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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何言哉 ...

  •   两人是在偏厅见了面。

      徐家下人实在看不起乡下人,再则郑爱娣也实在没有现在就让徐琮重视的理由。

      郑爱娣一个人被晾了那么久,倒没着急。石头君现在可以和她在内心里说话,被晾着的时候,石头君反反复复拿徐琮曾经为民请命的政绩劝说,强调这是个真正的好官。至少在这个年头,他是好人了。

      郑爱娣听得老茧也出来了,算是怕了,只好保证:“行了行了,我知道他正人君子,我是个乡下丫头,哪儿名牌上的人好叫人正眼瞧我,人家是读书人。”

      等徐琮来了,对郑爱娣问候却比你想象的平易近人,问过早上几时出来,家下可管过饭,几个孩子现在怎么安排。这也正常,既然她说为了外甥来的,那她这个当姨母的总要安排好再过来。

      先是郑爱娣倒警惕觉得他要套话,后来倒觉得徐琮真是一副和蔼老伯问家常的模样,心说他比他家其他人好多了,真是当主人的比奴婢还没架子,不管是不是装的,就凭他能对她一个谁都看不起的丫头都好声好气说话,郑爱娣倒愿意相信他是个好人。却也警惕没说错话。

      徐琮甚至向她致歉:“是内子犯了糊涂,差点害了小娘子性命,实在是罪过了。”

      郑爱娣被吓了一跳,人家是大官,副知府,跟她个乡下丫头赔不是,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要逼死我的是我姐,哪敢记到您家头上。”

      说不感动是假的,她看到过的官都是骄横跋扈,颐指气使的,到乡下来收税的小吏都是把老农当奴仆看的。

      徐琮便和颜悦色说,“既然不是记恨我家,又为何要上闹上我家门?”

      郑爱娣没话说了,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此时道行差人太远。她不是嘴笨的人,此时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是因为她也觉得自己是不占理的。

      但她不是个道学先生,她是小民,她的生活中见多了没道理还要说服别人的事,商人以次充好,酒楼老板拿一个月没卖掉的肉加重了味卖给来往路人。她的世界里都是这样良心被蒙蔽却依旧做下去的人,不是不知道道德,而是生存不易,不骗人就要饿死。那就只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

      石头君看了为郑爱娣着急,在她心里很劝了她几句:“你就说实话吧,和聪明人讲话要说实话,你只想救人,又不是做坏事。说了,可能被嘲笑,也可能成功,不说是肯定不成功。”

      郑爱娣憋了半天,徐琮也不急不慢等着在旁边品茗,就好像待在他家闹他家不安生的没这个人似的,他完全不在意。到最后郑爱娣真就只好说了,“我想救人。”

      “救谁?”

      郑爱娣一听就知道对方什么都明白了,她怎么可能会想救她姐,实话实说,“是村里的人。”她低声说:“为了我家的事,他们搭进去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小老百姓,上面神仙打架,小民遭殃。”

      这话还打动不了徐琮,“他们犯了贪,那么许多人,只抓了挑头的几个。官府是不会抓无辜老百姓的,你们村子都会没事。”

      郑爱娣松了口气,却又说,“他们惦记的是我家的地,贪的是我家的东西,我家尚且不计较,官府何必去计较?再者,说句不恭敬的话。”郑爱娣此时犹然还有些天真,“小民犯了贪欲就要下牢,当官的犯了贪倒还能继续做着老爷。”

      “放肆!”冯师爷喝道。

      郑爱娣对他感官很差,才不理,只对徐琮说,“徐大人,我听说您是好官,讲道理,那我这个民女也胡乱说说我们乡下人的道理,我们乡下,长工犯的错不过就是偷奸耍滑,他一个人不好就他自己吃不饱,地主呢犯了错就要连累全家,似我家以前那样也是有田有产,我大姐守不住产,我一家喝西北风,买来的奴婢再一个个卖掉,他们犯了什么错?这就是人身上的担子越重,他要付的责任越重。”

      冯师爷听了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但经不住一点,还是郑爱娣的身份,同阶级的后辈说这样的话是明理,她说了就是刁民。

      徐琮听了倒没有马上去反驳什么,比起其他人来也是开明了,却是说,“你认为他们不该被关?这些人都是挑头顶撞官府的。”

      郑爱娣心知这确是罪过了,但如果没这个鬼神之力闹出的“金龙”,这些人也不会有这样的灾祸,又不好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来弥补。

      “他们不好,会有因果报应,这是乡下人的说法,好人好报,做人不好的也会因为自己品德不好遭了报应。”郑爱娣说,“也不是迷信,我觉得是……正理,做人不好,别人都防着他讨厌他,这样的人困苦了会有人帮才怪,这是事情本来就会变成的样子。他们人不好,自有自的报应。”

      徐琮反问:“你怎么不知他们现在的际遇是他们以前的‘报应’?”贪心就会失了分寸,为了黄金和官府顶撞再被抓起。否则普通老实的村民为何不被抓?

      【因为事情的源头是我做下的。】郑爱娣又不能说,她也知道被抓的都是刺头儿,未必都是什么好货色,估摸着巡逻村子抓捕路人的坏主意也他们先起劲的。要不是官府介入及时,普通路人过来还真有可能中招,许多边远村庄杀人越货的事也不是没有。
      她管这些人会不会有报应呢,她就是想这些人别因她去遭报应。

      这样想清楚,郑爱娣突然浑身一凉,人惊醒了。说穿了她是过不了自己这个坎,但那些人要都是老实人现在就应该在家里蹲着。

      “至于你说,上位者的责任。”徐琮说,“并不是你所想,上位者就能脱责的,或者说,就算他暂时不被追究,他也有你们说的‘报应’。”

      “啥?”

      “百姓有百姓的圈子,当官的有当官的圈子。”徐琮发现了郑爱娣文化水平不高,要说得通俗浅显,“他对着老百姓是官,在一同当官的人里面就是普通人,到了再上面一层,他就是个办事跑腿的。”

      郑爱娣听懂了,“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

      徐琮笑了,“对,他们好不好,有他们的报应,小民看不见,但是,”他指指天上,“老天爷都看着,天何言哉?”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石头君在郑爱娣的心里替她说解:“就是说,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存在,老天没说过一句话,‘道’依旧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刚才说善恶报应是因为人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是自然发展的规律。他的意思即是告诉你,万事万物一直有道理在,你看不见上层社会的道理,不是说就不存在了,他们也会因为自身所做的事而‘报应’。”

      郑爱娣有些明白了,徐琮说的报应跟他们乡下讲的迷信的报应不太一样,是种更宏大的东西——道。道是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但一时之间“天何言哉”四字给她的宏大感让她无法言语。

      就好像突然之间被开启了灵智,被灌入了灵魂。
      她从来不过是个乡野村姑,有些机智的小聪明,但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明亮了,似乎……曾经那么多年像是牛羊牲畜一般的活着。

      天何言哉,这一刻什么“怪力乱神”都不重要了。

      石头君感觉它又要被丢了,赶忙接了句:“你要没我,你听得懂徐大人说的话吗?我至少是个……石型辞典。对了,你刚才不是想不通‘道’是什么,我跟你说,最简单的,道就是路。”

      郑爱娣注意力被转移了,“啥?”

      “就是人走的路,乡间小道都是路。”

      “哦哦,就是人家门前走得多了,被踩秃了草的。”郑爱娣明白过来了。

      对着徐琮一时恭敬至极,“徐大人,您说得真是道理,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那么明白的道理,村里人都说要做好人,但真老实做好人的那个总要被人欺负。然后就说什么因果报应,做好事坏事都会有功德簿记着去清算。说这些个还不如您说的,人走自己的路,将来应自己的‘道’。”

      徐琮也是一惊,这真是个聪慧的女孩,总结的多好,人走的路就是自己的道,要是京城里哄着皇帝炼丹的那群“神仙”听听就该知道自己为啥得不了道了。
      因这层欣赏,语气更缓和了,“你能自己想明白,那是最好的。”

      却听郑爱娣说,“我虽然知道您的话说得对,上头的人有上头的人去看着,我村里这几个自己冒犯官府也要领自己的罚,这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路,种了苦果也要自己咽下,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保下一命。”她说:“那是我的道,我是个小民,我看不到官人们的道。我只知道,这些人如果跟村里人混闹,也不过伤胳膊断腿,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但因为和官府搅在了一起,他们的下场也更不好了。他们该罚的领过罚,求您保下他们性命可不可以?”

      对于士人阶层来说,闹事的都是刁民。对于村人来说,那几人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无赖。

      “还有就是我的一点私心。”郑爱娣说,“因我家里的事,弄得村里其他人家家破人亡,我家还要不要在村里立足?您是好官,我实不瞒你,没这些事,我自带了侄子们过活,他们父母不好,孩子能掰还是掰一下。真掰不过了……农村孩子,不过一顿打。”

      徐琮听了发笑。

      “我总要教他们自力更生,我家往上的老祖宗们也都是能干精明的,可见我家不比别家差。”郑爱娣说的农村人的朴实想法,即她觉得她家的种好,她侄儿是被教坏的,她姐是……个别蛀坏的种子。

      “我与您家没什么恩怨,我姐做下的事与您家没干系,您家只说要结阴亲,乡下多少都这么做的,逼活人去死的却只有我姐一个。我本来也找不上您家来,自己把日子过好了也就是了。只是村里人被抓了,因我家的地被抓了,与我有关吗?心硬一点,我当看不见,是这些人自己要去作死,这些人因为自己贪财顶撞官府——这道理说个一百遍,却敌不住我还是会心虚,还是觉得这些人再坏也不该给这样送命。”

      “恻隐之心。”徐琮评价道。

      啥?我又听不懂了。

      郑爱娣头疼之际,石头君马上进行补充:“就是良知,你想成良心也可以,这个出处是《孟子》……”

      郑爱娣没去听后面的话,她才不知道什么门子蚊子的。和徐琮说,“大人,经您今天说的话,我真是之前白活了,您真是明白人,您说得比我们村里的先生说得还明白,什么圣贤书,不及您说得好。”

      徐琮道:“可不能这样说,不得对圣人无礼,这些本来就是圣人言。”

      郑爱娣心翻个白眼,哎,这些读书人,就爱说这些圣人圣人的话。徐大人是读书人……那也就这样吧,他说的道理是好使的。便说,“圣人的话记下来,也要人去讲出来,您说得就比旁人都好。”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行礼,但看书塾里的书生好像一说到郑重的事都要行礼,她就站起隔了几步给跪下了 ,心想那些个收税的都要人跪,徐大人总经得起我拜一拜磕个头的,他教了我个大道理。

      刚一弯膝,徐琮马上让冯师爷去拦,“你这做什么?”

      “您教了我大道理啊。”郑爱娣说,“而且是我不懂事,我想救人,但是用和您家的那些牵扯来要挟,您没叫人打我,也没赶我走,还管饭,还教我道理……”她越说越不好意思,“说什么良心,我现在就是良心过不去。”

      说着眼泪都下来了,拿出交换的庚帖递给师爷,“只求您能保一保那几人性命,我知道自己没理由叫您帮忙,就用了歪招,这是我不对,我家也没些个家产,都留给我侄儿几个以供他们吃用长大,最大那个也可以顶门户了。我只有我这个人,做错了事,愿意到您家当奴婢供娘子们差遣。”

      石头君惊了:“你你你住口!”他弄个半天就是为了改造妖妃,现在妖妃眼看有些启蒙了,他看徐琮给开了个好头,结果妖妃要到徐琮家当奴仆?不行!她要到徐家当丫鬟了,还怎么进宫,怎么给皇帝生儿子!皇帝没有儿子,这不是在提前亡国了?

      “我跟你说,你是良民,你好好壮大你家,我给你家财富让你当个富婆,样样日子好过,何必做着见人磕头低人一等的事?”石头君劝说。

      其实郑爱娣上辈子就是先做丫鬟,富户让顶替了女儿进的宫。此时下层平民和奴仆之间的差别是经常会变动的,普通的奴仆可以放良,平民日子过不下去可以卖子女为奴仆,还有自卖自身求个安居之所的。甚至有时富户家的奴仆过得比乡下老农还好呢。另外城里也有雇佣而非卖身的帮佣,总之,只要不是贱奴,前途不算完全灰暗的。

      郑爱娣却是自己有打算,她管着几个侄子也不算很好的出路,乡间多是爹妈死了,长姐拉扯大弟弟的事,这样的女人大多后来年龄太大就没法嫁人了。而且一个女人顶门户,她家现在又没多少钱,她要坚强起来可有的磨,奋斗出来的也是她侄儿的不是她的。
      但跟着徐琮家不一样,一来是层次,本地一等一的人家,见识就会不一样;二来她一个弱女子讨生活依附徐家也不用怕欺负。最后就是刚才她是真的被折服的,她真恨自己不是男孩子,要能多听两句做人的道理,让她当书童也可以。可她不是,那就……做丫头吧,在这样的家宅里听的见的多了也会脑筋清楚。

      徐琮却没应她,只问:“你只求保下村人性命?”

      郑爱娣说,“是。”

      “那我知道了。”徐琮说,“此事未有分晓,小娘子且稍待几日。”没说同不同意的。

      那当然就是不同意了。

      郑爱娣也知道自己之前闹得厉害,没什么立场要人家同意,还待开口,冯师爷劝她:“小娘子,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管好几个侄儿,你家现在没人,莫要被人骗走了家业。”

  •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出自《论语》
    石头君万万想不到,他计划的“富养法”、“道德说教法”扭正未来妖妃郑爱娣都没啥用,结果一句话就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叫年轻的郑爱娣自觉自发想当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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