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归浅封题》张绿

4、叁三三

　　这天，路允照常默着经书，手串搭在木鱼上，香炉中浸出的香气在珠子周围打了个转，向上袅袅升起。
　　“长颂!”程行之推门直接走了进来，路允见状将毛笔搁下，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枚玉佩，一时愣住，快速眨眨眼回了神。
　　“好啊你，说是好兄弟，却背着我藏着块玉！你看这玉，光泽温润，绝非凡品!要不是今天我心血来潮收敛衣物，还瞅不着呢！”程行之越说越来劲，那枚玉佩就在路允眼前一直晃来晃去。
　　“我把自己身家性命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却苟着一块玉不告诉我，心难道不凉吗？你……”
　　“你差不多行了。”路允一脸你戏好多的表情，看的程行之的厚脸皮都挂不住了，忙清了清嗓子。
　　“别扯开话题，这到底哪来的？我没见你戴过。”他顺势将玉佩递给路允，却奇异的发现他勾起了唇角。
　　路允抢在程行之发问之前开口道：“这是世子送的玉佩。”刚说出口他自己就愣了一下。时隔几年，突然说起关于宫中的人和事，倒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路允想了想：“应该是无意中混进行李里带来的。”这玉佩穗子依旧鲜红，犹如那人眉心上的朱红。
　　“世子……梁焕？你们什么时候有的交情？”程行之大吃一惊，自他进宫就没见梁世子来过长颂这里，这哪来的情谊还送玉佩？
　　路允淡淡笑道：“我八岁生辰宴那天，他硬塞给我的。”
　　当年生辰宴办的浩浩荡荡，但宴上的气氛八岁的路允并不喜欢，他正嫌衣服厚重，索性带着随从离席换了件轻薄的衣服，在御花园闲逛，越逛越觉得夜里的御花园比白日的看上去好看许多。
　　当随从提醒他注意时辰，夜露袭人，打算回去时，刚绕过花丛，抬眼却被一少年挡住了去路。
　　那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眼底有夜色裹不住的神采，俊美非常，周身镀了一层月色。正当他打量这是何人时，这人就笑着开口了。
　　“殿下可知我是何人？”
　　小路允顿住脚步，轻摇下头，老老实实回答：“不知。”
　　那少年突然离近，小路允如临大敌，往后退了一步，那少年却笑着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啊殿下，果真俊俏!”
　　小路允正疑惑着猜测这人的身份，正待要说话腰间的玉佩却被利落扯了去，那人还调笑道：“殿下这物件儿生得漂亮，”说着掂了掂，摘下自己的玉佩交到小路允手上，眉眼弯弯，“同你换可好？”
　　小路允手心上躺着那枚玉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顺着对方应了声，那少年便笑了。
　　“听闻三殿下德行皆是我辈楷模，如今一见，果真不假。”他很爱笑，“不知何时，殿下可赏光同之久吟赏花丛，共饮美酒呢？”说完便转身自顾离去了，好似并不需要路允的回答，单方面做了约定。
　　梁之久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其说是少年轻狂，倒不如说是有恃无恐，他有旁人无法比及的实力，自然有资本耍这骨子里的骄傲。
　　“你的八岁生辰啊……难怪，我入宫的时候你都要办九岁生辰宴了。”程行之转身刚要走，又突然想到什么转了回来。
　　“哎，我听说，咱们出宫那年梁世子去参加科举了。”
　　这次换路允疑惑了：“消息可靠吗？他是世子，参加科举干什么？”
　　程行之摊开手：“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长公主是放养，大概梁王府是由着他去了。就是不知道考中了什么没有……管他呢，反正世子不可能给他们丢脸。”
　　路允看看玉佩，嘴角带笑：“那么骄傲的人儿，自然是不会差的。”
　　“那我再把这玉佩收起来？”
　　“收起来吧，等再见时我再还给他，小心收好了。”程行之点点头，双手捧着玉佩宝贝着出了藏经阁，弄的路允哭笑不得，拿起手串拨了起来。
　　年少时的约定由自己当下的境遇耽搁了，倒也不知梁焕是否还记得。
　　他这才忽然发现现在距离八岁的那个生辰宴已经很久了。
　　路允把珠串重新放在木鱼上，提笔蘸了些墨，静下心来继续。
　　第二日，路允默完经书收好，刚起身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庙前停下了。
　　路允将寺门打开，一个宫人便上前来，对他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急忙道：“奴才拜见三殿下!”
　　他听这声三殿下听得恍惚，顿了顿叫他起来，问道：“宫里怎么了？”
　　“柳妃病重，皇上命奴才接三殿下立刻回宫!”
　　他的母妃病重？什么时候的事？!
　　路允见状皱紧眉头，转身进寺，程行之正在烧饭听见动静连忙赶了过来，跟着路允进了屋。
　　“你要去哪？”
　　“行之，我母妃病重，我必须要现在回宫一趟，你留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着手上动作没停，将收好的经文包裹好，转身便要走，程行之急忙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回去!”
　　路允无奈道：“行之，你要留在这里，母妃那里的事我一个人就够了。再者，有你守着这庙，我也有理由回来。”
　　“那万一你一回宫皇上执意留你呢？”程行之皱紧了眉。
　　“如今七年过去，东宫不会空着，必定已经有了主人，父皇没有理由强行留下我。”
　　程行之点点头撒开手，又说道：“那你换身衣服再走，你以三殿下的身份回宫，总不能穿一身粗布吧。”
　　路允本想着不换了，这次回宫，母妃大概是凶多吉少，她在信中从未提过自己的病，父皇如今急忙命他回宫，恐怕已经时日不多了……
　　可就让父皇母妃见自己这一身，多晦气。
　　想到这路允点点头快速换好衣服，对着铜镜束好发，便跟着宫人登
　　上了马车。
　　宫人们片刻不敢耽误，急忙上路，赶在第二日一早进了京。一路上路允一直在拨弄手串，眉头皱紧没有松开过。
　　自己竟然连母妃染病都不知道，如今病重了才急忙回宫，这是否就是最后的团聚之日了？
　　不孝。
　　路允攥紧手中朱红，佛珠硌的手心发疼。
　　直到进了宫门，下了马车，路允的眉头仍是皱紧的，脸上全是冷色。
　　“皇上可在母妃处？”路允向宫人问道。
　　“连着三日皇上下朝都来了，今日应该也在。”
　　路允抬脚便走了进去。由于刚刚回宫，没有随从跟着，路允来到母妃门前就被拦住了。
　　“流玉……是我。”
　　流玉眨了眨眼，迟疑道：“……小殿下？”随即睁大了眼睛急忙跪下：“流玉给三殿下请安!”
　　路允将她扶起，却见她眼眶已经泛红，说道：“……娘娘很挂念殿下，自从小殿下离宫了，娘娘的身体就每况愈下，连小小的风寒也不宜痊愈……”
　　“流玉，别哭了。”……是我亏欠额娘的太多了。
　　“小殿下，快进去吧，娘娘一定高兴坏了!”流玉为路允拉开门，他稍稍颔首便急忙走了进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儿臣来迟了。”路允端正跪下，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快起来。”皇上将药碗放下，扶着柳妃坐了起来，对他招手，“允儿，过来。”路允便起身来到床榻前，又跪了下去。他的母妃已经面色苍白，鬓边也悄悄沾上了点点白。
　　“儿臣叩见额娘。”正色说完又是重重的一叩首。
　　在庙里的那些春夏秋冬，他在忙着长大，母妃在悄悄衰老。如今他已十七，陪伴他的母妃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突然后悔这在外的七年了，如果他未曾离宫，是不是母妃生了病他也能好好的照顾，不至于让她衰老的这样的快？
　　可明明那时的他还需要母妃的照顾，怎么可能突然长大反过来照顾她。
　　柳妃疲惫地咳了两声，脸上的笑意却是挡不住：“快起来。”她缓缓打量着路允，上上下下都仔细瞧过，欣慰道：“允儿长大了。”
　　皇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往下压了压：“落下毛病了没有？”
　　“没有，比以前更结实。”
　　闻言皇上就笑了，这时齐公公进来传话：“皇上，南疆军营来人了，估计候着一个多时辰了……”
　　“罢了，允儿陪着你额娘吧，朕先走了。”抬脚便出了门。
　　“长颂真的长大了。”路允行为举止得体周全，周身浸满了香火气，眼神温润，填了大半的沉着内敛，儿时的小棱角都被悄悄裹了起来。
　　“额娘为何不告诉儿臣您生病的消息？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路允又气又急却还是要压下情绪细声细语得讲。
　　“从小就有的病根儿，年纪一大就显出来了……不说我了，在钟灵寺七年，可有烦闷？”柳妃转而问道。
　　“有行之陪着，倒未觉得。”
　　“那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回宫吗？”
　　路允摇了摇头：“儿臣不想，钟灵寺很好，比皇宫清静，儿臣也习惯那样的生活了。”
　　“你觉得好便足矣……额娘乏了……”路允便起身小心扶着柳妃躺下，放下帷帐，由流玉带着去了偏殿。
　　路散摩挲着扳指，眉眼间的戾气愈发不加掩饰。
　　“禀告太子殿下，马车停在了柳妃宫门前。”
　　路散眉毛轻挑，淡淡道：“柳妃……看清车上下来的什么人了吗？”
　　“十分秀逸，与三殿下儿时有七八分相似。”
　　听到这路散终于勾起了一抹笑，眼睛亮的可怕：“……这不回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