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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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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再做一个温柔的人了。
我不要再随意地对人微笑,不要再因为别人一句轻声的请求就东奔西走,不要再傻气至极地一再原谅他人的可恶举动。
我要锻造一颗冷血的心脏。我不要再因为旁的无关紧要的人而痛苦。
林迟安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冷风中,他的脸色惨白,眉间尽是痛苦的神色,紧抿着嘴唇,目光漫无目标地漂浮在湿冷的空气里,像一条咸鱼般呆滞愚蠢。
傍晚下过雨,路面积水,深夜的路灯下团团雾气,让一切景物看上去肮脏不已。
林迟安穿着拘谨的格子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勒着瘦弱的脖颈,仿佛他整个人都是吊着一口气,被扼着最后一点儿生命力。
修身的棉质长裤、刷得干净的白色板鞋、哑光纯黑的公文包,一切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但一眨眼他就消失在人群里,从来得不到任何人的多余一瞥。
他突然停在一家破旧的照相馆门口,借着蒙了灰的灯管下昏暗的灯光,向门口那张布满脏污的全身镜投去一瞥。
镜子没有魔力,该什么样便显现出什么样。于是他略略看了一眼便继续抬脚,死气沉沉地走向前方,似乎对那副平庸的身躯漠不关心。
这条路并不长,街上零零散散开着几家破破烂烂的店,越往里走灯火越黯淡,最后店子也没有了,只有道边的树冠里漏出几点路灯的光亮。
那瘦弱苍白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漠然的神情,下一秒却一拳砸向了身边的树干。树叶震颤,发出沙沙的声响,蕴藏着一种庞然大物将至的诡秘气氛。
林迟安一声不吭,额角青筋暴起,突然发怒的样子可笑又奇怪,像是什么怪物。
但他是无能的,他的愤怒也轻飘飘的,难以让人害怕。树木仿佛看出了他的孱弱,树叶拍击的声音也变了调,如同尖利的嘲笑。
于是年轻人彻底被惹怒了,他发泄似的一下下又砸了过去。不过是徒费力气,他也明白这一点,眼眶里渐渐有了湿意。
漆黑的夜空冷冷地俯视着树下那副疲惫的身躯,看着软弱的年轻人近乎可怜地自残,而后又筋疲力尽地倒下,像一个将死之人一样背靠着树干。
一滴泪将落未落地悬在发红的眼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迟安,我以为你已经是个成熟男人了。”
脑海里的声音带着一种矜贵的傲慢,连同那个人一身考究的定做西服和昂贵腕表一起,用不疾不徐的高贵品质碾压着林迟安的神经。
他怜悯似的,说:“可你竟像孩子一样傻。你以为自己很温柔,所以也会得到别人温柔的回应吗?”
林迟安那时紧绷着身体,神情困惑而又哀伤。是啊,不就是这样吗?
可对方摇着头,以那种审视他人的目光在他毫无亮点的身躯上逡巡一圈,把不屑一顾的冷光藏在眼底,“善意”地为这傻瓜点明真相:“成功人士的温柔,是修养;无能之辈的温柔,是笑话。”
林迟安倏地睁大了眼睛,他惶惶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自高中时就是他心中完美榜样的学长。
林迟安脸色苍白至极,双颊却现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他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还是想要坚持意见:“可是学长,我们在学校时你也说过的,说过欣赏我温柔体贴的品质。”
他微微仰头,眼里却闪动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动摇、易碎的光芒:“你不是告诉我,真诚待人,一定会被众人尊重和喜爱吗?”
男人的目光凝在了远处,像是回忆起过去的时光。可几秒钟后,他又很快从那里抽身而退,又恢复成精明干练的模样,意味深长道:“所以迟安,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
他挑起一丝笑容,尖翘的嘴角像弯刀的刀尖,利落地在林迟安心脏上划了一道:“我懂得了那东西一无是处,于是成就了现在的地位。”
而后,他如炬的目光落到林迟安身上,仿佛把他烧着了,让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哆嗦。
他听见昔日的偶像风轻云淡地说:“而你,混成了这样。”
一败涂地、处处碰壁。
连颊上那点可怜的血色也急速地消退了,林迟安喉口像梗着什么东西,叫他呼吸困难。
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狼狈,因为他是真的在生活中把学长说的话一一体会:
平凡人的温柔在利益至上的成人世界里成了软弱可欺。他满心以为的真诚的自己,只是别人眼里的滥好人、窝囊废。
林迟安是个普通的人,没有绝顶聪明的头脑,没有深思熟虑的远见卓识,一副皮囊也仅仅算得上清秀。
出色的业绩是别人的,酒桌上侃侃而谈的唇舌是别人的,谈判时的气定神闲是别人的。林迟安谨小慎微,可一步步努力前进的道路,是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
社会的重重考验使他喘息艰难。他平凡得仅仅剩下品性的温柔,而现实还要告诉他,这东西对他徒劳无益。
善良地替“家里有事”的同事加班,重复地做些那些麻木繁琐的工作,他耗尽了时间,却无从学来足以安身立命的本领。
他又是如此乐于助人,只消旁人小声央求几句,便愿意付出精力、倾尽所有。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茶水间里,那两个在他面前夸他做饭好吃而无耻要求他“顺便”帮她们带便当的女同事,依旧能无情地嘲笑他“恶心”。
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职场打拼的两年多里,林迟安目睹了太多社会的真相,只觉得梦里都是一片鲜血淋漓。
普通人的努力像石沉大海,想要做出任何一点成绩都有着超乎想象的艰辛。温柔心肠换不来坦诚以待,多得是趁机压榨。
项目出了问题,人人都推卸责任,只得他这个滥好人被迫揽下责任,被解雇、被要求赔偿款项算不上凄凉。可鄙可恨的是,周遭受了他的“温柔”的人远远躲开,比老鼠更阴暗恶心。
“怎么样?”学长幽幽的声音像阴风,吹得他骨骼发凉,“我比你早出社会几年,因此也早比你得到教训。”
“迟安,放弃你幼稚的想法吧。温柔、真诚,只是天资优越者的锦上添花。在残酷的社会斗争里,你只能像个野兽一样去争去抢。”
林迟安在深夜的行道树下,握紧拳头,胸膛里空乏得要命,眼珠沁凉。
学长的话一遍遍在心头回响。林迟安沧桑而绝望,他心知那样的想法与他原先所信奉的根本是背道而驰。但他痛得狠了,伤心极了,也不想要坚持原来的信念了,他决心改变自己。
人这一辈子那么短暂,活得不痛快,有什么意思?他不想要温柔了。
只是寒夜里,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中仍有血液细细地流淌,渴望着什么东西。
慢慢走过狭窄的街道,穿过巷子,他累极了,想要扑到家里那张床上好好休息一下。
走到巷尾,耳边却吵嚷起来。
昏黄的路灯下,有个人在挨打,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头,而那些人还在不依不饶地踢他。
林迟安烦躁得浑身难受。吵死了。
这群无所事事的小混子们,成日里逃课翻出校门,净在这些治安不好的破旧小区里为非作歹。
林迟安冷冷地看着他们狰狞的、全然丧失少年奋发气质的嘴脸,胃里一阵阵地恶心。
还在校园时,他发奋学习,斗志昂扬,绝不与那些自甘堕落的糟糕混混们同流合污。他双臂高举,渴望着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想要的生活。
可他平庸,毫无天赋,披荆斩棘的英雄不是他,他在泥途里拼命挣扎。可你看呐!他最后不过也就活成了这样——与这些臭小子毫无区别。
林迟安不甘心。
被打的那个人似乎是痛得厉害了,忍不住叫了一声。
林迟安心头一颤,他顿时不忍起来。在烦躁和抑郁的情绪里,他又多生出一点愧疚来:在面对弱者被欺凌的场景时,他居然第一反应不是救人。难道他从前所谓的“温柔”根本也就是这样虚伪的吗?
“你们干什么?”还没等理清思绪,他的身体便抢先一步了,大声地斥责了那群野蛮的学生。
那几个男孩子都混惯了,并不怕他,反而拧着眉毛吼他:“多管什么闲事!”
林迟安今天太过不顺利,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神情阴测测的,与平素温柔好脾气的样子相去甚远,锐利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倒格外有气势。
他抬起右手,那只手因为刚才砸了许久的树干,看上去几乎是血肉模糊,让那几个孩子有些迟疑了。
林迟安转动着手腕,任凭血液从手背淌下,淡淡的血腥气里他冷冷地吐出一句:“滚。”
那模样仿佛一个亡命之徒。
几个破孩子并非不识时务的人,骂了几句脏话,又狠狠地踢了那个人几脚,才你拉我拽地边瞪着林迟安边走了。
林迟安下意识地要走过去扶起被打的人,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刚要走近了,他又想起自己不要温柔了,自然也不应该招惹麻烦。已经帮他赶走了混混们,剩下的不该他操心。
他走出巷子,身后的路灯照着他的背,使他看上去瘦削而孤寂。
“谢谢你。”清澈的、像风声一样的声音却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林迟安没有忍住,多年来的习惯使他无法视若罔闻,回头想说一句“没关系,我什么也没做”,但一回头就愣在了那里。
伏在地上的那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伤痕累累,青紫一片,眼睛却像江面上远远闪烁着灯火的两只小船。
凉凉秋风中,那火光闪动着,像是一种呼唤。渴望帮助,渴望得到善意。
林迟安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走回他身侧,蹲下去问他:“还能走吗?我送你回家?”
那少年眼里的光亮顿时放大,从舟火变成了满天星光,扑闪扑闪,亮得几乎让林迟安害怕。
他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直直地看着迟安,小声说:“腿很痛,好像不能走。我没有家,你可以带我到小区里的长椅那里去吗,我想躺在那上面睡一觉。”
“去医院吧,你看上去伤得好重。”林迟安不假思索道。
少年慌乱地摇头,紧张地看着他,有些难为情地说:“不去,不去医院。”
林迟安猜他是付不起医药费,他想说自己可以帮他付,但他现在的处境着实艰难。要是这孩子需要住院,他可能没办法帮他负担。
“那去我家吧,我有医药箱,可以暂时帮你处理一下伤口。”虽然说好了要做个冷酷的人,但举手之劳也算不了什么,林迟安想。
只要他不会有什么损失就行。林迟安闭了闭眼,尽力使自己的声调跟平常一样:“包扎完我再带你去长椅上睡吧。”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慌得直打鼓,甚至因为羞耻而浑身发热,额角渗出了一点汗液。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让他在这样冷的夜里不至于流落街头。
但现在不行的。林迟安在心底盘算,要是他被这个孩子赖上了,就会吃很大的亏。
他如今吃不起亏了。
但这句话真残忍,活生生把孩子刚涌起的感激之情给掐灭了吧?不收留人家,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带别人回家包扎呢?
林迟安心里痛苦无比,说完就后悔了,但理智又生拉硬拽地封住他的嘴唇,不许他改变主意。
他死死地咬住牙齿,不太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却听到那少年充满笑意的声音:“谢谢你,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