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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盛唐篇·竺寒(拾叁) ...

  •   隔壁房中,阿阴太久未吸食阴气怨气,再加今日赶上正午当街疾奔,现下连化烟回阴司的力气都没。
      果真,鬼想长时间在人世间生存,绝非易事。
      应是世间最大的痴心妄想才对。
      她亦不能传音,只能寄希望于有同类灵力深厚的鬼路过,听到她鬼语呼救,带她一程。再不然,便只能等彻底殒灭之后,谢必安和范无救搜鬼之时把她阴尸带走,丢到醧忘台作孟婆汤的好材料。
      药叉白日里恰好躲在城北郊外地下的一座墓里偷盗,有墓鬼碎嘴:长安城接连阴日放晴,鬼差阿阴当街穷追五通,损耗极深。
      他不齿阿阴为了个小和尚主动揽了捉恶鬼的担子。鬼差都是按照名单行事,抓的也是阳寿已尽的凡人之鬼魂。恶鬼、厉鬼叛逃,是地狱狱卒的职责,他们常年同这类鬼打交道,经验丰富,她凑个什么趣?黑白无常还有法器在身,她两手空空,定不好过。
      本想着待她顶不住了,会主动找他。却不成想直至午夜,仍没个声音。陈府还算内敛奢华,房梁倒也是好卧,药叉躺在陈怀薷闺房房梁之时如是想。
      直至听到阿阴纯靠人类的嘴说着鬼语,是求救之词。他倒吊着,在窗前晃了晃,屋内的人毫无反应,蹊跷至极。赶紧踢开了窗钻进去,见着的就是阿阴躺在地上,头纱已经散落,浑身像是寻常女子发了红疹,没一处好肉,她因为疼痛而撕挠,双颊还有抓痕。
      药叉大惊:“你也着实太狼狈了些。”
      阿阴见是他,如同凡人见神明那般感念,“我快不行……”
      “你真是衰,赶上这日子,我教你不要揽事,最近地狱好些狱卒都有伤亡,更遑论你个鬼差。还有,长安城那个王小郎是惹了你的小和尚?谢必安现下气的不行,你改了他捉鬼名册,他放话定不饶你。”拎起来桌子上的各式补品,表情嘲讽,“人间至补的东西,你吃了有用?我说什么来着……”
      她没有骗竺寒。那莫名身死的商户,确实不是她所杀。只是去拿钟馗法器之时,赶上黑白无常打瞌睡,便改了个名字,小事而已。谁教那人口吐下作之言……
      两人每每见到都忍不住互相数落,他任阿阴倒地,先要说上一通。可阿阴现下实在难受,只想尽快被他带到任何一处有阴气的地方,般若寺下的林子里最好,有她躺了五百年的棺椁。
      扯着他绿色脚爪,声音颤抖,“收声,我真的很难……”
      药叉叹气,“我拖你回林子。”
      阿阴摇头,“身体已有些僵,挺不到那时。”

      夜半三更,小和尚放轻脚步,偷偷跟上矮个绿皮鬼。
      药叉自知被人跟着,从来都是鬼跟人,人想偷跟住鬼不被发觉,实在是天方夜谭。他去的是陈府后厨,有笼子里养着只活鸡,因竺寒小师父到来而准它多活几日。也不必拿菜刀,径直进了鸡笼,他身形小巧,比鸡大不了多少。
      下手极其狠冽,左手钳制住了鸡的脖子,自言自语道:“还是个母鸡,甚好。”
      另一只手抠进眼眶,嗖的一带,寂静之中,有血肉分离的声音,鸡的眼睛被挖了出来。那母鸡哀叫一声,死命挣扎也是无用。墙边偷看的竺寒为眼前所见而惊愕,心脏狂跳,合掌的手亦在抖。
      药叉取了两只眼睛放在盘子里,鸡已经濒死,松开脖子也不作挣扎了。正好方便他取心,掰开翅膀,带着尖锐指甲的手探进去……
      竺寒愣在原地,背后皆是虚汗,药叉自己不吃,那定然是给阿阴吃。见那鬼端着盘子走远,他赶紧跑回自己房间,靠在门上呼吸急促、怔愣难消。
      药叉偷笑,直道果真是纯善的小和尚。
      阿阴吃下那生血淋淋的鸡眼和鸡心,嘴边和手指间都是腥极了的血气,不肖一会,默默化成了烟覆上药叉的背。药叉推开门,噌的一下飞上房梁,消失不见。
      而竺寒听到那“吱呀”一声,跟着开了门,只见药叉背影,有灰烟萦绕。
      他知道,那是阿阴。
      心跳仍旧急促,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放心,不知为何,实在是莫名。
      进了阿阴宿的那间客房,床榻整洁,无人躺过,桌上补品有些凌乱,地上留有一张盘子、一滩鸡血。他默默把补品摆放回原位,又擦干净了盘子和地上的血,悄然合上门窗。
      谁也不知道,这夜发生过何事,只当是捉鬼天士深夜不辞而别。小和尚通夜诵经,又是整夜不眠,为自己行为举止不解,又为心头莫名担忧而迷惘。

      林子里,药叉把阿阴扔到棺椁里,周围阴气怨气极深,她吸食不少。
      绿皮鬼扒在棺椁上调笑,“你的小和尚看着我带你走的。”
      她化身成人,平躺着,“幸亏我刚刚是烟。”
      那眼中满是侥幸,又有些难以名状的哀伤,提了袖口擦拭嘴边的血迹。药叉见她这幅样子,不知怎的,那句“他可是亲眼看见我为你取心取眼的”就收了回去。
      张口闭口半天,干巴巴问了句,“魂锥我一会送回地府,钟判这法器着实太过凶狠。那五通明明半点渣都不剩,你又给小和尚个净瓶教他超度,为何?”
      她荒凉地笑了,提及那个人,眉眼便立即染上灵气与风情,“他信佛祖,就教他信罢。佑他心安,我自也心安。”
      阿阴俨然想开,要维护小和尚内心至纯至善的信仰。却也不知,这般好似“反其道而行之”,恰起了相反作用。
      药叉嘲讽:“哟,阴司俱惊,阴摩罗鬼成了善男信女。”

      竺寒留在陈府半月,同陈家祖母论佛法,给陈怀薷讲经文。日日过得同样,却不见那个灰衫女子娇笑着出现。待到他准备辞别那日,心里有声音确信,她不会回来了。
      轻装简行地来,回去只多了个阿阴留下的净瓶。临走前,陈怀蒲亲送,还念起了阿阴。
      “阿阴姑娘实是心善,可惜不辞而别。我听怀薷道,她脸上莫名皆是红疹,也不知现下如何。”
      他表情黯然,“陈统领挂心,小僧也十分担忧,但并不知阿阴施主下落。”
      “不仅长相风情貌美,且胆识也不输男人,策马飒爽的样子真真教人难忘……”
      小和尚皱眉发问:“施主这是?”
      陈怀蒲性子爽朗,闻言笑笑,“称赞而已。我这般身份,婚事不由自主,定然不会白白误她。”
      “陈统领有自知之明,是大智慧。”
      他踩着矮凳上了马车,“告辞。”
      留陈怀蒲在原地,品那最后一句话,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般若寺的红枫叶落了。
      不似陈府那些枯黄散落,满目都是橙红娇艳。
      竺寒回到寺中,所见之景实是大美,可他无心赏秋。先到正殿见了住持,然后回寮房休整,一切都很快做好。立在房中,莫名地叹了口气,倒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没有道别的不告而辞,让“久别重逢”四个字充满遥远与奢盼。
      她实是坏的,只字不留便走,无论现下是否安稳,也不告知于他一声,真真叫个冷漠干脆。她是否忘记,还有问题问了自己没得回复,她便一点也不想知道了吗?
      哪个问题,小和尚仍旧偷偷记得。是那句她曾说着实想知道,且他也好奇的“欢不欢喜”,他还未作答。可且先不论他尚未悟出答案,即便悟出来了,也无人来要这个“解”。
      他甚至不知道,要到何处去找她。

      师父时常询问课业,譬如最近在开悟什么。问到竺寒,他又皱眉,神色满是认真道:“何为欢喜。”
      成善法师为他所言怔愣,随即觉得饶有兴致,“为何有此疑惑?”
      “师父只讲过大爱,是佛祖之大爱,爱僧侣,爱世人。因而佛祖度化僧侣,僧侣度化世人。可人与人之间的爱,又怎算作?”
      老和尚答的很快:“是小爱。”
      “观澄未识得小爱,如何懂大爱?”
      要庆幸现下再无旁人,成善面色不悦,“你可是下山动情?”
      小和尚红脸,“但求开示。”
      “小爱皆是迷惘虚妄,能得佛祖指示大爱,是大智慧。”
      竺寒双手合十抬头,依旧是那般虔诚地仰望,大殿正中佛像双手作金刚拳,持智拳印。成善法师出去后,他跪下,对佛问:“观澄度不了恶鬼五通,地藏王菩萨度不了泥犁厉鬼。小僧尚且不懂小爱,何以堪重任大爱世人?更谈何‘度化’一说?”
      小和尚暗中起疑许久,还是打开了净瓶,确定里面空无一物,心下却是平静怡然。
      这次,佛祖没有出现。既未苛责于他,也没有开示他的诘问。竺寒心里担忧,难道是他最近没有潜心礼佛,佛祖都已不理会他。思及此,又莫名低落。
      阿阴不睬他,佛祖也不睬他,小和尚心事复杂,还要为一个欢不欢喜的答案而挠心。
      提了院中的扫帚,归拢满地落枫,只觉得比起初回般若寺那日,地上叶子愈加的厚。
      秋意浓,秋夜深,露重月寒衣衫增。
      心叹:这一年的秋,也太过漫长。

      夜里,躺在新换的棉被中,仍是端正规矩的姿势,鲜有的想起那个坏姑娘。仿佛被子里又有阴风上涌,还会化成浑身冰凉的婀娜美人,捧着自己光溜溜的头,说他是她的宝贝……
      小和尚失了规矩姿势,侧卧蜷缩起来,被子扭乱,他只觉得心头莫名有阵阵钝痛。
      隐忍许久,终是发出小兽般的哽咽,瓮声道:“欢喜的。”
      那声音染上秋夜的凄凉,“你去了哪?也应教我知道,现下安好否……”
      他宛如被抛弃的那个,阴摩罗鬼抛之,佛祖弃之。心无安处,偶有阵痛,这秋未免太凉太长,小和尚实在难挨。

      《华严经》有云:应识一切心识如幻,应知世间诸行如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盛唐篇·竺寒(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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