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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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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南坪村。
进村的土路上,一辆拖拉机正突突突地往前开着,长时间不下雨的缘故,所经之处尘土漫天。
钱学成坐在后面的车厢里,左看看右看看,两道浓密的眉毛逐渐紧皱起来。
田里跟河里的泥土因为缺水,已经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正在成长中的秧苗,晒得直发蔫,估计再过些时日,就该枯死了。
农民一年忙活到头,就靠着点农作物维持生计,瞧着眼下这场景,村里人如今的生活现状可想而知。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一眼躺在自己怀中熟睡的小丫头,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快,拖拉机停在了村口。
几个围在一起唠家常的女人,立马停下朝这边看了过来。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扯着嗓子喊了声:“强子回来啦?”
“回来了刘婶。”
张强从车上跳下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走到后面对钱学成道:“钱哥,到了。把孩子给我吧。”
他伸手过来接。
钱学成刚准备把怀中的小丫头递过去,她忽然扭动两下身子,缓缓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睛。
迷迷糊糊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福妞,到你爷爷奶奶家了。”钱学成低声提醒一句后,把孩子递到了张强手里,然后自己从车上跳下去,又给接了过来。
福妞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
不远处,大黄狗把几只鸡追得到处跑,一只公鸡扑腾着翅膀,竟然飞到了油菜秆堆起来的垛子上。
一户人家门口,四个小男孩聚在一块,正在探着头往这边看。
杜宝拿着弹弓,一脚踢开脚下的小石子,走过来仰着脸问:“强子叔,这个小丫头片子是谁啊?”
福妞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小男孩。
他长得有点黑,穿着一条土黄色长裤,绿色长袖衬衫,上面沾满了尘土。脚下的黑布鞋,大拇指的地方还破了个洞。
整个人脏兮兮的。
“我不是小丫头片子,我是福妞。”福妞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张强被她小人精般的表情给逗笑了,拍拍杜宝的头说:“这是你妹妹。快去告诉爷爷奶奶,你二伯家的妹妹从城里回来了。”
“啥?”
杜宝懵了一下,认真仔细地又瞅了一眼被陌生男人抱着的小丫头片子。
迅速跑开了。
杜家的院子外面,杜老汉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黝黑的脸上布满沟壑。
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说不尽的忧愁。
连续两三个月一滴雨未下,眼看着田里的庄稼,地里的蔬菜全都要干死,却什么也做不了。
再继续下去,一家人怕是每天就只能喝点小米粥度日了。
唉。
“爷……”
杜宝飞快地往这边跑来,边跑还边喊着:“有个小丫头片子来了……爷……”
杜老汉抬起头,半眯着眼睛。
等杜宝到面前了,立马板起脸斥责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跑不要跑,万一摔了咋整?就不能好好走路!”
“爷。”
杜宝扬着弹弓,气喘吁吁地说:“强子叔带回来一个人,抱着个丫头片子,说是二伯家的妹妹从城里头回来了。”
“啥?谁家的妹妹?”
“二伯。”
祖孙俩说话间,张强已经领着钱学成过来了。
他是在镇子上办完事情,准备回来的时候碰到的钱学成,一听说是要南坪村找杜永来,便顺道给带了回来。
杜老汉两眼直勾勾地看过去,还真有个小丫头片子。
等他们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丫头片子长得水灵灵的。头上扎着两个冲天辫,皮肤白净,一双眼睛又大又圆。
就跟那年画里的福娃似的。
眉眼间,像极了他家老二杜明康。
杜老汉干咳两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强子,这是谁家的女娃?”
他问。
“杜叔。”张强说:“这是明康哥的女儿,您的孙女,叫福妞。”
然后又看着钱学成向他介绍,“这位钱哥是明康哥在城里的朋友,特意送福妞回来的。”
杜明康,杜老汉的二儿子。
几年前父子俩因为琐事大吵了一架,杜明康一气之下收拾东西,进成打工去了。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一趟家也没回过。
现在突然蹦出这么大个孙女,杜老汉当场就黑了脸。
“那个死小子人呢?他自己咋不回来?”
“杜叔,明康哥……”张强欲言又止。
“大叔。”钱学成抱紧福妞,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就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一样,每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
“明康他……在城里出了意外,回不来了。”
~
半个月前,已经在城里拥有稳定工作,并且安了家的杜明康,骑着自行车带老婆孩子出去买衣服。
谁知却在途中遭遇了车祸。
老婆当场身亡,孩子却奇迹般的一点事儿都没有。而杜明康本人则受了很重的伤,在医院拖了整整两天才离开人世。
临终前,百般恳求好友钱学成,一定要帮忙把女儿福妞,送回到南坪村他父母的身边。
钱学成知道,其实他早就想带着妻女回家探望父母了,只是一直拉不下面子,才会在离开的时候,留下那么大遗憾。
便在他闭眼前,重重地点头答应了下来,表示一定会亲自,把福妞交到爷爷奶奶手上。
光线昏暗的土屋子里,杜老汉如同霜打的茄子,坐在椅子上埋着头一言不发。
老太太杨凤霞却哇地一声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二小子啊……”她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眼泪鼻涕一起下,“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呐!这么多年……看都不回来看我们老两口一眼啊……”
“活着见不着人……死了居然连尸体都没有见上一面……娘的心疼啊……”
“娘。”
杜四妮蹲在身边,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您别太难过了,二哥已经不在了,您可千万不能再把身子给哭垮了啊。”
这个时候,杨凤霞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满脑子都是杜明康那张脸。
开心的,生气的,难过的……
越想越觉得心像是在被人拿着刀在割,疼痛的快要无法呼吸了。
钱学成早就料到会面对这种场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毕竟丧子之痛,换做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他的身边,福妞滴溜溜地转动一下眼珠,迈着小步子走到了杨凤霞的身边。
“好了,不要哭了。”小丫头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帮她抹了把眼泪,“我爸爸要是知道你这么伤心,他也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