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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泽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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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黑夜山中一路上行,愈是高处遇渐清寒。晓雾掩映着漫山春色,处处结了樱粉色的云。
小巫女牵着周围几个侍女的手,东瞧瞧,西瞅瞅,神情说不出的天真烂漫。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身侧的侍女回以温柔笑意,爱怜地抚抚她的头发,说:“阿兰小姐,我们这是要去拜见神明呢。”
“神明……?”她清澈的瞳眸里映着飞舞的樱花,一片一片如同风中飞舞的精灵。
手札上说,世间万物,皆出自神明之手。能创造出如此美轮美奂的光景,想必都很厉害吧?只是不知道,见到那位神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她步履悠然踏着眼前一级高过一级,悠长无尽的石阶,仿佛经此而去,便能直上云霄。
葱茏掩映的朱红鸟居坐落于重重石阶的尽头。其间嘉木丛丛,众星捧月似的将供奉的神龛围在其中。
小巫女阿兰从一行部队中施施然走出,步履轻盈来到神龛前。双手合十,如往常那样念动祝词,随行众人无不垂首,恭敬瞻立。
晨雾袅袅,山间风吹樱落的簌簌之声,应和着女孩儿清脆柔和的祷念,直到日暮低垂,雀鸟归巢。送行的人们从来路归返,留下阿兰和几个侍女。
高大的鸟居映着烧红的天空。巫女坐在台阶上,听牛车的车轮咿呀呀转动,渐行渐远。
她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随着远走的车驾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沿途盛开着云雾似的樱花,花色被夕阳烧地泛起暖橘色光影。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白日里向祈祷时发生的事。
用于祭祀的器皿中,火焰跃跃燃烧着。丝缕青烟散发出令人忘俗的檀香气。阿兰随着香气轻缓吐息,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便渐入佳境。
她双手合十,虔诚祷念。冥冥之中,只觉灵魂穿越袅袅烟雾,来到一处奇妙境地。四周幽暗,只微微从顶上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峡谷深处。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脚踩一色乌青石板试着走了几步,忽地感觉足尖一顿,似是木屐踢到了碎石。
“啊……”随着惊叫声,身体一矮倒下去,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疼痛。黑暗中,仿佛摸到有什么软软滑滑,冰凉的东西。那东西蒲团似的圆圆一团,却刚好稳稳将她整个身体接住。阿兰惊讶地又轻咦了一声,好奇地用手摸索起来。那种触感很陌生,她想了好久,也猜不出究竟是什么。直到感觉周围空气动了动,有东西一寸寸靠近,凑到脸颊前,在上面留下濡湿冰凉的水渍。
她惊觉转目,只见一个肤色绛紫的阴森森蛇头,正吐着长长的信子与她对视。
蛇!
阿兰被吓了一跳,幼小的瞳孔里写满了恐惧。她忙偏头躲闪,只听“滋~”地一声,猩红蛇信子倏地舔上软乎乎的侧颊。
“唔?”它似乎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只舔了一下,便缓缓抽身撤去,将巨大的身躯隐入黑暗深处点点萤光中不见。
这是在救自己?
阿兰微微睁大眼睛,若有所思:“等、等等!”
带着些许好奇,她循着蛇消失的方向,一深一浅走过去,直到正前方出现一片黑紫色的漩涡。它依附着两侧石壁,颜色由深及浅。漩涡中心恍惚有细碎紫色花瓣舒卷飘落,散发着庄重而神秘的力量,却将她拒之门外。
真是奇怪的地方啊……
阿兰入神地想着那时如梦似幻的场景,忽觉眼前飘过一片花瓣,正落于膝上。随后,接二连三地,她的绯袴上落满了碎玉似的樱花。小巫女好奇地将一片捧至眼前,看着看着,莫名就想起了从那漩涡中飘出的紫色花瓣——它们都曾烂漫于天际,既可爱,又可怜。
日轮隐于西山,长夜就此到来。此夜无月,但见满天星斗,无比灿烂。
侍女提着盏纸灯笼,行至石阶前,柔声道:“阿兰小姐,到休息时间了。”
“唔,就来~”躺在廊下台阶上看星星的女孩儿应了一声,起身抚了抚身上衣物,跟着提灯笼的侍女往已经准备好的房间走去。
屋前清池早樱,屋后竹海为屏。侍女说,这中间的方寸清幽之地,便是她居住的地方。
“这里真漂亮啊,简直就像仙境一样,好喜欢~”她的目光追着夜色下纷纷散落的白樱,开心地笑起来。雀跃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问侍女:“我一个人住这里吗?”
侍女恭敬地点点头:“来到此处的巫女只有您一人。不过,生活用度一切照旧,奴婢们也会一直在您身边,随时听从传唤。请您不要担心。”
“唔……拜托了。”阿兰说着,见侍女低垂眼眸,姿态温驯。扑闪的橘色灯火照着半张线条柔和脸颊,颊上阴影明灭不定,仿佛有些落寞。
倒也无怪乎她,毕竟此时境况与往日生活截然不同。想着,竟有些感同身受。便上前去,伸手握住她垂在身前的双手,抬起眼眸腼腆地笑了笑:“第一次离开家,有些紧张呢。我可以这样握着你吗?一会儿就好。”
“当、当然。”侍女听了显然也是惊异。她被选作巫女的侍者,远离家族来到山野之间,背井离乡难免心怀感伤。又见室内陈设简陋,一灯如豆映着素白墙壁,空荡荡的景象更觉萧条不已。一时不查,情感便悄然流露。但看面前的巫女阿兰小姐,虽然还是个孩子,眼神却比她还要镇静,像是月下一泓清泉。
小小的掌心温暖干燥,轻轻扶着她微暖温度直顺着手背传达到心里。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谁在安慰谁。侍女一时也觉得羞愧。
夜已深,清风透过竹帘缝隙吹进来,扰地烛火一阵不安地摇曳。阿兰并没有久留侍女,拒绝了她提出要留在门外守夜的提议,只嘱咐早些休息。而侍女走后,她自己也熄了蜡烛,准备就寝。
将身体所在薄薄的被子里,她却迟迟未曾合眼,静静盯着构架简单的房梁。
印象中,她成为巫女很久了。从记事那天起,就已经寄身阴阳世家,穿上红白相间的礼服,随年长些的教习巫女学习姿度仪态,吟诵道经等修行,日复一日,早已忘记时间流逝。此时夜深人静,风动竹帘。望着黑暗中近乎不见边际的诺大房间,内心也仿佛被夜风吹过,空旷无边。她侧过身,指尖揉着被角,深琥珀色的瞳孔夜色廖廖,目光又变得如同隔雾看花一样悠远。
母亲……她本能地唤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够颤动自己的耳膜。这才恍然惊觉,心中不乏失落。记忆中双亲的形象早已记不清,只留下片片模糊的虚影,仔细思之,竟越发觉得胸中一片空荡荡。她忙不再深追,转念之时,却想起了传教修行的老巫女临行前一丝不苟地为她整理繁复的礼装时的样子。
老巫女的脸偏黄且板正,又不爱笑,五官神色仿佛就是个大写的严厉:“记住,你此去,言行举止皆是代表家族,务必谨慎之。”。她用那略带皱纹却如蝴蝶般灵巧的手,三两下便为她系好了衣带裙带。稍稍退远些,从头到脚打量白衣绯袴的巫女,良久才微微颔首:“仪态尚可。”说着,她那灰黑色的、古井般深沉的眼底才终于显露出一点明光,却仍是绷着脸道:“也不必过于紧张。你的课业既是我一手传授,祈祷诸事,一切按照平时所学即可。反倒你此去闭关修行,山间朝暮寒凉,不比家中,别忘了按时增添衣物……”
如是碎碎念般的嘱托,直到她临登马车时方休止。也许是因为身份原因,老巫女并没能她同往,而是与众多送别的家眷一起站在门口,缄默着,身姿如松木般端正。
她便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努力的伸着胳膊挥手与老巫女挥别。而那人却像是未见到一样,落目之处随着东方地平线上的一缕微光一直延伸到辽不可及的天之尽头。
想着,阿兰抱紧薄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这些,但当那些叮嘱在耳边回荡开时,胸中不安竟不知不觉隐退了踪迹,好让她在平静中得以安眠。
一夜无梦。
晨曦,钟音渺渺。雀鸟罢了酣睡,四下争鸣。阿兰自参拜的主殿归来,侍女们也像是刚刚清扫完院落,正聚在一起小声聊着天。见她来了,忙都收了声。
“阿兰小姐,您回来了呀。”
“嗯。”阿兰点点头:“来时我见殿外落了花瓣和灰尘,等下要劳烦你们打扫了。那里不整洁的话,可是会给来参拜的人们带来困扰的。”她说的认真,不似玩笑。
聚在一起的几个侍女互相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都犹豫了。许久才有一个大眼睛,看起来最为年轻的侍女开口,讪笑着解释道:“阿兰小姐,是这样的。这座神社处于山中阴气最重的地方。来的除了我们这些被吩咐常年看守的婢女,就是像您这样的有神职的巫女,阴阳师大人。寻常百姓是不会来参拜的。”
“阴气最重的地方吗?原来如此……”阿兰点点头,若有所思,便接着问道:“那,你们可知道,这神社里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这却是她早就想问的问题了。昨日登临鸟居之下,便觉奇怪。观这神社规模,显然并非随便什么神便能拥有。偏偏门前不设匾额,供奉之处也未见碑铭,不免让人心生疑惑。
侍女们听了,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一个个或偏头或垂眸,将目光躲闪向别处。特别是是那个小侍女,紧张地左顾右盼,盯着周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众前辈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兰觉得她像是有话要说,也不催促她,只安静地注视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等待下文。
小侍女哭丧着脸:“阿兰小姐,我……我也不知道啊。而且我听说,对这座神社怀有不敬、背后议论的人,都已经死了呜呜呜……”
有这么严重?阿兰歪着头,刚想再说些什么,几个年长的侍女却偷偷在背后戳了戳小侍女的脊梁骨。
“唔……好像到干活的时间了。阿兰小姐,告辞。”也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立刻对阿兰歉意地行了告别礼,随后各拿各的清扫工具,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