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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盛唐篇·竺寒(捌) ...

  •   两人无话,阿阴拉起还在闷头试图想起经文的小和尚,嗖的两下,便到了般若寺门口。
      他刻意避她目光,是再明显不过的躲闪。阿阴也不气,递过了那杯忘川水,“我一直拿着,大抵是冥冥之中觉得自会用上。观澄,你要不要喝?”
      竺寒看过来,似是有些想要尝试。她看破却不说破,递得愈近。
      小和尚太过单纯,赤诚着问:“当真忘得掉?”
      她望着那双眼,不忍再诓他,只说“一试便知”。
      见他犹豫,阿阴抓着海青袖口,又传到了他的寮房。
      “无人知道你夜出过,哪怕有人问起,说出去解手便好。”
      “我走了,你要记得梦我。”
      竺寒不理她孟浪言语,背过身去,也不道别。当属般若寺最无礼的小和尚,却也是刚刚被“轻薄”的小和尚。
      见着人走了,他伸手向后,摸了摸自己那处被她捧过的头,仿佛触感仍在。手里的忘川水仍旧滚滚,竺寒举起,凑到嘴边想要一饮而尽。可入口一半,又猛的止住。那水蹭过他干净下颌,剩下的又回到杯子里。
      绘着灵异图纹的茶杯,被放在了桌上。
      他不再喝了。
      心里很乱,两股藤缠的愈发紧,勒的他心脏在夹缝中跳动。脑袋里一团混浆,他甚至不知从何处捋起。今夜,小和尚不去大殿,不拜佛像,他自知罪孽已铸,无颜面见。
      躺下后,又想:佛祖会原谅他吗?

      一夜无梦,更不必说梦中有没有阿阴。
      他起得更早,最先发现:昨夜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仍在,剩下的半杯忘川水却不见。
      直到确定,水真真切切消失掉,他默默把那杯盏放在了架子上。
      没去禅堂,先去了大殿。香也不点,扑通跪得干脆,行大礼叩拜,心道:观澄有罪。
      木鱼也不敲,就那般跪着默诵《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内心深处,也有个声音在问,阿阴说世人亲吻是再寻常不过的快乐事,他当时似乎也是不厌恶的,那为何佛法不容?又为何于僧人是戒。
      说不得,说不得。只知道眼前已然破戒,要忏悔,忏的、悔的,皆是破戒二字。
      绝不是昨夜同阿阴亲吻。
      真情哪里是罪责?
      住持手拿禅杖入了殿门,寺庙里早起出来打扫的小沙弥也开始行动,发出扫帚拂地的沙沙声响。第一个质问竺寒的,不是佛祖,是师父。
      “昨夜亥时一刻,你可在寮房?”
      他仍旧伏在蒲团上,背绷得很直,整个人是僵的。
      声音有些哑,如实道:“未在。”
      住持声音严肃,“可是去解手?”
      “并未。”
      禅杖提起,又砸在地上,好大一声“咚”,便像昨日竺寒心脏跳动那般巨响。
      “私自出寺,你可知错?”
      “知。”他答完,有些哽咽道:“观澄犯下了错,师父可会谅我?佛祖可会谅我?”
      住持提着禅杖上前,双手握住,杖尾打在伏地的竺寒背上。声音无比痛心:“为何要犯错?师父谅你,佛祖那里却记下了你。”
      他闷哼,忍住了叫,默默承受。
      又一杖打在身上,“你抬头望面前的佛,他正看着你,无论你走到何处,他都庇佑着你。可你,怎能辜负他的佛心,做出违矩之事?”
      连着十杖打下,殿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小沙弥看着,不解缘由,自也不敢问。
      蓝色海青下,是青紫打痕斑驳的背。要庆幸住持年纪已大,杖下又是他最小且最寄与厚望的弟子,只使了八成力。
      竺寒得以喘息缓解,身体趴伏着,头却扭了过去,双唇发白,额间汗水满布,将将看着住持的金色衣摆。
      他语气固执,问:“佛祖便从未犯过错?”
      住持大怒,又抡起了杖打下去,边打边气极地训斥:“孽徒,满口胡言!佛祖面前,竟说这般放荡之词。可是般若寺外风光过盛,你已然迷了心智!”
      “为师痛心,痛心至极……”
      世人皆不完美,但佛祖完美,又或是尊佛的弟子臆想他完美。因而,又哪里容得佛祖被置喙?
      庆幸几个师叔赶来,拉开了住持。老和尚气的不轻,上气不接下气,赶紧被搀到寮房休息。外面看热闹的小沙弥皆被罚了抄经,四散去。
      大殿又恢复安静,只受伤的竺寒仍旧一动不动。他仿佛被施了咒,静止了。可无人知道,他心中所想、所结。
      第一次,他主动想见见阿阴。
      可他绝不会去找她,只等她今日是否会来寺中,不来也好。来了,便给他讲讲寻常人的事,再不然,寻常鬼也可。

      正殿屋脊上,药叉叹气,起身亲去了阴司。

      不多时,长安城郊外开始下起蒙蒙细雨。今日亦不是特殊的礼佛日,因而并没有香客选择此时上山。
      可灰衫女子迎风而行,她几近同烟雨混杂在一起,身形太过纤细消瘦,被吹的有些摇晃。
      油纸伞收起,立在正殿门边,竺寒已经直起身。背仍挺得板正,双手合十,眼睛却不闭,就那么怔怔地同大佛对视。
      她带着青草芬芳跪在旁边,两人中间空着一个蒲团,距离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他知道,阿阴是亲自走来的,那青草香,以及鞋底传来的泥土味。
      她也不看他,许久,妖气十足的声音与这佛光普照的大殿不符。
      “观澄,我来迟了。”
      他想见她不假,可那是他心间事,不说出来,就是守住的秘密。亦不说反话,就是不打诳语。因而现下她就在身边,他不理,专注望着只要闭上眼就会苛责他的佛。
      “我不是告知你,说去解手就好。真是呆子。”
      竺寒开口:“佛门五戒第四戒,戒妄语。”
      阿阴逼问:“那你昨夜同我亲吻,又算作破第几戒?”
      小和尚再平静不过:“是受你所迫,佛祖会看见。”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冷峻面庞丝毫不崩,仿佛是悟出了什么。
      他感知到那束目光,继续讲:“师父说会谅我。佛祖记我,我便诵经忏悔,求佛祖原谅。内心实则仍有疑问,但我信,佛不会苛责我,他会度我。”
      佛祖度竺寒,竺寒度世人。
      他坚守了十九年的佛偈,断不会因为一朝犯错就抛下。
      女声有些冷、有些怒,为他蠢、为他愚守的理而崩溃。
      “那你为何不敢闭眼?佛祖当真不会苛责于你?”
      竺寒咬牙,冷漠答:“与施主无关。”
      好一个与她无关。
      她迎风而来,带了一地泥土,又沐雨而归,满腔都是酸楚。

      深夜,寮房内。竺寒背朝上卧着,桌子上燃一秉残烛,昏黄不明。
      明明门窗紧闭,却有凉风入内。上了榻,化为灰衫女,轻轻撩起了小和尚的靛蓝衣襟。
      那犹如刀笔凿过的背,满满的都是深紫色痕迹,仔细数,还数的过来那禅杖留下的条数。
      比药更先落在背上的,是女人的泪。
      此情此景教人感叹,鬼女也会为心上人受苦而哭泣。
      她带了皇宫里拿的上等药,寺庙清廉,定然没有。可也真真没想到,他师父就任他伤着,丝毫不管。
      难道逾矩就那么不为寺庙所容忍吗?
      阿阴一边给他小心着抹药,那轻盈的手仿佛回到了当初还是团烟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更轻的了。涂完一小块,再轻轻吹两下,因他整个背滚烫的不行。
      嘴里念着:“蠢观澄。你的佛祖和师父爱你,怎不来为你送药?爱你的只有我,只有被你气走的我。”
      “你自小便在寺庙里,这不公平。没有人生来就应是做和尚的,你没见过俗世的快活事,你没有抉择的权利。”
      “虽我也不是实实在在的人,可我见的比你多多了。你可知,人世间还有更亲近的事情要做,且愈加快乐。也有比念经还好听的声音,你都还没听过。”
      “诚然我爱你,可我也不会绑着你,更不是勾引你。从始至终,也不过是想带你看看这人世间,定然比寺庙苦活美好……”
      药涂了满背,她收声,掩着胸前俯身,在他劲瘦后腰,无比虔诚地落下一吻。
      仿佛这般就能让他的伤快些好起来。
      靛蓝色僧衣放下,趴着的人纹丝不动。她蜷缩着窝在榻边,有些怅然若失、心绪萦绕,昏昏沉沉闭了眼。

      她闭眼,他睁眼,平稳的呼吸下掩藏着万丈波涛。那双眸深不见底,宁静中带着翻覆,面色有两种情绪纠结,是暖与寒的撕缠。
      很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咬着口型说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末了,紧绷着的身子松散下去,又长叹一口气。因一扭头,就看到满脸疲态的女子趴伏着,呼吸延绵。
      哪里是虚妄?

      他从有记忆开始,便是在寺庙里。师父说,是自小被人遗弃后捡来的,再加上佛门之中讲究个缘字,便亲收了做关门弟子。
      “观澄”是因为刚入夏,湖水清澄无比,当属住持一辈子所见之最。且也警示他研习佛法亦要观清澄,莫观混沌糅杂。
      竺寒曾一度以为,这世上皆是清澄的。直到第一次下山,回去后第二夜,他发了整夜的高烧不退,满脑子都是林子里的鬼。还有那句嘶厉凄凉的“你给我讲故事,我很欢喜”。
      脑海里又骤然浮现昨夜那句,“你不躲我,就是欢喜的”。
      他欢喜吗?许是罢,不厌恶,便也可算作欢喜。

      蜡烛燃烬,寮房骤然归于彻底黑暗。
      有沙哑的男声对着空气问:“我开始犯错了,你欢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盛唐篇·竺寒(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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