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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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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年以前,久到武当山的掌门还不是萧疏寒,而萧疏寒还叫萧道寒的时候,武当的大师兄就已经是一个全能的掌门候选人了。
这似乎是武当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现任掌门在内家小弟子中挑选一个最中意最合适的,从小按照掌门的标准培养,填鸭固化式教育,争取把孩子祸祸得不像个孩子。
像个小大人。
这个弟子,便成熟了。
显而易见的,以萧疏寒——当年的萧道寒如此出色的条件来看,这个倒霉孩子非他莫属,然而世事就是如此的无常,在全武当都把萧道寒当做掌门候选看的第十二个年头,那个一直不怎么开窍的大师兄,在一次很偶然地落水以后,开窍了。
相比于其他武林门派,武当对于以后会执掌一派的弟子要严苛得多,华山的大师兄是三天两头喝醉酒闹事,云梦的那个作妖作得就差逐出师门,少林还算老实,因为每一代掌门都活得够长,他们寺里一个主持的寿命能抵上别家六个,所谓一人更比六人强,暗香历来不与其他门派交往,存在感又太低,不知内情。
武当上承皇恩,下接江湖,掌门又有官职在身,硬要说的话,武当着重培养的不是掌门接班人,而是一个玲珑八面长袖善舞精通官场厚黑学能护着整个武当的弟子们继续我自逍遥的挡箭牌。
上任掌门轻抚长须:“武当掌门不好做。”
下面站着的两个徒弟,大弟子和三弟子,三弟子默默无语,大弟子咳嗽一声:“是。”
可以说是残忍的,上任掌门就这么抛弃了培养十几年的萧道寒,转去扶持突然开窍的老大。可不知怎的,萧道寒长出了一口气,至少今后他可以多少活得像个人了。
依旧是很多年以后,蔡居诚红着眼睛问萧疏寒为什么不再宠他,为什么放弃他去选那个姓邱的小子当掌门。
萧疏寒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徒弟,他在心里说:我是宠你的。
因为宠爱,所以不忍心让你像我当年一样,感受不到童年的快乐,一生下来就要背负整个武当。
就像这座巍峨,而沉默的,武当山。
——
蔡居诚哭了。
这是楼小月讲了这么久故事,第一次看见他哭。讲到朴道生,他没有,讲到他的童年,他没有,讲到烈火焚身,蔡居诚反而笑了。
讲到萧疏寒时,蔡居诚低下了头。
“我对不起朴道生,萧疏寒对不起我。”
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掌门”。
楼小月替他空了的酒碗倒满酒:“没有谁对不起你,傻瓜。”
“喝酒喝酒。”
——
在武当上下都接受了掌门候选已经换人这个事实的半个月后,明月山庄千里迢迢发来大红请柬,请武当掌门和武当“大弟子”,前去赴宴。
接到消息时朴道生下意识看了一眼萧道寒,因为一直以来请柬上写的都是请掌门和三弟子,大弟子因为太过忠厚老实不通礼法从未被掌门带出门去过,这掌门候选不过换了半月,明月山庄的庄主变脸也太快了些。弟子们窃窃私语,掌门咳嗽一声压下议论,吩咐大弟子去准备准备,另外他们师徒不在的这段时间,由萧道寒掌管武当事宜。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朴道生拉着萧道寒就走:“实在是没有天理了。”萧道寒站住脚步,轻轻拉住师兄的袖子:“上次,李庄主说要把如梦许配给我。”
“那你答应了?”
萧道寒脸色苍白:“没有。”
朴道生看了师弟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不过一桩孽缘。”
萧道寒依旧脸色苍白,却是笑了起来:“是啊。”
那么萧道寒是怎么变成萧疏寒,又是如何当上武当掌门的?
楼小月卖了个关子,转头去讲明月山庄。
明月山庄,庄前铺明月,捞得海中如意宝,摘下嫦娥鬓边簪。
人都说明月山庄如何如何富庶豪华,又说明月山庄庄主的千金李如梦如何如何国色天香。萧道寒第一次见到李如梦时,这位尚且年幼的大小姐正提着裙子爬大树,爬到粗壮的分枝上岔开腿一坐,羞得萧道寒慌忙低头。
“哎,小道士,唱个道情给我听听。”
萧道寒说我不会唱,一紧张直磕巴。大小姐连着用食指抹脸羞他:“呦,你是多没见过女人,吓得这么着。”
萧道寒很少见女人,武当山自然是男弟子居多,偶然有那么一两个挽着发髻的倩影过去,不是厨娘就是香客。师兄们不让萧道寒离她们太近,厨娘还好,若是香客,看见你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道长,是要活吃了你的!
那会儿朴道生已经懂事明理,知道这帮没正经的吓唬他们小辈玩儿,抱着刚会走路的萧道寒一溜烟跑得远远的,再不急不忙地转过身冲他们吐舌头。
老弟子都说,看着吧,道字辈的这一波一定比我们有出息,你瞧瞧他们那猴精样儿。
萧道寒问朴道生什么是猴精,朴道生说大概是成了精的猴子吧。
萧道寒一本正经地掐起法印:“那要除妖啊。”
萧道寒掰着手指头掐法印,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不知道扔下多少个斩无极,对面那个幻象怪终于倒下了,师父冷着脸打开千斤石做的洞门:“定给你一炷香,怎么耗了这么久?”萧道寒擦擦眼睛爬起来,原本雪白的道袍被山洞里堆积的污泥枯叶搓揉得一摊糊涂,师父叹了口气蹲下来,拉过徒儿就着袖子给他擦脸。
“道寒,以后要面对的比这个困难得多,如果你连它都解决不了,怎么扶持整个武当啊。”
师父当着萧道寒的面再一次关上山洞的石门,萧道寒等了良久,确定师父不会再开门了,山洞深处那只新的幻象怪扯着自己的铁链子发出渗人的嘶吼,师父说那东西乃是人内心恐惧之像所化,并无实体,也不会对他造成实质伤害,可他是那么的凶悍骇人,让年幼的萧道寒每每看见都是两股战战。
如此,一定是我心中还有恐惧。
萧道寒这么想着,拖着比他还长的太极剑,一步步走向他坎坷的掌门之路。
李如梦突然撒了一把花瓣在出神的萧道寒身上,落英缤纷,花香袭人,李如梦叫他:“喂,小道士,给本小姐唱个道情听听!”
十五岁的萧道寒摘下肩头上一片未落的桃花瓣,少年的道长眉间已经点了红如血的朱砂痣,衬得面貌越发出挑鹤立。
“不会。”
“那你给我舞一段剑看看。”
“好。”
萧道寒森然的剑气搅得芳菲林里乱花飞舞,那身名为鹤舞的道袍穿在他身上格外的名副其实。李如梦趴在桃花树上,看着树下舞剑的萧道寒。
“可惜,我不能嫁给你。”
萧道寒一招出错,凛然剑气横飞而出,十步开外两人合抱的大树轰然倒地。
李如梦翩然地从树上跃下。
“道寒,你是一个好朋友,但不是好伴侣。”
“我想要一个人,不是一个圣人。”
李庄主将自己年满十八还未出阁的女儿从闺中唤出来,拉过她到束发之年的萧道寒面前:“我们江湖儿女没有那些穷讲究,也不论什么见与不见,两个孩子要是看中意了,接下来可就要拜托掌门了。”
武当老掌门轻抚长须,颔首微笑。
李如梦扯开被她父亲硬放到萧道寒掌中的手。
“我不嫁。”
大师兄突然开窍,婚约本就未立,明月山庄趁势改了口,只说当初定的是武当未来掌门,并非萧道寒。朴道生看起来比萧道寒还生气:“我呸!这是嫁女儿还是卖女儿!难道聘礼是武当掌门之位不成!”萧道寒却只是整了整道冠,迈步走进自己的卧房,找出尘封许久的紫竹玉箫:“师兄,我听说太和桥下的桃花今年开了两次,逢此良辰,你去找几坛美酒,我们师兄弟聚一聚如何?”
我是真心为如梦高兴。
那夜月圆,连着喝趴下薛道柏和闻道才两个师弟后,萧道寒放下吹了半宿的竹箫,倚坐在回廊廊凳之上,望月而叹。
睡意朦胧的朴道生闻言苦笑。
“我的傻师弟。”
“我不傻。”
“好好,你聪明,全武当数你聪明。”
“我不聪明。”
“武当历来,最难修得真法领悟仙道的,就是掌门。”
“所以武当上下,数我最笨。”
人散后,一壶凉茶月半,朴道生背着手看着新入门的小弟子蹲马步压腿,心情惬意,山下忽然送来急报。
“魔教在武林大会上设下埋伏,掌门与大师兄中箭身亡!”
朴道生脚下一空,蜷身从南崖宫数十石阶上滚落下去,小弟子们慌慌张张拦住他,却见师父恍如元神出窍,双眼无神。急报一个接着一个,朴道生已经无心再去听了,金陵城的敲钟人一下一下锤击着那面古老的铜钟,钟上蒲牢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这天下人的美梦。
丧钟已然敲响。
天地交泰化成功,朝野咸安治道亨。
皇极殿中龙虎静,武当云外钟鼓清。
臣居草莽原无用,帝问刍荛苦有情。
敢把微言劳圣听,澄心寡欲是长生。
长生,就像一个深深铭刻在武当山上的诅咒一般,武当人人皆可求仙得道,唯有掌门,不得真法,不可长生!
三日后,武当上下缟素,大开山门,迎回武当第五代掌门。
萧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