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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白华年回想自己人生的前十六年,犹如包裹在幸福的泡沫里,沐浴在骄阳下,折射着七彩耀眼的光芒,美丽而易碎,而他并不自知。

      他有健康和善的家庭,偷偷爱慕的至交朋友,平和充实的学习环境。虽然已经读过《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这样的书,知道这人世间有重重坎坷磨难,伟大的人们用坚强的品格、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克服困难,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但那些都离他太远啦,白华年才十六岁,生活在小康之家,烂漫而自在,没有很多烦恼。

      可假的就是假的,总会有一天被拆穿,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白华年十六岁这年的初夏,闻锦走后没多久,他爸李斌打破了假象。

      李斌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在家里住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所以白华年一向很珍惜爸爸在家里的日子。但那一年他爸回家后总借机和白锦慧吵架,有的时候白华年都看出来爸爸故意找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能无头苍蝇一样劝完爸爸劝妈妈。

      可他们还是吵。慢慢的,白华年心里有个猜测,他爸可能出轨了,所以看白锦慧不顺眼。

      闻锦说过,两地分居的夫妻很容易出现这个问题,闻锦的爸爸也常年在外地,所以闻锦妈妈经常过去陪他爸爸,维持夫妻感情。白华年以前还不以为然,因为白锦慧自己开着服装店,从来没有去陪过李斌,但夫妻关系很好,没想到闻锦可能一语成谶。

      白华年自己没主意,但闻锦一向很有办法,他自然想和闻锦商量一下“爸爸出轨了孩子该怎么挽回”的问题。可又怕最后自己冤枉了爸爸,拖来拖去,最后闻锦都走了他也没说出口,他打算自己私下里旁敲侧击问一问爸爸。

      有一天白华年的机会来了,李斌突然来学校找他,跟班主任说要带他出去办事,又偷偷告诉他其实是想带他去玩。

      白华年很高兴,还以为爸爸回心转意,想通了还是家庭最重要,要挽回父子关系了。这一段时间他们家的氛围实在很差,白华年一直提心吊胆,此刻才稍微松了口气,拉着李斌背包上的带子撒娇,问可以带妈妈出来吗,妈妈其实刀子嘴豆腐心,每次吵完架都后悔。

      李斌却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动作说得上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李斌注视着白华年的脸,这张脸没有任何瑕疵,白瓷的肌肤,晶莹如若有水流动的双眸,纤长如羽的眼睫,俏丽的鼻子,还有尖尖的下巴。他的儿子长得太好看了!

      特别是那下巴,李家全家都是三指多宽的大下巴,脸也宽,白锦慧下巴窄也不过两指多宽,可白华年长到十六岁,下巴非但不见宽,还越来越窄,是标准的瓜子脸,巴掌脸。

      要是再往深处想,白华年身上没有一点李斌的影子,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

      李斌的眼神逐渐复杂阴沉,白华年不经意和他对视,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

      白华年从小就心细如发,感触多于常人,只是多半时候不会说出来,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但此时不同,他被李斌看得心里发毛,后退几步怯怯地说:“爸爸你别这样看我,好吓人。”

      李斌撇开视线,骂道:“老子看儿子还不能看了,走快点,整天娘们唧唧的,你看看闻锦多壮。”

      白华年抿唇不语,立刻被转走了注意力。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丈夫气”,心里便闷闷地想着怎么才能壮一点,让爸爸高兴一点。

      他跟着李斌沿学校的铁栅栏走了不多远,李斌忽然拐弯带他走进医院,白华年诧异道:“爸爸,来医院干嘛?”

      李斌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别瞎问,跟我走。”

      白华年狐疑地看着李斌,李斌却一个字都不肯解释,按着白华年给他抽了血,一会儿自己也抽了血。

      等待化验结果的时候,李斌拿着一张纸条翻来倒去地看,白华年凑过去,刚看到上面是一张表格,李斌就赶紧把纸条收起来了。

      白华年忍不住了,他坐在李斌身边,深吸一口气,问:“爸爸,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和妈妈?”

      李斌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怒道:“我能有什么事?每天赚钱养你们就累死了!死孩子,跟你妈一样多疑!明明就是你妈!你妈……”

      李斌突然住嘴了,其实他也不敢确定,所以留了条后路,不跟儿子说太明白,这样要是他想错了,就哄哄儿子,回家继续过日子。

      等待化验结果的时间里,白华年心痛难当,他几乎可以肯定李斌出轨了,正泪眼汪汪地想直接问李斌时,护士忽然拿着结果出来了。李斌一个箭步冲过去,拿着单子和纸条对比。

      他先看到了他的结果,A型血,和白锦慧一样。那他的儿子只能是——他看了看纸条上表格的内容——A型或者O型。

      李斌紧张兮兮地拿起了白华年的血型化验单,上面写着,B型。

      白华年看到李斌站在那里不动,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又气又悲,走过去带着哭腔问:“爸爸,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和妈妈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唔——”白华年抹了把眼泪,“爸爸出轨了吗?”

      李斌霍然回头,白华年这才发现,李斌眼珠好像突然大了一倍,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接着李斌高高地抬起手,狠狠地扇了白华年一巴掌,骂道:“狗杂种!”

      白华年一头撞在医院暗绿色的墙壁上,脸颊顿时就肿了,嘴里的粘膜血肉模糊,疼得他说不出话。

      他万万没想到关于这场家变的原因,他猜对了答案,只是搞错了对象。

      白华年不是李家的孩子,李斌先有了疑心,又通过他工友的提示,把这颗藏在李家十六年的渣滓挑出来了。

      总之,李家的战争开始了,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那段时间李斌不出去工作了,白锦慧也不能出去,李斌整天和白锦慧吵架,要离婚。

      一开始白锦慧狡辩称可能抱错孩子了,不承认白华年是她生的。但李斌指着白华年的眼睛说她睁眼说瞎话,他就是你生的!

      白锦慧又哀求李斌不要离婚,坦诚她和店里的顾客偷情生了白华年,那顾客是外地人,偶然路过,一夜情缘,暗结珠胎,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说可以再生一个李家的孩子,把白华年打发走,但李斌只想让她带着野种一起滚。

      李斌不仅想离婚,还勒令白锦慧迁出李家户口本,让白华年改姓,并不许她把离婚原因说出去。

      他的要求不过分,但有要求就容易被挟持。后来白锦慧同意离婚了,李斌的要求成了白锦慧勒索安家费的筹码。

      李斌气得要命,又没有办法,和白锦慧又吵又打,白锦慧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还是要钱,扬言把丑事说出去,让你李家抬不起头来。李常远也跟在后面骂白锦慧,他们家整天吵得不可开交,家具打坏很多,连几个完整的碗都找不到,家庭完全破碎了。

      白华年很害怕,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动不动就想哭。回家看到父母打架,他肯定是要哭着劝的,被父亲骂野种骂占了李华年位置也是要哭的,夜里被同床的母亲掐着脖子疼醒也是要哭的,爷爷抢走他的馒头扔给狗也是要哭的。

      可是李华年的眼泪很贵,白华年眼泪不值钱。李华年哭的时候爷爷会训妈妈不要严苛孩子,闻锦也会跟他道歉,可白华年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泪像流进下水管道的污水,哭出来不能让自己好受,也不能改变什么,但他总忍不住哭。

      一个月后李斌妥协了,他需要白锦慧的配合,只能忍痛把原计划留给下一年商贸城服装店的租金给了白锦慧,让她办完各种手续后,带着野种赶紧滚出海清。

      一切都结束那天,白华年消瘦了很多,其他人也是。这段时间白华年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因为家里没人做饭,他又不敢做饭惹李斌生气。大人们还可以去外面吃饭,但谁都不带他,他只好在家里找方便面啃。

      最终白华年改了姓,迁出户口本。因为白锦慧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住所,所以他和白锦慧的户口暂时挂到社区派出所,等来日再迁。

      白华年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那天,先忍住了不哭,但见到一直很喜欢他的语文老师时,还是哭得喘不过气来,承诺他去了别的学校也好好学习语文。语文老师很舍不得他,跟着掉了泪,又问他为什么休学,白华年答应了爸爸不说原因,所以含糊过去了。

      离开学校,白华年看着熟悉的街景,想到以后不能在这里生活了,他心如刀绞,对着校门口又哭了一会儿,忽然很不死心地跑回家,跪在李斌面前,哭着问:“爸爸,以后我还能回来看你吗?我永远是你的儿子,我没有别的爸爸。”

      李斌一脚把他踹出门:“狗操的玩意儿,你他妈给我记清楚,你是个狗杂种,你占了我儿子的地方,滚!”

      李常远也在旁边说:“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白华年捂着钝钝疼着的心口看着他们,眼中没有绝望和忧伤,反而因为太骇然而显得空茫。

      他被骂了好多次,这一刻终于听进去了,也觉得自己是个野种,占了李华年的位置。

      他没有脸待在这里了,像一缕魂一样,跟着白锦慧一起去宣田市火车站,坐火车离开这里。他们到车站的时候天都黑了,除了上晚自习外,白华年从来没这么晚还在室外待过。

      黑夜让白华年害怕,前途未卜也让他害怕,火车站的嘈杂和突然热情涌来问他打不打车的人,都让他很害怕。

      他怯怯地问白锦慧他们要去哪里,白锦慧瞪他一眼,白华年赶紧不吱声了,又安慰自己说,其实去哪里都一样,白锦慧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他没有身份证,白锦慧买票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看行李。

      候车大厅外面有很多层台阶,安检设备在台阶下面,用三合板和篷布遮挡起来,再和大厅正门连接。从远处看它们就像节肢动物的身体,每一个走进安检口的人都像是被吃掉了。

      白华年坐在台阶最高一层,因为篷布的阻挡,看不到候车大厅的情况,只能往远处看。

      车站北面有个小广场,有人在用音响放卡拉OK,唱的是《朋友的酒》,音调很欢乐,广场的气氛很热烈,大家好像都挺高兴的,白华年也想和他们一样高兴,但他又冷又饿,实在笑不出来。

      七月的夜风炎热干燥,火车站上空的星星不明亮,白华年坐在台阶上,使劲看了很久都没发现熟悉的星座。他只好跟着音响的声音一起默读歌词,想压制一下心里一直往上涌的酸流,可最后还是又哭了,一边哭一边擦。他可真不能哭了,他眼睛都快哭瞎了。

      突然,他看到白锦慧站在台阶下看着他,赶紧抹干了眼泪,抱着行李箱跑下去找她。

      白锦慧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直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下来了,白华年只好跟着坐下,悄悄地靠近白锦慧,头蹭到白锦慧手臂上。

      他想,以后只有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了,他只有妈妈了。他又想哭了。

      但就在他挨上那一刻,白锦慧忽然抬手给他一巴掌,那声音那么响,连台阶上其他人都看了过来,看了一眼后又当没看见,转开视线。

      白华年捂着脸,眼睛里包着泪却不敢流下来。

      白锦慧没多看他,她从包里翻出一支口红和一面小圆镜,一边涂口红一边很随意地对白华年说:“你就是个孽种。”

      白华年一下子就哭了,他抓着白锦慧的膝盖,哀哀戚戚地求她:“妈妈别这么说吧,我不是爸爸的孩子,但我是妈妈的孩子啊。”他揪着自己的心口,心难受得快要裂开了,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说:“我也很难受,妈妈,对不起。”

      “你确实对不起我,阴魂不散的小鬼儿!非要出生,都怪你!”

      白锦慧忽然抓住白华年的头发,白华年痛得啊了一声,但白锦慧像是疯了似的,拉着他靠近自己,狠狠地说:“我跟你爹上完床后两天,李斌就回来了。我一直以为怀的是李斌的孩子,要不然早就把你打掉了!孽种!你要是李华年多好,我就不用离开海清了!我年纪大了,上哪里讨生活去!都怪你!”

      白华年的眼睛蓦地瞪大了,本就晶润的眼珠被泪水洗过后如同水晶般璀璨,可那里面又写满了绝望和震惊,令白锦慧不能直视。

      白锦慧推开了白华年,气愤之下,又给了白华年一个耳光。

      白华年被打得直接趴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被眼泪蒙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慢慢地直起身,白锦慧又掐住他的下巴,她的手像鸡爪子一样尖利,指甲几乎插进白华年的皮肤里。

      她又悲又怒地痛诉:“都怪这个下巴,你为什么要长这么好看,你就是个祸害!我早就知道你这脸要给我惹事,你为什么不收敛点!”

      她就像想把白华年的下巴抓下来那样,狠狠地晃着他的下巴,白华年疼得眼前模糊,含混地求她,喊她妈妈。

      突然白锦慧被人制止了,一只大手将白华年拉开,那人跟白锦慧吵起来了。

      白华年看不见,只能听见耳边乱糟糟的,他眯着眼睛伸出手想要去够白锦慧,手背上却又挨了谁一巴掌,他本能地缩手,再伸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连巴掌都没有了。

      白华年眼睛能看到东西的时候,白锦慧坐得离他很远了,一个男人在他身边,一看到他好像醒了,就低声问:“你是她亲生的吗?是不是她拐卖的?你跟我说,别怕!”

      白华年苦笑,心说这次不会搞错了,他低头道谢,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是亲生的,妈妈今天生气了,她平常不打我。”又很多余地说,“我爸爸以前对我也很好,还有爷爷。”

      白华年挪到白锦慧身边,怯懦地抱着膝盖,减小存在感。这次白锦慧没打他了,过了一会儿甚至拿出十块钱来问他:“你是不是饿了?”

      白华年捂着一个月没吃饱的肚子,羞赧地点点头,眼圈又红了一层,弱弱地喊了一句妈。

      白锦慧不耐烦地把钱给他,指了指一百米外的超市,让他自己去买点吃的,给她带一瓶水回来。

      白华年感激地拿着钱跑了,超市东西很贵,一瓶水要两块钱,一个夹心面包要五块钱,所以他只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水,想着自己可以不喝水,给白锦慧省点钱,毕竟以后他们的日子会很艰难。

      但他回去的时候没有看到白锦慧,也没有行李箱,就坐在台阶上等。

      一会儿他的肚子开始叫了,他拆开面包,吃一半,留下一半给白锦慧。

      又过了很久白锦慧都没有回来,白华年有点着急,把东西放到包里,站起来寻找白锦慧,又站在台阶最高一层眺望,没有找到人。

      白华年站在那里用力地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疼了,白锦慧都没回来。

      半个小时后,白华年闯进“节肢动物的身体里”,过了安检后,他发现沿着台阶往上是一条路,中途出现一个豁口。他先走到豁口,发现是售票处,进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又折回来沿着台阶向上,是检票口,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票,被拦住了。

      白华年磕磕巴巴地解释他找他妈,他妈可能在等车,他是跟她一起的,不小心走散了。

      后来,那人看白华年还没成年,脸上都是泪,脸颊上还有指痕,一时心软,让同事带着他进去了。

      白华年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白锦慧。

      于是白华年又回到外面,盯着每一个进入“节肢动物身体”的人。

      他看了一夜,每次不受控制地想白锦慧是不是扔下他走了,心口都像被插了一支箭。第二天太阳的光照在他身上时,他心口已经插满了箭,才终于肯相信,白锦慧真走了。

      但他还是不想离开这里,暗暗盼着,万一白锦慧回心转意,回来找他呢?

      他又在台阶上坐了半上午,七月的日头晒得他脸色特别不正常,一开始流了很多汗,后来就不流汗了,他开始觉得冷,脑子也晕得厉害,手脚发软,但心里有个非常强烈的念头,他不能离开这里,要不白锦慧可能找不到他。

      他往后靠了靠,倚着候车大厅的墙继续坐着,想等他感觉好点了再想办法找白锦慧。

      下午两点,一天中阳光最热的时候,白华年从台阶伤滚下去了,整整三十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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