吃下去,一口吞下,他整张脸都皱起来,差点把碗给摔了。
      傅离离见他这狼狈样忍不住笑起来。
      “发烧烧傻了你!”他缓过劲就骂她,“这么烫不知道说?”
      一抬眼,看见她弯弯的眼睛和唇边浅浅的梨涡,她瘦了许多,那双眼睛却愈发的亮了,眉目间像攒着光,侧脸弧线秀美而温柔。
      他的心像被一阵春风刮过,说不出的柔软悸动,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故意憋着坏是吧。”
      “是三哥自己笨手笨脚。”她掀起长长的睫毛。
      “嗬!不得了!”他斜睨她,“学会顶嘴了你。”
      那日雷夫人来看望傅离离,走到门口,见雷诺正坐在床上,跷着二郎腿给削梨,手边还有一堆小零嘴。
      连她这个母亲也没想到,他堂堂雷三公子,倒真肯屈尊照顾起人来,她怔愣良久,转头走了。
      路上,忍不住问副官:“你说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于傅离离的事,许副官是再清楚不过了,但个中曲折又怎么好说呢,他想了想答:“夫人不是一直有这方面的意思吗?”
      雷夫人叹了口气:“是。傅家的密匙不能落入旁人手里。可我看雷诺这样,又着实担心哪。”
      说完,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房间。
      算起来,傅离离生病那段时间,真是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很快,外头就乱了起来,报纸上日日刊登日益紧张的局势,这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月,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欲夺政权。
      傅离离病好后,雷诺就去了军中,就连雷先生也回了天津府邸,她与雷夫人留在了眉山府邸。
      雷诺带回来的那包板栗,她一直没舍得扔,她从小颠沛流离,后来寄人篱下,像水中浮萍,从没有一点安全感,雷诺在她心里长了根,她抓着这根,心里才觉得安稳有归属,现在雷诺不在,她就固执地要抓住他留给她的东西。
      后来那板栗发了霉长了毛,打扫房间的佣人见了便给丢了,那是她第一次对人发脾气。佣人们私下说了好几天,说是傅小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雷夫人听了后,长叹一口气。翌日吃饭时与她闲聊,拐着弯儿提醒她,凡事要想的明白,看的通透,勿要太痴。
      强极必辱,情深不寿。

      五:
      傅离离十九岁那年,雷诺从军中回来。
      那天,她与雷家长姐逛街回来,还未进门,便见一人穿着戎装站在客厅里,身材挺拔修长,傅离离也一眼就认出他来。
      雷诺回过头,两人视线对上了,两年不见,她长得更好了,穿一身珠灰色水渍纹缎裙子,梳着高高的发髻,头上没有多余首饰,只别着一朵小小的茉莉,清新极了。看见他,脸上仍是小女孩儿神气,眼睛睁的大大的,有点呆的样子。
      “怎么?不认识三哥了?”他取笑她。
      听见他的声音,她鼻尖一酸,一阵热气蹿上眼眶,怕人看穿,忙垂下眼,轻轻喊了声:“三哥。”
      她这一声三哥,喊他的心口又软又有点疼。
      长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家里谁都知道,她是将要嫁给他的,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被瞒着。
      晚上府邸宴客,她不爱热闹又有些拘谨,寻了个空就跑了出去,雷诺出来时,见她正坐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早春时节,夜里寒气逼人,她抱着腿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月光出神,粉色的樱花纷纷落下。
      她回过头看他:“三哥。”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不冷吗?”
      她摇摇头,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三哥喝酒了?”
      他长腿一伸,顺势靠在树上,樱花落了他一头一脸,他眯着眼睛静静看她:“在雷家这些年,开心吗?”
      傅离离不知他用意何在,心漏跳一拍,有他在的雷家,她自然是开心的:“恩。”
      他笑了笑,“当真?”
      她疑惑地看着他,只觉得他今晚有些反常:“三哥怎么了?”
      “三哥希望你能永远开心。”他眼神迷离,确实喝多了。
      可一颗心却愈发清楚起来,正因为太清楚了,才不能不疼。这个傻姑娘,他该拿她怎么办?
      傅离离一颗心在胸膛怦怦直跳,胸口满满滴,有什么呼之欲出,她张了张嘴,可一句话说不出来。
      那晚之后,傅离离能感觉到她与雷诺之间似乎在渐渐疏远,原本,他们之间就是雷诺主动,一旦雷诺不再找她,她就没了见他的机会。
      雷夫人说他公务繁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双桥办公,她这样一解释,傅离离反而先乱了手脚,又想起几年前雷夫人对雷先生说的话,一时间尴尬不已。
      雷夫人像是了然于心,她拍了拍她的手道:“老三这孩子这么大也该成家了。离离,你在我们雷家这些年,我们早把你当自己孩子看了,你与老三的事,你不反对的话,就交由我和你雷伯伯做主,你看可好?”
      她睁大眼睛看着雷夫人,半晌才理解她的意思,她怔怔地看着雷夫人,对方神色认真,并无玩笑之意。
      她心里又惊又乱又喜,一双手都握疼了,许久后,才缓缓说:“那三哥呢?三哥怎么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同意我便去办。”‘

      六:
      几天后,雷诺从双桥回来了,先是去了雷先生书房,谈的便是关于他与离离的婚事,他问父亲:“可是她亲口同意的,有没有勉强?”
      雷先生抬眼看他,眼神犀利:“有什么区别?嫁给你,是她唯一的选择。”
      父亲说的没错,可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希望嫁给他她是快乐的,可这快乐,却又不过是早迟会破的泡沫。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在乎一个人,在乎到想到她就会心痛。
      “傅氏占据南方,孙氏意欲北上,慕容家更是虎视眈眈。”雷先生看着自己这个独子,“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你心里要明白。”
      小仗拼人,大仗拼财,傅离离手里的密匙是势必要要的,这仗也一定要打。烽火连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其余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从父亲书房出来,他从楼梯上下来,她正背对着他修花,窗外的光落在她肩上,照出她柔美的轮廓,他就站在那静静看着她。
      许久后,她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头看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心里一动,脸颊也跟着红起来:“三哥。”
      他走下来,看了看她插的花:“很快就要超过母亲了。”
      她抿着唇笑:“三哥不要笑话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多和大姐出去逛逛,买几身衣裳。”
      她仰头,乌黑的眼珠望着他,心想,他应该是知道了,他心里是高兴的吗?她张嘴想要问一问,却听见脚步声响起。
      “哟,这两人躲着说悄悄话呢。”说话的人是雷家长姐。
      雷夫人跟在一旁,看着他们笑了笑,转头对女儿说:“做大姐不许取笑弟妹。”
      “瞧,这还没过门呢,母亲就这样偏心。”
      傅离离站在一旁,头低得恨不得要埋进脖子里了,雷诺转头看她,眉目间一片温柔。
      订婚的日子选在了立夏。报纸上,刊登着她与他的照片,他们头挨着头,面向镜头微微笑,照片下写着缔结百年之好这样的话,她特意给剪了下来夹在书中,日日都要看一遍,怎么都看不够似得,心里快活极了。
      府邸里宴客,他陪在她身边,一双手在身下紧紧握着她,十指相扣,说不出的亲密无间,她抬头看他,他半边脸沐浴光晕中,嘴边噙一抹笑,眼梢微挑,低头看她时,目光仍如少年般带着点儿温柔的逗弄。
      那时她想,命运待她也算是公正了,因为他,她已可以释怀往日种种伤害。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但凡美梦总是很快就醒来。
      十一月,夜晚已有寒意了,雷夫人受了凉,人有点不舒服,晚饭也没吃,傅离离有些不放心,入睡前,便又特意绕过来想看一看,还没走近便看见雷诺与几个穿着戎装的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她往树后站了站,意欲等他们离开后再过去。
      车从后面开过来,站在最前面的人转身与雷诺握手,傅离离站在侧面,那人的脸,便清清楚楚印在她眼底。
      怎么会是他?当年假借谈合之名暗杀了他父亲的人,如今怎么会在雷家?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双手紧紧握住面前树枝,像是下一秒就会冲出去。
      车开走了,雷诺长嘘一口气,转过身时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才看见站在树后的她,她手中还握着一根被掰断的树枝,五指紧握,骨节泛出清白的颜色。
      他心底一震,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径直伸手去拉她:“怎么这么冷?”他说着,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两手紧紧握住她。
      她抬头盯着他,所有话不必问出口,都写在那双眼睛里,她从来没有用这样隐含责问的悲痛目光注视过他。
      “离离。”他声音低沉,“现在外头不大好,我们也不能独善其身。”
      她身子瑟瑟发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为什么是他?”
      这些年,他们早已与傅家成死敌,孙氏北上已成定局,若是傅孙两家联手,他们便处境堪忧,唯有与慕氏达成一致,一举击败孙傅两家,此后,他们与慕氏便进水不犯河水,休生养息,也让百姓过一段太平安稳的日子。
      可这些要怎么一一和她说清?
      她抖得愈发厉害了,他蹙了蹙眉,伸手揽她:“这里风口,走,我进去慢慢和你说。”
      她一动不动,乌黑的眸子定定望住他,眼底有水汽漫上来,她极力忍着,一字一字说:“十二岁那年,我亲眼看他杀了我的父亲。”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年她是如何被母亲死死护在怀里,永远也忘不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是如何费力地想转过头看一看母亲和她。

      七:
      没人料到,一向柔弱的傅离离竟还有这样强硬的一面,无论是雷夫人,还是大姐二姐去劝,她一概不言不语。
      外头早已乱了起来,雷先生拿着她的密匙打开了傅氏银行,放出大量金条,江浙三省的实业都受到了影响,孙氏已经举兵,孙氏后面是俄国的支持,街上日日有演讲游行的进步青年和激进分子,就连戏院都上了封条。
      雷诺从外面赶回来时,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坐在床上,背仍挺得笔直,从侧面看,薄薄的如一片剪影,他看着她,喉咙里阵阵发紧。
      佣人端来清粥和小菜,他亲自喂她,勺子递到她嘴边,可她倔强地不肯开口。
      “我刚试过,”他说,“这次不烫。”
      话一落,她的眼泪就梭梭落下,那年她大病,他喂她吃粥的情景一一再现。当时,她怀揣着喜欢他的秘密,为他的一举一动欢喜,而今,她将是他的妻子,可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杀了我的父亲,我还没为我父亲报仇。”她捂着胸口,泪流满面,“雷诺,我求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雷诺心如刀割,疼得几乎窒息,许久后,他放下碗,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外面看看。”
      他亲自开车载她出去,街上穿戴整齐的官兵严正以待,地上落满一张张纸,戏院大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
      他们坐在车中,从午后阳光正好到黄昏逼近,她看着他的侧脸,十六岁载她骑单车,嘴角噙一抹坏笑的少年,此时脸上似已有了风霜的痕迹,他蹙着眉,神色复杂难辨。
      他有他的雄心壮志,家国天下,她有她的杀父之仇,他们中间隔着这不可逆转的烽烟乱世,儿女情长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昨晚,我梦见我父亲了。”她哽咽道:“他背对着我,我怎么叫他都不理我,我跑过去拉他,他说,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她双手捂脸,痛哭不可抑制,雷诺紧握住拳头,心里充满无力和挫败,他转过身将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她嵌进身体,那一刻,他甚至希望世界就此毁灭,她和他就这样抱着死在一起,干干净净就只有他们两。
      他们两人就这样成了僵局,傅离离不肯再见他,也不肯见雷家任何一人,她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雷诺每次去,她都将他关在外面。
      有一次,他在外面喝多酒了,直接将门撞开,夜深露重的,他裹着一股冷气冲进来,傅离离拥着被从床上惊座起来。
      他盯着她,眼里布满红血丝,突然,他俯下身,冰凉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傅离离的心一震,剧烈的悸动涌遍全身,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如被电击,反应过来后忙伸手去推。
      黑暗中,她整个人几乎都被他压住,两只手也被他举过头顶,她恨极了,张嘴一口咬下去。
      雷诺吃疼,不得不停下,他低头望住她,她咬着唇,一双眼睛泛着莹莹泪光,亮得惊人。
      他的心像被谁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许久后,默默起身,然后离开。

      End:
      那半年里,外头发生了许多事,傅氏的银行接连倒闭,南方各省实业均受到影响,徐州发生了重大战役,慕氏与雷氏结为盟友达成协议,意欲把控铁路攻入南方。
      这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傅离离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傅氏进城的消息,她却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信是一个被裹在一只风筝上放进来的,不偏不倚,刚刚落到她脚下。
      看完信后,她在房间静静坐了一个下午,窗外,阳光洒进来,一室的温暖明媚,她想起了几年前她生病的那段日子。
      岁月未老,时光静好。她与他最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原来早已过去。
      黄昏将至,天色渐晚,傅离离吩咐开车载她出去,车离开官邸时,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人生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傅氏长子,也就是她的堂哥此时正在酒店等她,他们之间原本早已无情意可谈,她肯来,不过是因为他说,可以带她去给父亲报仇。
      有一句话他说得对,不管傅家如何对不起她们母女,但他的父亲却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傅津早已为她准备好了衣服,凭着雷家少奶奶的身份,她轻而易举就能进入慕氏举办的晚宴。她换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傅津将一把手枪递给她:“灯灭就行动,我的人会趁乱冲进去。”
      她看他一眼,然后接过枪放进手包。
      彼时,雷诺正在双桥开会,一屋子里站满了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仗怎么打,等散会时,已是月上梢头。
      临出门前,秘书想起什么,对他说:“少奶奶打过电话来。”
      雷诺愣了愣,旋即转身冲过去:“什么时候?怎么不去通报?”
      秘书被他吓懵了,结结巴巴道:“少奶奶听说你在开会后说没事不用打扰你,就把电话挂了。”
      雷诺蹙眉,一把推开秘书,转身就往外走,上了车,立即吩咐司机:“眉山府邸。”
      到了府邸,车还没停稳,他就冲了下去,直奔傅离离的房间。
      “离离。”他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书桌上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清香扑鼻,他转头去望,看见花瓶旁放着的风筝。
      从眉山府邸到慕公馆,这是雷诺一生走过的最长的路,车一路飞驰,好几次险些撞到人他也不管,他满脑子里都是她,从她第一次叫他三哥,从她第一次对他笑,这些往事历历在目,逼的他喘不过气来,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惧与害怕。
      然而,到底是迟了一步。
      他到时,慕公馆早已乱做一团,灯火辉煌的大厅此时被官兵围住,雷诺冲进去,一眼就看见躺在客厅中间的傅离离,她穿着珍珠白的旗袍,长发散着,胸口一片猩红的血,脸色苍白至极,看见他来,她费力地笑了笑。
      雷诺跪在地上抱起她:“离离!”
      “三哥。”她眨眨眼,“你来了。”
      他把脸埋在她脖子里,心里如烈焰焚烧,五脏六腑都痛的搅成一团:“你怎么能这样,离离,你怎么能这样。”
      她脖子里冰凉潮湿一片,傅离离想起傅津在心里对她说,雷家与雷诺娶你不过是为了你手中傅家的密匙,你当他是真心待你?
      他从怀中抬起头,看向前方坐在椅子中的慕容端,他眼睛血红,神色骇人如来自地狱的阿修罗。
      “三哥。”她轻声喊他。
      她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他,她想说,三哥,娶我做妻子,你开心吗?
      从前没来得及问,以后也没机会了。
      但这一刻,她似乎懂了,问不问已经不重要了。世事一场大梦,她感激他曾来与她梦一场。
      三哥,喜欢你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