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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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儿，吃点粥吧。”
卞夫人端着一碗粥走到他榻前，温柔而担忧地唤着他的小名。
小小的五岁孩童乌睫微颤，睁开眼眸，那眼里仿佛蕴含了无穷神采，说不出的落拓、沉郁、颓唐，又充满了逼人耀目的智慧。他拿眼一望卞夫人，后者竟暗暗心惊，一时都不敢说话。
“母亲，我不想吃。”曹植恹恹地说，小脸上因高热而潮红，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这语气又恢复正常小孩的模样了。卞夫人心疼地把他抱起来，“不吃不行，你都病了三天了，不吃点东西怎么有气力呢？”
曹植被她搂在怀里，抱着自己的手圆润修长，散发着人体特有的温暖，潮水般的慈爱包围着他，浑身暖洋洋的，几乎让他掉下眼泪。
卞夫人见他眼角嫣红，以为他被烫到了，连忙吹了吹气，才把粥送到他嘴边。
曹植艰难地张开嘴，只觉吃下肚子的不是让他恢复健康的美食，而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卞夫人心里松了口气，植儿总算愿意张嘴了，昨天可是她又哄又强硬地把勺子塞进他嘴里，他才勉强吞下去。
“好好睡一觉，乖乖，等明天你的病就好了，就能和哥哥弟弟们玩了。”
这样一口一口，满是耐心温柔地喂完，卞夫人一如既往地哄他入睡，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地离去。
“植儿睡了？”
“睡下了。唉，这孩子，病得连粥都吃不下，怎么是好？”
“大夫说了他是心病，你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他这样小，哪来这么重的心病！”
“三天前，他不是突然抱着你大哭了一场，哭到厥过去吗？你可知为何？”
“植儿就是不肯说，我又怎能知晓。”
卞夫人沉重地叹气。在她三个孩子里，曹植长得最像她，性子最跳脱聪慧，她是最宠他不过的，可如今，小小的孩子突然有了心事，她却浑然不知，怎么能不让她心如刀割！
等她一走，曹植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母亲轻抚自己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额头上，他感到的却不只是温情，更多的是痛苦和恐惧。
这样的感情折磨了他三天，更折磨了他十余年。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上天把他折辱至死了，还不肯放过他，还要让他再经历一次。
上一世的曹植曹子建，是曹家上下的珍宝。俊美绝伦，才华横溢，风流高雅，不仅卞夫人偏爱他，曹操偏爱他，就连天下士子都无不折服爱戴他，最终害得他被迫与自己一母同胞、从小喜爱的二哥曹丕争夺王位。
在夺嫡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他不能上阵杀敌，因为这会抢了二哥的功劳，他不能在朝野表达自己的政见，因为这会影响二哥的建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饮酒作诗，斗鸡走狗，如此铺张浪费、醉生梦死，还要被二哥怀疑是否在暗中勾结世家子弟、在招揽名门士子！
有时候他甚至激愤难平地想道：莫非这样的作态还不够吗？莫非，真的要他曹子建横死，才能消除他二哥的多疑？
待到曹操去世，曹丕登基，曹植第一时间竟不是为父亲之死而悲伤，而是欣喜！
欣喜自己的二哥终于坐上了那个位子，欣喜自己终于不用再和二哥做无聊的斗争，欣喜自己可以不再担忧刺客和毒药，欣喜自己失去了和二哥争斗的资格，应该能够一展才华了吧！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即使他没有争权夺利的欲望，即使他愿意臣服于新王，即使他只是想施展心中的抱负，他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障碍！
谁让他是名满天下、众人皆服的曹子建，谁让他是宽和平顺、连三哥曹彰都支持的临淄侯，谁让他是曹操卞夫人最心爱、最喜欢的儿子！
过分高贵的身份和出众的名望，使他成为二哥心中最痛的一根刺。
于是一贬再贬，从临淄侯，到安乡侯，到鄄城王，最后是雍丘王，他离政治中心越来越远，生活越来越贫困，曾经的理想越来越不可见。
他依旧写着诗，表达着自己的臣服，自己的卑微，自己的痛苦，希望让自己的二哥相信他，让他能穿上铠甲，金戈铁马，战死沙场，也好过郁郁不得志，麻木不仁，在陌生的土地上死得悄无声息。
可是，他的心早已经冷透，在得知一母同胞的三哥曹彰死于非命之时。
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曹丕不是他的二哥，是新皇，是只有有人染指他的皇位，就会痛下杀手的皇帝。
他开始对政治绝望，转而治理自己手下的土地。
当然，他的土地，必定是最贫瘠的，他的百姓，必定是最稀少的，他的周围，也必定是少不了监视的人，只等着他犯一点小错，就拿捏他的小命。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学富五车，落在实处竟然那么无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让土地变得肥沃，该怎么让种子结出更多的小麦，怎么让百姓耕耘得更轻松，该种植什么才能让百姓不饿肚子，更不知道原来每一年百姓需要缴纳那么多的赋税。
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决定挽起袖子，自己耕作。
丝滑的绸缎变成粗糙的麻衣，只会拿笔和握弓执剑的手被锄头磨出了茧子，满头的汗如雨下，迷涩了眼睛，吐出锦绣诗篇的嘴生涩地向乡下农夫询问种植的方法，在收获时择出饱满的种子，脚都跑出了一个个鲜红的水泡。
果然，有了经验后，他处理事务变得容易多了。
分配良种，制作肥料，安排每家每户都能用耕牛和崭新的农具，每户人都有相同大小的田地，减免赋税……一一安排下去，他信心满满，就算做不了大事，能做一些袖手可得的小事，也是功业。
可是问题依旧层出不穷，种子发不了芽，肥料里有毒，耕牛累病了，农具不结实，几户人家对新分配的土地大小争执不下……
他僵硬地坐着，不敢看周围监视者脸上的冷笑。
甄宓的死，是他最终心灰意冷的导火索。
甄宓，连那个绝美无双的女子，都逃不过曹丕的狠心，他又能做什么。
写完《感鄄赋》后，他不再挣扎于自己既定的命运。除了按部就班地写着哀怜诗，假模假样地表达自己对新皇的拥戴外，他只管埋头研究他曾不屑一顾的儒典。
卞夫人的死，则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消失之时。
他不过不惑之年，曾经弓马娴熟，剑术纵横，曾经在最盛的太阳下辛苦耕耘，手上磨出坚硬的茧子，照样无病无灾。
但这最后一击，实在太痛了。
所有的坚持都成了笑话。他的理想，是水中花，他的爱情，是镜中月，他的父亲母亲兄弟，一个个离开他，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缠绵病榻一年后，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飘摇而下时，他离开了人世。
曹植看着自己的手，苦笑。
五岁小孩的手，真的很小，连桃子都拿不动，原来他还有过这样的时光啊！
被卞夫人搂抱在怀里，被曹操抚摸头顶，被哥哥弟弟担忧地牵着手，絮絮叨叨个不停……过于长久的痛苦早已磨灭掉过往的快乐，现在的他，即使被亲人们围绕在中央，也没办法重拾童心了。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弟弟，会在什么时候死去，重新来一次痛彻心扉的体验，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在明白自己重生后，曹植第一想法就是，不如我现在就死了吧。
而他的身体，似乎也心有灵犀地强烈排斥着不适宜的灵魂，郁郁的心情更加重了病情，让他在飞雪飘零的深冬里一下子病倒了。
高热的温度烧灼着他的身体和灵魂，喉咙干涸地几乎要冒出烟来，而他死死地咬住牙齿，不肯吞下一口水，一勺粥，一碗药。
很快，他就会死掉了吧。
曹植身心轻松地想。没有忤逆，没有背叛，没有欺骗，没有绝望，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死掉。
身边的仆人来去匆匆，一个个对着震怒的丁夫人和卞夫人求饶，曹昂曹丕曹彰跪坐在他榻前呼唤他的名字，最小的曹熊抱着哥哥的手大哭，就连疲于公务的曹操也放下手里没完没了的政务，特地赶回家看望他，下了死命令撬开他的嘴。
在他无奈地张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混乱的场景，丁夫人卞夫人，四个兄弟，就连曹操也在他榻前，双眼通红地望着他。
他试着张口，声音无力沙哑：“父、亲……”
十余年不见的父亲端坐在他面前，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伸手抚摸他滚烫的脸颊，“植儿，难受吗？”
曹植的眼泪顷刻潸然而下。
难受，当然难受！从高高在上的贵公子，碾转为低微落魄的囚徒，从阖家欢乐，拆散成伶仃一人，这些，都是因为被他视为最了不起的父亲的死，而发生的。
而无比敬重的父亲死后，他甚至不能正式地戴孝，还因为私下祭拜而被呵斥，贬责，甚至又不得不离开了自己的领地，迁去了更偏远的地方。这样的雷霆一击，使得卞夫人死后，他都不敢再祭奠他深爱的母亲。
他真想对曹操说，父亲！你为什么要故意引发我们斗争，眼睁睁看着我和二哥互相厮杀呢！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年轻健康，手指带着蓬勃生命力的曹操，满心的怨恨和不理解都随风而去，他竟然感到了无比的激动、感恩、喜悦，他努力抓住父亲的手指，虚弱一笑，“不难受……”
曹操轻轻舒了口气，所有的人发出带着笑声的啜泣。
卞夫人牵着他的小手，眼睛哭肿成桃子，默默又流下一行泪水。
曹植抬起手，微凉的泪珠湿润了他的手，他想，罢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