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蜥蜴1 ...

  •   她拉开嘎吱嘎吱褪色塑料窗,把洗得奶白色的淘米水一泼而下。温言玉把手兜在口袋里面路过,一惊,往旁边一跳。
      她脸上显出惊讶的样子,随即又嗤嗤笑了起来,操着一口家乡话说:“哎,弗好意思,弗看见你勒。”
      “没事。”
      他没往旁边瞥一眼,依然把手插口袋里,低头绕过那一滩水走过去。她伸手拉合上泛黄的窗,这窗玻璃压根就没有什么隔音效果,她的声音仍从窗户间大咧咧的缝隙里透过来:“个子是高,但这么年纪小小就这个样子,一点没有学习的样子,实在弗像个初中生,呐弗要和伊耍子,晓得哇?”
      里面一个娃娃不耐烦叫道:“晓得了,你说了多少趟次了。”
      紧接着一个哐当声,似乎是筷子之类的东西掉下来,她叹一声气,像是弯腰蹲着去捡了,说:“大家都弗容易哎。”
      温言玉脚下一顿。
      那天他看到家里亮着灯,尽管有些暗,但毕竟还是亮着的,有些惨淡,却也有些温暖。
      水泥的台阶很久以前就被踢掉的一角被新补了上去,和旁边的颜色截然不同,崭新得有些突兀。
      那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完美。
      但是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有些期待,比如里面有谁在等他回家,或者桌上摆着久违的热菜热饭。
      他推开门,一幅极具有突兀感的画面冲入他眼帘,坐在方桌旁对酒痛饮的,是他爸爸和另一个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男人。
      已经醉了,吐了。温言玉一进来,哗啦哗啦又吐了一地,腐臭的酒味漫上来,他当场真想冲到卫生间里也吐一场。
      温言玉按住口鼻,往后退了几步。他攥紧手心,压低声音说:“出去。”
      他爸抬起迷迷糊糊的眼:“你回……回家了……”
      温言玉没说话,似乎压着气息。他心里一直有一种感觉在反抗着:不是!这里不是家,不是!
      而呕吐,可能成了他多年以后条件反射的症状。
      他爸含含糊糊地说:“他……我……”
      温言玉心里已猜中了大半。
      都说亲子连心亲子连心,父母孩子之间藏不住事儿,而温言玉却讨厌极了这种本该亲密的了解。
      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爸醉醺醺地笑了两声,说:“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温言玉冷声说:“假的。”
      他突然声音高起来,红着脖子和眼眶声嘶力竭道:“你懂什么!那种感觉……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了,就是,就是老远老远就看见家里灯亮着的那种感觉……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了……”
      不用等长大,他刚刚已经感受到那种感觉了。
      老远老远就看到家里灯亮着的感觉,就像是先给你无限的希望,让你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不由自主地陷入那温暖漩涡,结果你发现那是一团烈烈燃烧的火。
      温言玉压着声音:“你不可能会幸福的。”
      那些相信爱情、相信幸福的人是多么可笑啊,就像看见亮着的那一盏灯一样,自以为看见了所谓的幸福与希望,没想到却是飞蛾扑火的开始。
      温言玉从来都不相信这些。
      他发自心底深深地,为那些人感到悲哀。
      在温言玉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记得那些男人的脸。他爸的脸一直是清晰的,而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总是氤氲着一团白雾,不断改变着。
      换着不同脸。
      可是他们又好像一样。
      温言玉都从来不记得。
      他把这些苍白的记忆混着血色的心脏一并呕了出来。
      破碎的回忆洒了一地。
      白色的日历被风吹起,皱了岁月。
      单车上的年华,往前飞去。

      渐渐入了冬,天大都灰冷,极少有那种朗朗清冽的空气,风也大,像凛凛的刀子一样恐吓着掠过裸露在外头的皮肤。
      昼短夜长,陆朝歌补完课挤着茫茫人群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大半。礼拜天他怂恿着温言玉一起补课去,奈何上的是那种廉价的大课,他也瞧不见温言玉走到了哪里。
      旁边,人来来往往,来接送的孩子的家长裹着雨衣缩着肩,候在一旁玩手机,也有自己骑自行车来的孩子,一蹬踏板,车子哧溜哧溜滑走了。
      星星点点的光散落在天边。
      下面是一辆孤单的旧摩托,斜停在那里。
      温言玉还没出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可能是作业太过于烧脑,他想。
      还有点冷。
      他裹紧外套,跨上摩托,在车龙头上面捂着耳朵,在四合的夜色下趴了一会。

      温言玉觉得自己有些渴,他被人群挤出来之后去旁边的小店里买了瓶矿泉水,顺带帮陆朝歌也买了一瓶。他无意识地晃荡着瓶里的水,扣上了帽子,往那头走去。

      他不经意间抬头,一愣。
      他心脏像被什么重重一击,灵魂止不住地颤鸣。
      手上动作随之停止,定格在那里。
      不断有人走过他身旁,就像黑色的幻影晃过去,一闪而过。
      陆朝歌趴在车龙头上,手细细地掩着自己的耳朵,像一只充满戒备的兔子,没有安全感地守着。
      摩托上的反光镜高高地立在那里,反射出大街上白亮的光来,就像,点着一盏灯一样。
      刹那间,他心里涌出一股感觉,这种感觉直冲上鼻头、漫上心头,竟然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莫名明白了多年以前他爸对他说的“老远老远就看到家里灯亮着”的那种感觉。
      有人在等他。
      这种感觉,他以为自己早就懂了。没想到直到今天,他才彻彻底底地尝到那滋味。就像……吃了颗柠檬,酸酸涩涩却又挥之不去欲罢不能那份甜。
      ——他也值得被人等待吗?
      也许,他才是那只扑火的蛾。
      从前他只觉得那只扑火的蛾很悲哀,但是现在他觉得,也许能够在那烈火中燃尽自己的生命,也算是一种涅槃。他就像一个舔到了糖果的孩子,欲罢不能地、贪婪地还想去要更多更多的甜。
      从前他从来不相信幸福,从前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渴盼幸福。
      也许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不是“我从来不相信幸福”,而是有那么一天,你突然开始相信了幸福。

      温言玉走过去,陆朝歌可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睁开了眼。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温言玉把刚买的矿泉水递给他。
      陆朝歌指尖碰触到那瓶水,大冬天的,那瓶矿泉水竟然有些发烫。
      他们没说什么话,温言玉拨亮车灯,那光束就像剑一样刺破了前方的黑暗。
      “想听歌吗?”温言玉说。
      陆朝歌问:“是《南山南》吗?“
      “是。”
      那流浪一样的歌声好像往远处传了很远很远,一直唱了很久很久都不停歇。
      ——南山南/北秋悲

      陆朝歌面无表情地把一堆卷子底下的数学书费力地抽了出来,蓝色的封面上“数学”的“数”被人用修正带涂成了“玄”字,他把本子扔给前座,说:“你的。”
      前座的男生接住讪讪道:“可能随手一放然后就忘了,谢谢啦。”
      他昨天发了烧,头晕得看什么都重影,就请假没上课,就一天而已,桌上就已堆满了各种参考资料。
      他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整理。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了,其他人卷卷桌上的笔纸冲出去就走了。
      他还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理着像思绪一样理着杂乱的的试卷。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每天一模一样地重复着昨天,明天也一定和今天一模一样。
      一不小心,十几张卷子哗哗掉在地上。他愣了一下,一种类似于烦躁的情绪冲上头顶。他知道他应该弯下腰去捡,可是他自心底抗拒这样的行为。
      他动也没动。
      他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入自己的臂弯。也不是想哭,只是眼泪莫名自己滚出来了,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烂,或许这只是一种丧吧。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无所谓,说期待什么盼望什么渴望什么,都是假的。
      更多的,就像面对孩子泼在地上脏兮兮的牛奶,面对一堆沾满了油腻的衣服,面对水池里一大碟各种漂浮物的碗,绝望的无望的烦躁的家庭主妇一样。
      被琐碎压着,痛不欲生。
      哪怕是痛痛快快来一刀也好啊,但生活他偏偏要慢慢地磨、慢慢地耗、慢慢地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