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艳归康

24、悬逆

　　一位产妇在安心舒适有家人陪伴的情况下生产需要多久？
　　有的人需要几个小时，有的人需要十几个小时，有的人甚至需要一两天。

　　然而这场暴露在夜空之下的分娩却出现了极为意料之外的情况——
　　从头到尾，一共不到十分钟便宣告结束了。
　　十分钟，足以令宋繁星惊喜到双手颤抖。
　　但对于产妇陆瑶瑶，这依然是惊天动地犹如刀割般的痛苦经历。

　　陆瑶瑶的身体仿佛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五脏六腑搅在一块绷紧抽搐，连手术刀切割带来的锐痛都能算是其中痛感最轻的。

　　她是真的感觉不行了。
　　看东西也已经出现了重影。
　　在疼痛到顶峰时，陆瑶瑶甚至清楚感觉到自己双脚悬空，已经无限地接近了死亡。

　　然而就是在这紧要关头，背后被白发青年接触过的地方传出了热量，一种源源不断的能量从心脏往四肢游走，不断地补充着她透支的体力，硬生生将她从死亡那条线上拉了过来。

　　那白头发的美貌男人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观看她嘶吼的丑陋姿态，和支撑她帮她生产的两个人相比，其实距离她最远。
　　可只有陆瑶瑶知道，那个叫康季珠的男人到底离她有多近。

　　他不是一次两次将她拉出死亡。
　　那十分钟里，足有数十次。

　　陆瑶瑶扬起脖子，发出凄厉的叫声：“啊！！”
　　终于，一股巨大的热流从身体脱出，腹腔里骤然一空。

　　生了！！
　　一瞬间，陆瑶瑶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眼泪，又哭又笑。

　　她实在是太痛了！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痛，但幸好，一切都值得。
　　之前出车祸时，爆炸时，失血时，她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失去这个孩子，可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她到底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陆瑶瑶泪流满面，小声呜咽起来，泪水盈眶之际，隐隐约约看到支撑她的女管理员刚才还惊喜万分的脸色在转瞬间变得一片铁青。
　　她太过虚弱疲劳，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代表什么，等愣了下，才猛地瞪大眼睛，惊恐地向着下方看过去。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还没听到孩子的哭声？？

　　陆瑶瑶挣扎着向下看，如愿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婴儿。
　　可和她祈求的不同，她的孩子身体白得毫无血色，整个头脸却都一片青紫，一动不动。

　　陆瑶瑶的眼睛仿佛被针扎到，她浑身颤抖，凄声尖叫！
　　怎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不哭叫？为什么不呼吸？！

　　宋繁星不忍地转过头，紧紧抱住孕妇的肩膀，试图遮挡孕妇的视线。
　　但陆瑶瑶还是看见了那婴孩窒息死去的面孔，惨白，浮肿。

　　陆瑶瑶疯狂地尖叫，向着孩子不管不顾地伸出手，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要爬过去。
　　就在这时，那抱着孩子的黑衣男人摘下手套，撬开了婴孩的嘴，又摘下口罩，俯下身去，嘴对嘴吸出了堵塞在婴儿口腔中的秽物。

　　男人按压着婴孩的胸膛，不断地进行人工呼吸。
　　这一单调的行为持续了足足三分钟，漫长又安静。

　　陆瑶瑶眼睛死死盯着那婴儿，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能进入她的眼中，她的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猛地看上去，她的脸色比死婴还要惨白骇人。

　　感觉不知过了多久，那婴儿的身体颤了颤，小小的手臂挥动，脸皱在一起，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啊啊！！
　　他哭了！！
　　陆瑶瑶撑着用最后的力量哭叫着向着孩子伸出手去，等将那绝处逢生的婴儿抱进怀中，才呜呜哭着，向着那黑衣的男人看过去。
　　“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又含糊不清，“我一辈子都记你的恩情，谢谢你。”

　　话音落地，陆瑶瑶并没有发觉周边特别地静，只诧异于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清晰。
　　方才她生产之时，街边就有不少的路人拿着手机拍摄，这会儿更是不知为何变本加厉，闪光灯好像疯了一般不断地闪烁。

　　到底发生什么了？陆瑶瑶想问。
　　可没等问题问出来，也没等她看清男人的模样，身旁的女管理员原地暴起，冲着黑衣男人扑了过去。
　　也是同一瞬间，男人的手按住女管理员的头，在分秒之间把女管理员砸在了地面上。

　　砰的一声，女管理员身体颤了颤，失去了意识。
　　男人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

　　他离去的方向上，还有其他路人也上前阻拦，可都没等碰到他的衣角，就被男人简单又精确地击倒。
　　转眼之间，男人的身影到了远方，直到快消失不见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次，较远的距离已经让陆瑶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可亮起的路灯之下，她却清晰地看到男人的眉心正中央，生了一颗看上去完美到虚假的红痣。

　　那是什么痣呢？眉心痣，慈悲痣，观音痣？
　　到底应该叫什么，陆瑶瑶也说不准，可男人的名字，她叫得出来。
　　薛悬。
　　三城连环碎尸案的凶手，全国目前最凶残的最高级别通缉犯。
　　是他。

　　陆瑶瑶的双眼缓缓瞪大，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慢，大脑迟迟无法思考。
　　她僵硬地望着那黑衣的男人，又循着男人的视线，看向了薛悬的目光落点。
　　——白发青年，康季珠。

　　怀中的婴儿忽地大声哭了起来，远处的伤者也在哭。
　　有人哭生，有人哭死。
　　在这生和死的交点，烈火在燃烧，烟尘在翻滚，白发青年凝望着黑衣男人的背影，直到男人彻底消失不见，才回头将宋繁星从地上抱了起来。

　　十余分钟之后。
　　仁爱天使医院。
　　妇科手术室外，宋繁星顶着包扎好的额头，坐在蓝色条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被抱上急救车后，宋繁星其实便醒了。
　　到了医院，急诊处有人给她处理了伤口，确认了是轻伤，虽然她被击中头部晕倒，但对方的力道精准得可怕，并没有造成她颅骨损伤。
　　她的车暂时交给交通部门处理，那名刚生下孩子胎盘尚且滞留的孕妇和死里逃生的早产婴儿也被紧急送进了手术室和保温箱，此时的情况算是一切都还好。

　　可宋繁星的颤抖迟迟不能停下，也说不准到底是因为什么。
　　送两人进妇科后，宋繁星有所预感地刷了刷手机，果然，刚才在车祸现场被别人拍摄的视频此刻已经爆炸式地在网络上传播开，尤其是薛悬摘下口罩的那一幕，被无数的新闻媒体截图转发，配上了令人心生恐慌的大标题。

　　【杀人犯薛悬现身徐城！逃亡还是另有目的？】
　　【恶魔重现人间，连环杀手这次能否被缉拿归案？】
　　【警告！！广大公民务必注意安全，重案通缉犯薛悬……】

　　详细的内容，宋繁星一个都没有点进去看，目光只落到那张不断重复出现的照片上。
　　屏幕之中，那照片上的男人眉心生了一颗红痣，鼻梁高挺，双眼细长，一束光打在他低头注视婴孩时的脸上，那蹙眉的模样，看起来既平静，又悲伤。
　　就像一尊无情的神佛。

　　可就是这张神佛一般俊美又悲悯的脸，宋繁星曾在管理局内部的通缉档案上无数次地见过。
　　甚至她上岗的第一天，搭档管理员赵寻教导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薛悬的通缉令拍在了她的桌子上，告诉她——
　　“如果遇到这个人，想都别想，第一时间击毙他。
　　“这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杀他一个，救下的人不可胜数。”

　　可她方才做了什么？她无能为力地让薛悬在手下逃走了。
　　那是个连环杀人犯，今天走了，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
　　都怪她！她把一切都给搞砸了！

　　宋繁星眼睛泛酸，呼吸不畅，静着静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旁边的康季珠看着漂亮女孩子落泪，不见心疼，反而忽然间笑起来，哼哼哈哈接连不断。
　　宋繁星被他笑得又急又气，忍不住瞪他：“你笑什么？”
　　白发青年不答，反过来问她：“你哭什么？”

　　“……”这问题太过理所当然，宋繁星反倒是顿了下，方道，“当然是因为放走了薛悬，你不知道薛悬是个什么人吗？”

　　康季珠不说话，神情示意宋繁星继续说。
　　宋繁星情绪险些又要崩溃，喘了口气才道：“那是个真正的恶魔！媒体经常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一些凶犯，可真的只有放在薛悬身上，不仅没有危言耸听，还远远不够。”

　　“他手上的人命实在太多了！不分男女老少，手段极其残忍，不仅杀人分尸抛尸在闹市区，杀人的手法还各不相同。有时是剥皮，有时是锤杀，有时是针刺，他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折磨受害者，最后再进行肢解，更残忍的是，即便是肢解，也不是死后肢解，受害者体内有药物，在被砍下头颅之前，全程都是清醒的。

　　“除此之外，他还总会在受害者额头上留下他的体-液，但体-液却不是在受害者活着的时候留下的，而是留在尸体上，你明白吗？他不对活人兴奋，只对死亡有感觉，他就是变态到这种地步。

　　“三年了，所有的调查员都在抓他，可哪怕有他的DNA，有他的长相，就是没人能发现他的踪迹，谁都抓不到他！可我刚才离他那么近啊！我和他待了足足有十多分钟，竟然直到他摘下口罩才认出他的身份，他明明那么异常，帽子口罩手套！他身上甚至还有手术刀！什么人会随身携带手术刀啊？那么多疑点，我都没去想，我到底在干什么！”

　　康季珠在宋繁星说话的过程中一直没插话，直到这会儿静静听完，才疑惑道：“你想干什么？”
　　宋繁星微顿，刚想要开口。
　　康季珠又继续道：“我能明白一个人有能力，本来能做到的事情意外没有做到，因而萌生出后悔这种情绪。”
　　“但你……”康季珠凝视了一会儿女管理员，评价道，“你应该是无能之人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就能做到之前做不到的事？换个姿势再出手，你就能制服之前制服不了的人？没有能力的人，至少应该有自知之明，遇到了连环杀人犯，安然无恙不够吗？”

　　说完，他又问了一遍：“你在哭什么？”

　　这些话实在是字字诛心，那问题更像是踩在灵魂上的拷问，年轻的女管理员被问得坐都坐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感到气愤，偏偏又无法反驳。
　　反驳不了，偏偏又感到气愤。

　　宋繁星的双眼通红，好半天，终是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