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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地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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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终于扯到了最后一张纸,空气冷得像块冰,天也总是冷着脸,晚间放眼望去黑黑的一片。
陆朝歌手背上忽然一凉。
又,下雨了。
教室里窗户上起了模糊的雾,温言玉推开金属寒的门,一片冷朝他脖子袭去,刺得他一激灵。雨比傍晚来教室上夜课的时候大了些,他低下头去撑开暗黑的雨伞,顿了顿,才迈步往前走去。
惨淡围墙外边倒是灯火辉煌,只是此岸的路,群树叠影,未免有些阑珊。温言玉往操场走去,不知为什么,那次运动会之后他总爱往操场转两圈,脚下的塑胶跑道仿佛还黏腻着雨水的感觉,和那天是不一样的质感。
他总想起那天,想那天每一刻的感觉,放心头转啊转,人总是有执念,他也一样。
这么转着,他忽然定住了,因为他看见前面立着一个黑色背影,撑一把淡伞,不知为什么停在那里不走了,他下意识地停下,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天冷得如此厉害,他额头居然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即使天色昏暗,黑夜游动,温言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陆朝歌手背上的凉意催促他想起那个在网吧里度过的雨夜,那天晚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好像千军万马奔赴而来。
他不经意间停了步伐,伸出手去接那薄凉雨丝。
自那天晚上以后,陆朝歌就有意避着温言玉,温言玉也不主动来和他说话,二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纱,所有的语言被简化成最简单的字眼,心照不宣般地互相沉默着。
陆朝歌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会发生在他身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即使是现在,他也不愿意去想。
冷风卷过来,陆朝歌退回手压低了伞,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温言玉依然站在那里攥得骨节发白。
突然那把低低的伞朝他走过来,温言玉心跳一快。
此刻已逃不掉了,他迅速地压低了伞,像他们都没有看到对方一样,故作淡然地往前走去。
温言玉低着头,慌张扣上了自己帽子,掩入黑暗里。
脚下的路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时间被记忆无限拉长,黑色雨伞旁路过一对笔直而细长的小腿,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两个人就这样,擦肩而过。
就和他们第一次在街上遇见的时候一样。
温言玉心里忽然痛起来,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抓住了陆朝歌的手腕,仿佛如果他不抓住他,陆朝歌就会消失一样。
两把深色伞的边缘撞到一起,同时往上一抬,
陆朝歌一惊,呼他姓名:“温言玉!”
温言玉心里又是一颤,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说什么呢。
陆朝歌心里也慌,见他不说话,放柔了声音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温言玉顿了一下:“没……没什么。”他觉得自己可笑,没事拉住人家干什么。
随后是一两秒的寂静,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你……”
陆朝歌没说下去,温言玉颤着嗓子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了……”
陆朝歌握着伞柄的手一抖。
温言玉继续问:“你怎么不开心……是不是我……”
陆朝歌打断了他的话:“不是。”温言玉接下来的话全哽在了嗓子眼里。
“和你没关系。”边说着,陆朝歌挣开了温言玉的手,但仿佛觉得自己过于冷漠,又补上一句,不知是在安慰谁。
“没事,没什么事。”温言玉有点发怔,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细沙,拼命努力地想握住,却从指缝里滑走了。
无能为力,看着陆朝歌走远。
温言玉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于是他木木地,跟在陆朝歌后面几步,隔着似是而非的距离。陆朝歌停下,他也停下。陆朝歌回过头来,好笑地说:“你……”
温言玉忽然丢下了伞,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他身上,他往前几步看着陆朝歌,说:“我是不是很麻烦你?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陆朝歌被他这一番话噎住了,断断续续地说:“没有……你……”
温言玉的喉咙里忽然沉出接近哽咽的混沌声响:“怎么不理我……你嫌,我烦我就不来……你……”
陆朝歌看见有闪闪的芒刺在他眼睛里,他忽然有些慌乱,他从没有见过温言玉哭,无论是父母在他身上刻上的伤疤,还是别人对他展露的一身尖刺。
他从未对这些感到失望与难过,或者说,他从来不对这些抱有希望与幻想。
但是某天一个人忽然对他好,他就恨不得这辈子都拥有这种温暖,哪怕只是停留于此,只要不要丢下自己就好。
飞蛾赴火,恐火不覆。
陆朝歌心中怮动,微微偏过脸去,隔岸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他脸上,看不分明。
他轻轻地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温言玉肩膀在那一瞬间猛得耸动,像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穿心而过,他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与惊慌失措,来不及想便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住眼前的人。
可是他的手凝在了半空中,不住颤抖,陆朝歌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嗓子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走,好不好……不,你……就是,别讨厌我……就好……”
陆朝歌走近几步,把伞撑到他头上。他心中阵阵刺痛,之前想好的拒绝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说:“小心着凉。”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阵。
温言玉攥住了陆朝歌的手,慢慢地侧过身子,右手揽住他肩轻轻地抱了一下,颈间是滚热的温度,温言玉很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知足了。”
伴随着滚烫的几滴眼泪。
陆朝歌觉得那啪嗒落在他颈窝的温度可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雨声淅沥。
灯火流转。
陆朝歌看着隔岸的灯光,说:“是遗传的吧……你恨你爸吗?”
温言玉没敢看他的眼睛,他嗓子还有些沙哑:“不恨,只是有点……算是同情吧。这世间可怜人,找不到所爱是一种,所爱不得是另一种。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那个人。他是后者,爱而不得。”
和他一样。
温言玉突然笑了起来,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温暖又熟悉的脸。
可是又像极了一张面具。
陆朝歌叹了一口气,说:“难受就,别笑了。”
温言玉的目光一下子沉下来,日月星辰在一瞬间消散殆尽,他脸上流露出的是别人从来没见过的冷漠。他抬起手覆住自己的眉眼,空气在凝结,他颤抖着声音:“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欺骗你。
对不起我赖在你身边不肯走。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知道我的喜欢。
对不起。
在这心痛的忏悔中,忽然他感到一双手轻轻揽过他肩,还伴随塑料质感的衣服的摩挲,这双手手心的温度是那么温暖。
像火。
赴火的蛾在燃烧,但蛾不觉得心痛断肠,只觉得温暖。
死也值得。
想好了一万种拒绝的方式,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有长久的幸福,这样冲昏头脑的爱恋不值得走下去。可真正到了这时候,陆朝歌只觉得温言玉身上简直从头冷到脚,怎么会这么冷。
也许人与人之间就是相互取暖,没有别的。
既是取暖,欢喜就好。
如果炉火本就不可能燃烧一辈子,那就一直到一切都燃尽,直到烈火变成灰。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