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艳归康

13、寻人

　　纵是出发前就已经知道这场旅行必将无功而返，为了这位崩溃的妇人，总也得把这条路走完。
　　之后的路上，宋繁星便没再说话。

　　大约晚上九点，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两人开车到达了莲花村。

　　时间看起来还算早，但宋繁星已经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脊背和腰椎都有些泛疼。
　　偏偏天公还不作美，车子刚从柏油路开上村里的土路，夜空中便砸下雨点，一场冷雨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使得夜间本就降低了的温度更凉得有些难以忍受。

　　“阿姨，是这儿吗？”
　　宋繁星一边问一边把车窗摇下了个缝隙，夜风吹来，将雨滴吹进车窗，带来了一阵莲花村的空气。
　　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湿腥味和青草气，不知附近都养了些什么家畜，还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粪便味道夹杂其中。

　　老妇人的视线转动，她指着前方的一片砖瓦房道：“那边。”
　　宋繁星点头，轮胎压过泥泞的水坑和黑土，车停靠在房子前。

　　村里没有规整的公路，这里的路灯也是隔了很远才有一盏，这几家大院前刚好是照明范围。
　　宋繁星一边停车，一边就着灯光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并不是几间大院，而是只有两间，只是这两间在村里都算是大门大户，远远看上去才似是很多人家。

　　正想着，车窗忽然传来砰砰两声。
　　一张女人的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冷不丁地贴在窗上，两只眼睛顺着缝隙向着车内盯，声音也极高地喊道：“哪来的蠢货，瞎了吗，看不到这是个人家？谁让你在这儿停车的？！”

　　那声音来得突然，脸也来得突然，眸光凶戾，眼白泛着黄色，狠狠吓了宋繁星一跳。
　　等回过神定睛，宋繁星方才看清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女性，头发不长，烫了点卷，脸上生着横肉，身材比寻常人胖了一圈，浑身透着一股横劲儿。

　　外面下着雨，这女人却没拿伞，身上只披了件外套，像是刚从屋子里出来。
　　宋繁星缓了好几秒，才压下惊讶和因为对方语气凶悍而萌生的情绪，道歉：“不好意思大娘，我们有点事，就稍微停一下。”
　　女人一点都不客气：“一下也不行！赶紧开走！”
　　宋繁星耐心问：“您家里一会儿有车要回来吗？我不会影响您过车的，来了车我马上走。”
　　女人却不管这些，仍高喊：“我说不行就不行，哪来这么多废话！多大的人了，有没有点教养！”

　　宋繁星有没有教养自己不能评断，但这女人没有教养她倒是看出了一些。
　　她一时有些头疼，可毕竟是陪人来的，不欲和人起冲突，也不多说，便准备将车再往前开一段。

　　不想刚要打火，那女人的视线在她脸上刮了一圈，话锋一转：“口音没听过啊，外地人？”
　　她边说边凑上来，脸在车窗上贴得更紧了：“你要停也不是不行，这大晚上的，没个亮光确实吓人。”
　　说着，女人伸出手掌，道：“给停车费，五十就行。”

　　别说这宛如勒索一般的停车费，就是不要停车费宋繁星也不想停了。她关上车窗，在这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拧下了钥匙。
　　正在这会儿，副驾驶的门忽然被打开，之前一直默默盯着另一家院门的老妇人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下了车。

　　“阿姨？”宋繁星一惊，马上熄火跟着开门。
　　这一开门把那老年女人拍出去好几步，老女人脸色一变，嗓门空前大了起来：“哎！小贱人！”

　　眼见着就要发作，视线顺势落在老妇人身上，那正要撒泼的女人忽地一怔。
　　她一双肿眼泡垂下来，眯眼盯着妇人，神情从不确认疑惑逐渐变成一种夹着惊喜的恍然大悟：“叶舟？！你是叶舟吧？？”

　　她的声音里充斥着喜悦，却不像是寻常久别重逢的欢喜。“原来是你，多少年没见了，我差点没认出来！我，是我！我是蔡小凤！”
　　女人眼睛都笑得眯在了一起：“你没忘吧？”

　　回应蔡小凤的是老妇人和宋繁星双重的静默。
　　宋繁星不认识也不知缘由，自然无言，而妇人则是目光空洞，视若无睹。

　　凉凉的夜雨之中，妇人一句话都没有，甚至对宋繁星也没多话，只扭头，沿着黏湿的泥土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车子虽然是停在了老妇人曾经夫家的门口，但妇人却似乎从未有过要进门的打算，脚步不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了雨幕中。
　　宋繁星见状，车子也顾不上，连忙追了上去。

　　两家相邻的院门前，被留下的蔡小凤一时间脸上青一块红一块，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可很快，想到叶舟那张和年轻时候的青春靓丽完全不同的树皮脸，她心中因为没被叶舟理睬而升起的不快忽然就散了下去。

　　老天爷真是有眼啊！这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吗！
　　谁能想到当年风光耀眼的叶舟竟然也有今天？

　　哈哈！什么女大学生，什么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的青年女性？
　　当初那么多男人在她屁股后头没完没了地追，可看她现在的模样，根本就猪狗不如嘛！
　　还不如她过得好！

　　蔡小凤不无得意地想着，身边忽然多出了一道影子。
　　低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薄薄的单衣，踮起脚尖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轻轻道：“外婆，很冷的。”

　　这么小的女孩，自己都凉得直发抖，还惦记着别人冷不冷。
　　蔡小凤却并不心疼，眉心一拧，厌烦霎时间爬满了脸上：“小丫头片子，就你会现！谁教你的？”
　　女孩被骂得脸色煞白，手一抖，伞也歪了下来。
　　蔡小凤越发怒火中烧：“拿个伞都拿不住，养你有什么用，别装可怜！你妈那赔钱货又没在家，装给谁看呢？！”

　　女孩子被她一推一搡，忍着泪花淋着雨歪歪扭扭地进了院门。
　　蔡小凤骂够了，方才自己撑着伞，在夜色中回头看向了叶舟和那年轻女孩离去的背影。

　　之前她一直没注意，到了这会儿，才发现那开车门拍她的小贱人一身制服，竟然穿的是标准的三局工装。
　　调查局？应该不是吧？管理局？
　　不管哪个局，三局的人怎么会和叶舟一起回莲花村这小地方来？

　　等等……该不会是回来找孩子的吧？
　　都这么多年了，就一个丫头片子，叶舟竟然还在找？
　　她脑子有病吧？？

　　站在门口顿了顿，蔡小凤冷哼一声，转回头。
　　迈进门时，看着自己的脚，脑中忽然闪过了不知多久之前的某个夜晚，一双小女孩穿的手工缝制的小红鞋。

　　一时间，蔡小凤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怪异神情，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不屑喃喃道：“蠢女人，找，你找，能找到就怪了。”

　　远离车子走了十几米，雨越下越大。
　　原本还是雨线，转眼就成了豆大的雨点。

　　宋繁星是年轻人，被淋了一分钟尚且冷得不行，那老妇人体格瘦弱，薄得像一张纸，更是摇摇欲坠。
　　这附近都是胡媛媛小时候生活玩耍的区域，看妇人的意思，并不打算等待天明，而是即刻就要在这大雨里头全走一遍。

　　可这么大的雨，身体怎么受得住？
　　宋繁星只能劝道：“阿姨，咱们还是先回车里，等雨停了再走吧。”
　　妇人一开始还摇头，但等再走几步，连头也不摇了，眼睛里只有被黑暗吞噬的前方。

　　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人既像是空空荡荡，又像是偏执一事死命挣扎。
　　真如疯魔了一般。

　　可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宋繁星心一横，抛下妇人独自折返。
　　此时妇人在找人，暂时不会伤害自己，但如果现在不能马上借到衣服和伞，那说不定妇人连伤害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

　　宋繁星脚程快，很快回到了方才发生争吵的院门前。她并未犹豫，避开了刚才那位蔡小凤的家，上前一步叩响了另外一家的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争吵声早早就惊动了院里的人，宋繁星刚敲完不久，门便从里侧打开。

　　开门的是个高大的男人，年纪同样六十上下，不过放在乡村的背景下，竟是保养得十分不错，即便脸上有着岁月的痕迹，依旧能瞧出年轻时候有几分仪表堂堂。
　　宋繁星已经提前知道了这户人家有谁，见了男人，很快便对上了身份。
　　她询问道：“请问是胡立国吗？”
　　胡立国，妇人叶舟曾经的丈夫，走失儿童胡媛媛的生父。

　　男人还没说话，旁边一位年岁更老上一辈的老年女性挤了出来。
　　这位老人老态毕露，虽没像蔡小凤一样语气尖酸，可眼皮子往下耷着，没等说话，先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刻薄呼之欲出。
　　“管理员？大晚上的，管理员找我儿子有什么事？”

　　宋繁星来的时候太过匆忙，都快忘了自己还穿着制服，闻言才反应过来，解释：“不要误会，我不是来找人的。”
　　她本没打算提叶舟，可想到天亮了估计也会碰到，便也没藏着掖着：“我是陪叶舟回来的，赶上下雨，想借一下衣服和雨伞——”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打断。
　　胡母似乎根本没有听宋繁星后面在说什么，只听到叶舟两个字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般尖叫起来：“你说什么？那个丧门星！白眼狼！她还有脸回来？！”
　　说着，胡母的目光瞥向儿子，短短一刹，已是警惕万分：“她回来干什么，以为还有人要她？！我可告诉你！我们立国早就再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