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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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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闻锦早早出门,先开车到县东,找到白华年住过的桥洞。桥洞低矮漆黑,个子高的人根本钻不进去。河道里芦苇丛生,有一层浅水,现在全都结了冰,可以直接用手掰下来,看到下面粗硬的苇根。
闻锦也想去那块瓜地看看,中途路过他当年和白华年玩耍过的垃圾处理厂,那里现在已经弃用了,变成一大片空地。
瓜田也找不到一点影子。
海清的冬季景色单调,色彩黯淡,闻锦只看到一大片灰扑扑的麦田,虽然有田垄,但宏观上看还是不分彼此地连接到一起,再远处是巨大的风力发电机和高压传输电线。平原辽阔无边,显得天空越发茫茫苍苍。
少年伤心处已经被时光掩埋,可疤痕还深深地刻在他的手腕上,他的生活里。
闻锦站在路边抽了两根烟,开车去寿安,把车停到孔叔家对面的马路上,开始守株待兔。
十二点半左右,穿着黑色过膝羽绒服、黑裤子和黑靴子的“黑兔子”来了,他拉着一个很沉的行李箱,抬着箱子上马路牙子的时候很吃力,闻锦都能看出他脖子正面两道肌肉绷得很明显。
闻锦下意识想下车帮他,手扶到门上才回过神,慢慢把手收回去。
白华年成功把箱子搬了上去,直起身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拉着箱子在方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咕噜咕噜地走着,转眼间就到了小院院头。
闻锦灼灼地望着他的背影,真想马上下车,跟他说一句白华年好久不见,还想抱抱他,但又没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
小不忍则乱大谋,闻锦忍住了。
突然,白华年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扭头往马路对面看了一眼。
一辆铁灰色SUV侧身停在那里,车型方方正正,硬朗粗犷,不太常见。驾驶座上有人,但是座位太靠后了,白华年看不见驾驶员的面貌。
白华年静静地看了那车几秒,闻锦后背紧贴着椅背,挺胸昂首,差点把椅子压断,直接翻到后座去。
白华年心中一动,正打算朝前走几步看看车牌,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兴奋地叫着:“白哥!”
白华年马上扭头,只见孔叔的儿子在院头做了个急刹车,然后蹦着跳着扑了过来,回头嚷道:“爸,白哥回来了!”
接着孔叔转过墙角,出现在白华年面前。
白华年立刻顾不得车不车了,抿着唇微微一笑,叫了声孔叔。孔叔笑呵呵地拍拍他手臂,让他赶紧进屋,又问他冷不冷。孔叔儿子帮白华年拉着箱子,孔叔和白华年走在后面,三人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闻锦松了口气,又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赶紧发动车子离开了。
白华年吃晚饭的时候才听出孔叔想让他留下过年,所以故意拖到腊月二十五才让他回来,还给他安排了相亲对象。
饭顿时不香了,心情顿时紧张了,白华年放下筷子,两手攥着放到大腿上,努力笑了笑,说:“我朋友也给我介绍女朋友呢。”
孔叔夹了一筷子鸡蛋:“成了?”
“这个…….没有。”
“那你明天中午去见见贝倩,吃个饭再回来。贝倩是供电局的,工作稳定,爽快麻利,还是大学生。她看了你的照片很满意,愿意跟你见一见,你好好跟人家处啊。”
白华年脑门已经开始出汗了,避重就轻地问:“什么照片呀?”
“之前不是让你拍张照片发过来吗?”
白华年想起来了,上个月孔叔好像跟他要照片来着,他还以为孔叔办什么手续需要他的证件照,所以专门拍了张穿衬衫西装系领带的大头照,还是蓝底的。
……白华年捂了捂眼睛。
最后白华年不愿辜负孔叔替他牵线的辛苦,答应去见贝倩,但没答应留下过年,相完亲还是要走。
孔叔把他截在客厅里,生了好大的气,脸红脖子粗地问你还当不当这里是家了,白华年垂着头抿着唇,默默听骂。
孔叔的女儿和儿子都快习惯每年年前都有这么一回了,只是今年孔叔格外生气,还骂了白华年一句没良心的。
白华年慢慢抬头看了孔叔一眼,眼神充满畏惧和瑟缩,片刻后忽然跪下了,手扶在大腿上,低头说:“要不您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他跪得太快了,孔叔都来不及拦,两个孩子也吓了一跳,孔叔的媳妇撇撇嘴,继续低头玩手机。
孔叔喝了一声,让他起来,白华年摇摇头:“我一直当这里是家。您别生气。”
只是家也有很多种。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把白华年扶了起来,白华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他们,然后对孔叔和婶子鞠了个躬,说:“我以后再来看你们,有事就叫我。”
白华年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拉着行李箱离开孔家,去找贝倩。
孔叔替他们约在了奶茶店,店里只有六张桌子,五张都坐满了人,第六桌坐着一个短头发娃娃脸的可爱女生,她正对着墙角偷偷擦粉。
白华年咽了口唾沫,慢慢往墙角那桌走去,站在桌边,俯身对那个女孩轻轻地说:“请问你是贝倩吗?”
哐当,贝倩的粉扑掉在了地上,转头,惊呆。
几分钟后。
“你刚回来啊?”
贝倩看了看他带来的大行李箱,神色如常地问着,其实悄悄将没擦匀的粉抹掉,并在心里腹诽,他果然又白又靓,我怎么这么黑,我妈为什么把我生得这么黑……
“昨天回来的。”白华年偷偷将额角的汗擦掉,并觉得羽绒服有点穿不住了,可又不好意思当着人家女生脱衣服。
贝倩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光明正大地看白华年,白华年却一直局促地低着头,又问:“喝点什么吗?”
又是几分钟过去了,贝倩和白华年面前多了一杯奶茶。
白华年的汗流的比杯子里的奶茶都多,贝倩看不下去,主动问他热不热,要不要脱下衣服。白华年这才把羽绒服脱下来,只穿着纯白色的宽松毛衣,照旧微微低着头。在贝倩的角度看,白华年整个人都白得发光了,偏偏神情淡淡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冷冷清清的感觉,特别有味道。
贝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暗暗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来相亲呢?追他的人不得排到汽车站去?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气氛尴尬到了喝奶茶的声音都非常显眼的地步,白华年努力地想和贝倩说几句,打破僵硬的氛围,可是他发觉自己很紧张,怕一开口结巴,于是更紧张了……
最后还是贝倩主动开了口,问白华年的工作,住处,爱好等等,问什么白华年答什么,两点左右白华年很抱歉地问她可不可以加个联系方式下次聊,他得去火车站了。
贝倩赶紧说好。两人加了微信,白华年和贝倩道别,贝倩却主动提出送他去火车站。
白华年简直被吓到了,怎么能麻烦女生大老远地送他?贝倩晃了晃车钥匙,潇洒地说:“我有车啊!你三点半的车,坐客车来得及吗?”
盛情难却,最后贝倩还是送了白华年。白华年一个劲地道谢,贝倩看到他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偷乐,送完白华年回来就跟自己闺蜜宣布,她找到真爱了,是个爱害羞的帅哥,贼帅贼帅的。
白华年晚上九点才到家,洗漱完后,又坐在书房里开始工作了,照旧凌晨三点才睡觉,这样过到了腊月二十八。
期间闻锦给他打过两个电话,发过一条微信消息,说“今天特别想你”,白华年面无表情地合上手机,没理他。
贝倩也打过电话,发了几条闲聊的消息,白华年诚惶诚恐地和她说话,提了提自己高中还没毕业的事,性格也比较闷,委婉地表示两人不登对,建议贝倩再找别人,没想到贝倩并不放弃,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先处着试试呗”。
她和闻锦的说辞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不好打发,令白华年焦心极了。
相比他们,黄真就比较容易说话了,白华年照旧拒绝了去他家吃年夜饭,黄真抱怨几句后就放弃了。
白华年去了趟超市,补充了日用消耗品,路过饮料区时,犹豫了很久,最后放任自己拿了一罐啤酒。路过装满速冻食品的大冰柜时,隔壁的带鱼正在搞促销,白华年想起了那天给闻锦做过的带鱼,不知怎么就走过去拿了一些。
除夕夜,白华年难得给自己做了一次大菜——红烧带鱼。他吃了两块带鱼,半碟青菜,就饱了。给孔叔打电话说新年快乐,再给黄真说新年快乐,他的年就算过完了。
他进入书房前,想起今天还买了一罐酒,于是慢腾腾地挪到厨房,小心翼翼地拿着酒到阳台,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罐。
是刺激性的味道,和水、果汁、酸奶都不同,喝完头晕晕的,思想变得很慢,很放松。
白华年迷恋这种感觉,所以拒绝饮酒,怕自己沉迷于此。
堕落向来是容易的,白华年以前的生活环境里有过太多不堪的例子。
但白华年和他们不一样,别人的堕落是寻欢作乐,可白华年很难快乐。
白华年或许觉得停止思想才会快乐。所以他的潜意识里没有求生欲,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海湾,水下有无数黑暗的生灵在召唤他,稍不留意就会放任自己走进黑暗中。
换句话说,他的堕落会目的明显地指向死亡的方向,所以他需要随时保持冷静,远离让他沉沦的东西。
他能活到现在有太多好心人在帮助他,所以他不能辜负他们,再如何难过也要坚强地过下去,直到不可抗力带走他。
白华年将最后一口啤酒喝掉,用空罐子碰了碰阳台上的防护栏,发出一声轻响,好像和谁碰了杯。
他微微一笑,视线低垂着,落在窗边的长寿花上。
他跟自己说:“白华年又活过一年。明年也要这样。”
白华年洗了把脸,坐到了书房里。他头有点晕,没法立刻投入工作中,于是打开了一个自然纪录片看。
不一会儿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动作极慢地扭头去看,是闻锦。
白华年眨了眨眼睛,将手机推远了一些,嘀咕着:“别打啦,我才不接。”
电话自动挂断了,白华年歪着头趴在桌子上,用食指拨拉了一下圆珠笔,后来又将它竖起来,将弹簧按压到底,松手,圆珠笔弹得老高,又掉在桌子。
白华年还想再玩一次,电话又响了,仍旧是闻锦。白华年直起腰来,在手机和圆珠笔之间选择了圆珠笔。电话再次挂断。
电话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白华年划到了接听键,开了免提,然后趴在手机旁边,眨着眼睛看闻锦怎么说。
白华年是这么解释他接电话的原因:今天是除夕,还是别让闻锦不高兴了。
他接了电话,闻锦的声音果然很高兴,甚至有些不同以往的雀跃:“华年,你接电话了?新年快乐!”
白华年:“哦,新年快乐。”
闻锦说:“吃饭了吗?吃了什么?”
白华年过了很久才说:“带鱼,青菜。”
闻锦:“自己做的?”
白华年:“嗯。”
闻锦:“和那天咱们一起吃的一样。是不是想我了?”
白华年慢吞吞地说:“没有吧。”
白华年竟然没有坚决否认,语气甚至比平常软,勾到闻锦心里痒痒的。
闻锦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是不是喝了酒?”
白华年又玩了一次圆珠笔,唔了一声。
闻锦赶紧问:“在家里吗?和黄真?”
白华年摇摇头:“在家里,自己。”又说,“只喝了一罐,没有喝很多,没有醉,一会儿就醒了,可以干活了。”
闻锦听了又好笑又心疼,不自觉把声音也放柔了,问:“为什么喝酒?不开心吗?”
白华年摇摇头:“我说太多了,不说了,要工作了。”
“别挂别挂,华年,再聊一会儿。头晕不晕?”
白华年摇摇头,说不晕。闻锦又连着问了好几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白华年没有挂电话,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
闻锦在阳台走来走去,脸上带着笑,脚步却有些焦灼的意味,他无比希望他能像《英雄联盟》的游戏设置的那样,按一下B键,就能马上传送回城,去到白华年身边。
“头晕为什么不去床上躺着,盖好被子,睡一觉。”闻锦劝他。
白华年说还要工作,闻锦蛊惑他睡一会再起来干活,劝了好几句。白华年脑子越来越晕,对闻锦的抵抗力很弱,虽然知道不对,可后来还是想听闻锦的话睡一会儿。
挂电话前,白华年用惆怅的语气说:“闻锦,你真的好讨厌啊。”
闻锦轻轻笑了笑,挠了挠眼角,承认道:“是挺讨厌的,抓着你不放。”
白华年沉默了两秒,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闻锦!还不过来吃饭!过年就放一放工作吧!”闻锦妈妈韦思莲站在客厅里,一边摆筷子一边对闻锦喊。
韦思莲烫着一头栗色小卷,脸上皱纹很少,穿米色开襟毛衣和柔软的棉质裤子,气色很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闻锦收起手机,走过去给她揉了两下肩膀,说了几句好话,两人便开始吃饭。
吃完饭,两人一起看春节晚会的时候,韦思莲指着扮演女朋友的演员说:“我看你找个她这样就行,不用多漂亮多懂事,你喜欢就行。”
又嗔怪地看了闻锦一眼,嘟囔着:“和女孩子说话多笑一笑,你现在瘦了,不笑就显得严肃,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吓得别人不敢跟你谈恋爱?”
闻锦乐了,手肘搭在沙发靠背上,轻松地说道:“妈,你就别操心了。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找到华年了。”
“哪个华年?”
“李华年,现在叫白华年了。”
韦思莲瞠目结舌地看着闻锦,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儿子了。
“不是一直找不到吗?怎么找到的?”
闻锦三言两语说了白华年的近况,并没有提那些不好的事。闻锦感慨道:“妈,能找到白华年真好。我爸肯定一直在保佑我心想事成。”
韦思莲不可思议地撇撇嘴,带着薄怒瞪着他:“保佑你就该让你忘了那孩子。真是的,还写小说,不务正业,我早就知道他不学好。一个男孩子长得那么漂亮……”
“妈!”闻锦制止了她,“白华年长成什么样又不是他能决定的。”
气氛冷了一会儿,闻锦主动求和,说起工作上的趣事。韦思莲却不愿揭过去白华年的事,她靠近闻锦,语重心长地嘱咐他离李华年远一点,别被他带坏了。
闻锦自嘲地笑笑,道:“妈,白华年对我很冷淡,一直躲着我呢。人家可能根本不想再遇到我。”
韦思莲这才放了心,傲然道:“这样更好。你要是当年还跟他混在一起,哪有现在的成就,没准就被他带着写小说去了。”
闻锦叹息:“好了,妈,先不提这事了。我上次拿回来的红酒您放哪里了,我想喝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