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深海废物

3、第二章

　　黎裳回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了，整栋屋子的灯都亮着，她看就知道，是妈妈回来了。
　　打开院门，果然见身形妙曼的女人靠着秋千抽烟，火光一点，忽明忽暗。
　　她慢慢走过去，拿掉女人的烟，“少抽点。”
　　女人无奈地笑，藤蔓似的趴在她肩上，慢慢地问她：“去哪里了？”
　　黎裳抱住她，淡淡地应，“爬山去了。”
　　两具身体靠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暖意。
　　“中考考得很不错，今天你班主任打电话来告诉我，你被一中录取了。”女人站直了身体，踩着高跟鞋往屋子里走，灯光渐渡，她精致冷漠的面庞仿佛也暖了几分。
　　黎裳把细长的女士烟丢下踩了火星，丢进垃圾桶，跟着进门，放背包在沙发上，问她准备拎包出门的母亲：“你来多久了？不忙么？”
　　母亲的背影顿了顿，一言不发的走了。
　　黎裳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塞满了牛奶，水果，青菜和肉类，全是她喜欢吃的，是一个母亲无言的爱意。她看着看着，木然的眼神微微一颤，忽然变得软弱。
　　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
　　暑假快结束了。
　　黎裳又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名字叫梦鬼。
　　她一贯这样，初中丢掉小学的联系号码，高中丢掉初中的，大学丢掉高中的。因为她觉得每一阶段的自己是一个新的人，每一段自己，都讨厌自己的过去。
　　可她又是极为恋旧的人，小时候的娃娃和书本，都挤挤攘攘地填满了杂物间和书房，仿佛旧时的时光凝固在上面，她一触摸，就见到那个小小的活泼爱笑的自己。
　　夏天快结束了。
　　她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着星星，心底疲倦的感觉又一点点漫上来。
　　整个人发沉，被月光晒得发白。
　　什么也不想，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到。
　　在这个静谧又死寂的夜，前一世的回忆烟丝一般，淡淡勾起。
　　那些回忆里，没有一张清晰的脸，连爸爸妈妈，都是淡淡轮廓，仿佛水墨勾勒的假面。那些假面人来了又去，最终一个人也不剩下，只剩下她自己，寡淡的眉眼，冷淡的神情。那是她心底永远单薄的少女，她也永远孤独，永不长大地陪着她。
　　她的脸盲症，是成长中逐渐长大的玻璃，一开始像不存在的光，到了初中以后，却隔开了她与万物的距离。
　　为什么没有朋友。
　　认不出来谁是谁了。
　　爸爸妈妈也不认得了么？
　　人群中认不出。所以，不要离开我。
　　但是他们永远在离开，没有人留下来。
　　黎裳看见心底那个少女在哭，无声的，剧烈的。
　　哭什么呢。我今天好像差点就死的时候，都没有哭。为什么哭。别哭。
　　却有无穷的酸楚漫上来，躺椅上的少女把手捂住脸，崩溃的，无声痛哭。

　　今天总会结束，明天翻过来。
　　转眼到了开学这天，黎裳拉着自己的行李箱穿过人群，去看分班榜。一中是个很牛气的学校，100%本科升学率，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她从后面找起自己的名字，没有看见。
　　这回她全科都很均匀，科目分数都接近满分，最差一科语文差10分满分，应该是作文花里胡哨过了头，被狠狠扣了好多。
　　一中天才是很多的，她不能算。秉着这样的念头，她才从后面看起。还没找见的时候，有人把她拉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班长，你的名字在前面。一班。”
　　黎裳对着女孩子微笑，“谢谢。”
　　往前一看，自己的名字挂在一班末尾，倒数的第五个。
　　倒数她就放心了，没有拼命努力的人，怎么好意思和那些燃烧青春和时光的小孩争第一第二。
　　她正准备看看自己同班同学的名字和成绩，忽然听到刚才的女孩子声音细细地和别人说着什么，大概是她父母吧，她说：“对呀，我们班班长……可厉害了，虽然从来不写作业，但是就是没有掉过全校前十名，在我们学校可出名啦……”
　　“……没有，她不爱出名才这样的，从来不参加比赛，……她怎么还用参加比赛呢？……班长平时很忙的，班主任叫她帮改几个班的作业，怎么好意思去问题？我们也不敢去问……她人很好，就是独来独往……”
　　她怔住了。
　　她的世界好像起了阵春风，吹动了死波不起的心湖。
　　有一点点温暖的错觉。

　　一班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有浑厚的大嗓门。
　　“黎裳啊，好好学习啊，你很优秀，再接再厉。”
　　她边填表边应道：“好的。”
　　“咦，你外宿？”
　　“是的，爸爸家在这附近。”她说。
　　他没有问爸爸妈妈怎么不来，只说：“那上下学注意安全。有时就打我电话，对了，这个群加一下，是班级群。”
　　黎裳进群的时候，被少年少女们花花绿绿的网名刺了一下眼睛。
　　叫爸爸的。
　　叫爷爷的。
　　叫祖宗的。
　　叫表哥的。
　　叫小表妹的。
　　叫桃花梦仙女大宝贝的。
　　叫张曦圆小王子的。
　　她看了一下群名。
　　叫“邪，教。”。
　　群主是“兔女郎”。性别男。
　　怎么一个群魔乱舞了得。
　　她看了眼自己的名字。梦鬼。
　　还好还好。
　　群里已经有人聊天了。黎裳弄好注册，去排队交学费，往聊天记录一滑。图很多，她忽略掉了。
　　爸爸说：兔女郎是哪个猪？
　　兔女郎说：讨厌，干嘛啦。
　　爷爷说：大x萌妹？
　　小表妹：……
　　祖宗：哎呦喂，哎呦喂
　　兔女郎：要调戏我的话，成绩得比我好，还得比我帅。
　　桃花梦仙女大宝贝：那这个学校就没有人可以调戏你啦！大神大神没想到和你一个班，我是和你一个初中出来哒！
　　爸爸：……认亲可以晚点吗，我是玉余欢，我会向大家证明，谁才是爸爸!
　　祖宗：哇噻
　　爷爷：我会向大家证明，谁才是爸爸的爸爸!
　　梦鬼加入群聊。
　　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就是一堆人金鱼似的吐句号。
　　梦鬼：大家好，我是黎裳，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成绩一般，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我拖后腿，我是来给大家垫底的。
　　爸爸：乖。
　　爷爷：乖。
　　祖宗：真实诚
　　兔女郎：真实诚……
　　小表妹：别自谦过了头
　　张曦圆小王子：我是这位隔壁学校的，黎裳的大名是每一个华大附中学子的噩梦。一个从不写作业习题却能秒杀我们98%人的学神。瑟瑟发抖。
　　桃花梦仙女大宝贝：呵呵。真实诚。
　　宝莲神女加入群聊。
　　宝莲神女：大家好。
　　宝莲神女：兔女郎是鸣潇湘？
　　宝莲神女撤回了一条消息。
　　宝莲神女：瑟瑟发抖。我也是来给诸大神垫底的。
　　计算机神经网络x加入群聊。
　　柿子加入群聊。
　　暗夜贵公子加入群聊。
　　陌上清欢加入群聊。
　　懒鬼加入群聊。
　　瓷花加入群聊。
　　……
　　兔女郎：公告：进群改备注，不然踢出去。
　　爸爸：红包：进群改备注，不然踢出去。
　　……
　　她看了一会小孩子们Q群里打闹，锁了屏。
　　等弄好这些，走向校外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轻轻搭上肩来。
　　对方很高，短发，黑衬衫，声音熟悉：“哎呀你也在一中啊？哪个班？”
　　黎裳笑了笑，“对，一班。你呢？”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没必要问。
　　对方也笑起来，“我也在一班吧！”
　　“我办好手续了，就先走了。”她点点头，走进汹涌的人流里，明明很高，却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莫子期想了想，摸着下巴问：“方叔，我是在一班吧？”
　　身边提着公文包的男人答道：“少爷，你在二班。”
　　莫子期：“为什么？”
　　方叔：“一班的都几乎都全科天才，少爷你有点偏科……”
　　“我哪偏科？”少年翻了个白眼，“我语文好着呢，是评卷老师领会不了我那种，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文采!”
　　他哼了一声，还是走到了二班班主任桌前。

　　黎裳坐公交车到了小区下，爸爸带着他的新爱人站在门岗前，两人一样俊朗，只是体格上的不同，那个人比较纤细，爸爸却是强壮的。曾经为她们顶天立地的，她的爸爸。
　　两个人一齐对着她微笑，爸爸穿着旧衬衫，很容易被脸盲的女儿认出来，看到她在车上，还使劲冲她挥手。
　　黎裳笑着慢慢走近，“爸爸，厉叔叔。”
　　强壮的男人说：“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厉叔叔？”一边接过她的行李箱。
　　黎裳无奈地笑了：“爸爸，别取笑我。”一边走进小区一边说：“我饿了，厉叔叔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厉叔叔走在她身侧，轻快地说：“都是你喜欢的!阿叔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三人乘电梯到了门口，给黎裳添加了人脸识别的开关门权限，进了这层楼。这层楼被全部打通，是很宽敞的，有很多房间，还有几个有全景落地窗的大房间。
　　黎裳的房间不大也不小，带一个阳台，阳台上是爸爸帮养着的盆花，花朵很大，花杆纤细，是各色的虞美人。
　　厉叔叔养了猫，爸爸养狗，现在都关起来了。因为她不大喜欢这些动物。她听见狗子在挠门，猫在叫，但她什么也不说。
　　她看见厉叔叔的工作间摆满乐器，从钢琴到口琴，爸爸的工作间是封闭的，但是玻璃门的，两个工作间挨着，紧紧的。
　　爸爸一贯简洁，冷暴的风格，交融在厉叔叔温柔的色系装修里，她一眼看过，就知道那爱和习惯渗入灵魂。
　　打开房门，她的房间是爸爸亲手打造，木色地板，巨大公主床是浅棕色，窗帘是棕金色，墙是粉白墙，挂了她小时候的照片，组成一棵枝叶繁茂的树。
　　树是暗门，推开，是一间带窗的书房，有两排书架，一张电脑书桌。
　　房间打通了另一个小房间，做了步入式衣帽间，新买的睡衣和休闲宽松的衣服，甚至最新款的鞋子，按色系挂得明明白白。黑白灰。
　　她看着两个男人小心翼翼的爱，报以笑容。

　　吃过饭，整理行李，午睡，一下就是傍晚，她起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都不在了，家政阿姨端出熬了很久的骨头粥，她喝了两碗，下楼准备坐公交去往学校。
　　打开手机，有爸爸的叮嘱短信：“学校近，公交人多，打滴滴或出租。”
　　还有两条银行卡进账信息。
　　一条是爸爸转的，一条是厉叔叔转的。
　　她看了一会，微微失神。
　　妈妈的转账信息是半月之前，得知她被一中录取那天。
　　她拦了辆出租。点开□□，那个叫“邪，教。”的群名还是没改，每个人都改了群昵称，看起来……
　　这时她看见了称谓。
　　教主鸣潇湘。
　　副教主玉余欢。
　　左护法，右护法……
　　还有各位长老，嫡弟子，徒弟。
　　消息999+，看来嘴仗打得非常激烈。
　　消息还在不断地滚动。
　　弟子落琰：谁还不是年级第一了，妈的，凭什么？
　　教主鸣潇湘：哪个战场见？来文的武的？赢过玉余欢再找我。
　　副教主玉余欢：mdzz。
　　副教主玉余欢：我的对手只有一个。
　　长老黎裳：表哥是谁？怎么不改备注？
　　长老表哥：我是你们班主任……沧桑。
　　长老表哥：大家记得班会，7点不要迟到，独栋红楼最上边那个教室就是我们班教室……为什么不给我管理员……
　　黎裳看了一下时间，还早，五点。
　　她又看群里小孩子们闹着。
　　看着看着，唇角流露出不自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