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院三年级——重逢》轩柷

2、遇见

　　原本心心念念的盛华早茶，全部在收到龚晓生的最新短信后化为乌有。
　　“我在医院，急性肠炎！救命啊！”
　　基本上当一个病人还有心情发短信的时候，他不会病得太重，至少不是发病的时候，当然SARS除外。急性肠炎，非常像是龚晓声暴饮暴食的结局，哈哈，罪有应得，老天有眼啊。看到这条短信，让我在心底暗暗爽了一把。然而再一想，却不得不自嘲，要得这种病，那非得要吃到一种境界，像我这样吃路边摊都需要三思的人，基本上没有得这种病的权利能力。
　　做人真是虚伪而劳累的一件事情，虽然他的生病让我事实上损失了一次白吃白喝的好好机会，然而我却仍不得不买点东西去慰问他，破财，并以此庆祝我的健康，至少那顿让人进医院的美餐没有进入我的胃肠。即使这样，仍然觉得是憾事一件，美食当前，进医院算什么。
　　当然这个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还年轻，尚没有深切体味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至理名言的分量。
　　在拥挤的街道上缓慢地骑着我的“小驴二世”，车半新，但是刹车不怎么好，基本上能否生效，要看今天是不是符合刹车灵敏的生效要件，比如不是雨天，比如没有紧急状况，比如车速低于每小时五公里。
　　买什么礼物好呢？如果是其他毛病，我可以二话不说，买一大串泰国香蕉过去，买水果送病人似乎是探病的经典手法。然后呢，我就可以在陪他聊天的那一会儿，吃个三五个，以赚回点劳务费，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不是吗？
　　但是该死的龚晓声得了急性肠炎，买一串香蕉过去，我的恶意过于明显，在智商正常的情况下，我自然不会暴露真实意图。
　　除了吃的，那么就只好买花了。除此以外，我不见得买个□□熊过去。一则太贵，二则实在有点变态。虽然我一直觉得喜欢□□熊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情，而且一想到多年的老友，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抱着一只尖鼻子的黄色傻熊一脸陶醉的模样，我有一种想要和他断交的冲动。
　　世上无完人，要对你的朋友好，就要接受他，顺便接受他的恶趣。要不就自己回家对着毛巾说话，享受重庆森林的意境，幻想自己忧郁如梁朝伟。
　　这是我一直安慰自己的真理，基本上和一个新朋友打交道之前都需要自我催眠一番。这个世界上正常人不多了，谁都有让别人觉得费解的地方，大概是当代提倡自我解放，自我个性的结果。到是哪一天见到个十分正常，没有怪毛病的人，那才真叫可怕，说不定就是那种表面上温文儒雅，暗地里凶残邪恶的人格分裂型变态。
　　突然想起最近频频在媒体上镜的连环杀人案，除了庆幸中国终于出了个这么有格调的变态杀手外，其他就是警告自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有着和丧命少年们一样平凡生活习性的我，嘘吁不已。想到这里，看到迎面来的一张张脸，突然心里一寒，看谁都长得和变态似的。
　　医院就在眼前，我把车停在街道的另一边，逃避从五分涨到五角的停车费。
　　正锁着车，突然身边冒出一个浑浊低沉的声音，带着湖南口音“先生要花吗？”
　　我一凛，差点向后一跳、摆出向同学恶补来的跆拳道姿势。没事没事，光天化日，变态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暴露他的身份呢？
　　用尽力气克制住自己身体的肌肉反应，硬挤出个笑脸，抬头，谨记遇变态第一要务——镇静。（作者云：错了吧，是比变态更变态才对）
　　还好还好，只看到一中年矮秃头男手捧鲜花站在半米远处，身后一小店闪闪金光大字：“福寿花 店”。
　　基本上，真相是这是一家兼卖鲜花的花圈店（那个圈字由于金属自然剥落，看不真切），向来生意兴隆，因为在此处区域范围内还有本市著名的殡仪馆，极度便民，在医院病逝后，可以顺路买好花圈（当然送丧有时也需要鲜花），然后去殡仪馆火化，流水线作业，一气呵成，以此证明没有买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这家小店的店主看来相当有生意头脑。
　　至于他怎么知道我是买花还是买花圈，只要由我注视的是医院还是殡仪馆来判断，一般错误率在百分之十以内。这个是我在和店主长达二十分钟的讨价还价中无意得知的。
　　最后以十一元成交了一大捧香水百合，其实也不觉得它怎么样，完全是因为这捧包装精美、气势非凡的香水百合是一顾客预订的，过了一天还没有来拿货，看来是黄牛了。老板低价贱卖，纯粹回笼资金。
　　看着手里那一大捧娇媚动人的鲜花，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束出自一卖花圈的店、并且出自一秃头中年男亲手设计包装的。以此更加应证了变态（请作广义理解，凡是不正常的都叫作变态，比如生物学上蝴蝶的完全变态）是无所不在的至理名言。
　　我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医院，老实说，有点享受这种觉得自己走在聚光灯下的感觉，虽然我明白他们看的是我手里花，而不是我这个人。
　　“我想问一下有个叫龚晓声的病人住几号病房？”面对女性，我一般比较儒雅，即使是面对五十多岁的大妈级女性。
　　护士大妈（叫小姐太虚伪了，连我都会不好意思）笑呵呵地看着我：“小伙子送花给女朋友啊，蛮浪漫啊。”
　　我脸一红，基本上是因为想到了这捧花的出处，小声辩解道：“送朋友的。”
　　“呵呵，现在是朋友，将来大概就是老婆了。不要害臊，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护士特别热情，大概是更年期症状之一。
　　想到龚晓声变成我老婆，心里一阵恶寒，虽然我喜欢男人，但决不至于喜欢上一个看到新款□□熊会热泪盈眶的男人。太可怕了！
　　正感叹着，就听到一中气十足的声音：“叶名，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愕然回头，只见龚晓声手举一点滴袋出现在我面前，耳边不小心听到护士大妈的一句小声叹息：“没劲，是个男的。”（作者云：是男人才劲爆啊，代沟！）
　　我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是住院吗？怎么自己还能行走？”原本的想象图是他躺在病床上穷极无聊的□□状。
　　他笑得超级灿烂得意：“医生说挂袋盐水就可以回家了。我什么人？！怎么会轻易被病魔击倒？！”
　　“那、那你叫我来做什么？”我有点结巴，加上又有不祥的预感。
　　他晒然一笑，向我炫耀他洁白无暇的牙齿：“当然是找个免费司机送我回家啊。叫不起出租车，搞辆人力车也不错。反正我知道你每天无所事事。全当作日行一善。”
　　我气得大脑短路，我的时间，我的金钱，我损失的预期收益，还有我脆弱心灵的精神损害，机械性反诘道：“我为什么要日行一善？！”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我发誓，他看我的眼神鄙夷，他接着正色道：“上帝说日行一善，是帮助大家通过CET6的不二法门，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的话正中我的要害，基本我的CET6道路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简直一本可歌可泣的血泪史。该死的龚晓声，竟然揭我疮疤！我抡起手里那一大捧美丽的花，正打算实施犯罪行为。我豁出去了，反正打伤了就地医治，打死了就近火化！
　　但是我的犯罪还是没能得逞，只是因为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想不想知道李明烨为什么跨专业考研？”
　　一直到我把一米八二的龚晓声驮在车后，艰难地在自行车上爬行的时候，我都在思考我的犯罪状态到底是犯罪中止，还是犯罪未遂。基本上，这个就如同一经典□□案例，昏暗灯光下，一色狼还没得逞的时，被害人突然喊出了该色狼的名字。这个时候凶手收手离开，其心里状态到底是发现原来是自家熟人，基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良心发现导致的犯罪中止，还是因为害怕被人举报、指认，而尽早收手的犯罪未遂呢？
　　而我的心理状态又是什么，是基于不屑和龚晓声那种人计较呢？还是别的原因？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其实我只是不忍心对一个病人动粗。
　　回头瞄了一眼龚晓声仍然灰白的脸，安慰自己：为朋友尽点力算什么，人家不正病着嘛。
　　忽然，他低低地说：“叶名，你其实是个好人。”
　　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几声：“嘿嘿，接你一趟不至于这么感动吧。”
　　不想龚晓声听了这话，突然大力搂住我的腰，在后面色笑道：“不愧是我老婆，好体贴啊。”
　　我被他勒得胃酸上涌，骂道：“放手！谁是你老婆？！你老婆还在上高中呢！”心里诅咒他老牛吃嫩草。
　　龚晓声有一个比他小四五岁的女朋友，尚未高中毕业，这是同学圈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基本上所有嫉妒他的哥们儿都骂他是“幼女杀手”。
　　“嘿嘿，你是我外室，我的真爱。”
　　我呸，谁不知道你的外室是□□熊，摆明了说我和那傻熊一样。
　　风一点点吹着，我于是享受这样惬意的微风。
　　他突然安静了一下，意外正色说道：“他不知道你的感情，或许是他的损失。”
　　我能说什么呢？大概只能苦笑。当在一个知道你底细的朋友面前被点中命门，除了抱以微笑还能怎么办呢？龚晓声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情感阴影的同学，也许就像我适应他的恶癖一样，他接受了我爱男人的事实。他跟我说知己难求，求到一个性向错误的知己，那也是知己。
　　李明晔知道又怎么样呢？惊吓之后厌恶，厌恶之后疏远吗？
　　他见我没做声，伸手摸摸我头，同情道：“情关难过，我理解你。”
　　那一刻，我觉得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进了沙，有点湿、有点痛。
　　但是十分钟以后，我却有一种把龚晓声从车上摔下去，然后再从他身上碾过去的冲动！
　　什么叫做“我告诉你李明烨跨专业考研的秘密”？虽然我不敢奢望能有什么惊喜，但龚晓声在后面兴奋地、眉飞色舞地说了十分钟的，竟然全是李明烨怎么爱上一个女生，怎么疯狂追求，他俩怎么羡煞旁人，怎么成为足够记入校史的经典情侣，那么那么感天动地、你情我侬的恋爱史。
　　他居然还很灭绝人性、极端残忍地问我：“听到自己的爱人有了女朋友，你嫉不嫉妒？”
　　我靠，我又一百零一次鄙夷自己被这个没人性的龚晓声骗得跟傻瓜一样。叶名你他妈智商就是比人低那么一点点。
　　在我决定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时刻，龚晓声突然话锋一转：“但是那个让李明烨掏心挖肺的女生最终竟然爱上了隔壁夜大学的大专生，为了那个大专生，她要考本校研究生，否则她父母就要她返回青海老家。你想李明烨又怎么会在那里待得下去呢？”
　　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看到的李明烨依然如往日一般沉着与从容，为什么总有人让爱她（他）的人伤心，为什么一段被所有人祝福的感情，仍旧会烟消云散？
　　我突然觉得愤怒，低声喝道：“下车！”此时如果他不下车，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控制住冰冷的车龙头。
　　我一边悲哀，一边愤怒，我停下车，却不想转身去看他，两种极端的情绪在我身体里互相冲撞厮咬，我浑身战栗，无处宣泄的情绪想要找个出口发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当场失态，然而我并不在乎。
　　“哈，我的解说够具体详尽吧。”龚晓声一手搭在我肩上，“保证内容真实火暴。”
　　我甩开他的手，低哑道：“你看够笑话了没有？！你得意了是吗？你从外地回来不就是看我怎么出丑，李明烨如何地失意？！不是吗？你还想怎么样？”
　　路上匆匆而过的骑车人寄予我俩厌烦的一瞥，纯粹是嫌我们妨碍交通。只有几个路过的行人好奇地张望了几眼，既而冷漠地转过脸去。现在谁又关心谁的喜怒哀乐呢？各个都抱着看戏的轻松态度，人情淡薄，薄得不如一张纸。
　　我如坠冰窖，特别冷，清楚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龚晓声突然声音疲倦，明显能听出他身体的虚弱，他到底是一个病人：“叶名，你难道已经放弃了吗？”
　　我注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仍然如从前记忆里一样，然而我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现在自己的模样，我愤怒着，我哀伤着，然而我的眼底确是彻底麻木的，无喜无怒。就连我也不能相信有这样麻木眼神的自己也会有愤怒、哀伤的表情，简直和表演一样，表演一个伤心的人，并且演技拙劣。
　　“我们都知道短暂的激情不代表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一番年少轻狂。但是你真心认为你是走出了那一端感情的阴影吗？你的放弃，是仔细咀嚼人生、了悟之后的选择吗？事实上只是自私和怯懦吧。不是旁人在你的笑话，看笑话的恰恰是你自己。你觉得自己活该，你觉得李明烨活该，看上去好象很愤怒，愤怒的其实为什么老天让你那些自卑自怜狭隘的想法变成了现实，让那些投射在你和李明烨身上的偏见变成了现实吧。你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谁还会相信因为你爱的是男人就终究不会幸福，李明烨是天之骄子就总有狠狠摔落的一天。你信吗？你不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催眠自己的，仿佛每天很快乐，仿佛没有脾气、没有自我坚持，仿佛在自我反省、自我完善。但是你不妨想想，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像是那个曾经叫做叶名的人吗？”龚晓声的话剥开了我最不愿意让别人，甚至自己发现的另一面。我看着他，默默无语，想不到一句反诘的话。
　　说实话，我已经回忆不起曾经的我是什么的样子，所有的记忆都像是只从大学开始发生，从前的过往，只是别人演绎的故事一般。这样的生活，是自己逃避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要被黑暗所吞噬，心里像暗藏了一个漩涡，所有好的、坏的，似乎都能在那里找到答案。但是面对这个无底而陌生危险的漩涡，我异常恐惧。
　　我可以吗？
　　我抓着自己的衣领，害怕一丝风进去，因为太冷，我为自己大脑里呼之欲出的疯狂念头，从脚底一直冷到发丝。我先前狂热的大脑却因此而冷静下来，沉着声音问道：“龚晓声，你到底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你？”
　　龚晓声吃惊地看着我，那神情仿佛在说为什么他会有我这个智商为零的朋友：“这个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我当然是回来看女朋友的！你以为我专程为你而来？！”
　　是吗？我忽然心领神会，既而淡淡地微笑。龚晓声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总是适时懂得怎么做才不会让人难堪。
　　“好了好了，快把我送回去。我女朋友还在等我呢，唉，我这么体贴的男人，怎么会让我的女人为我痴痴地、痴痴地等待。”他一副世纪情圣的恶心表情，我竟起了一点点羡慕。
　　回去的路上，他依旧聒噪不停，然而我还是注意到了他灰白的脸色，毕竟是进过医院，不可能很有精神的。
　　我骂道：“婆婆妈妈的，你烦不烦？！”突然迎面的阳光让我着实感谢自己尚有这么一位朋友，想着，于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漾起一点点笑。
　　“嘿嘿。”他冷不丁在我背后忽然奸笑：“叶名，你难道没有想过，现在可是你趁虚而入的大好机会啊。呵呵，男人都耐不住寂寞的……”
　　TMD，我又开始小声诅咒自己，为什么我竟然有这样的变态做朋友？
　　难道是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TMD，我不认识后面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