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星动(上) ...
-
沈藏珠送了一柄白玉雕花的梳子给永昌伯府的三姑娘顾妍。
另外还附送了一盒平江府街珍宝坊的酱鸭头。
上一世,她与顾妍很熟悉。
她嫁入永昌伯府的时候,顾妍十三岁,正是豆蔻之年天真烂漫之时,可顾妍却很沉闷。
许是丧母的缘故,顾妍不爱说笑,不爱出门,成日里呆在她的小院里,读书赏花,似乎也自得其乐,偶尔遇见了沈藏珠也仅仅是微微颔首,叫一声嫂嫂。
只是沈藏珠却发现她看她的眼神里,有隐约的……不忍和同情。
她从不像她的几个庶妹那般对沈藏珠无礼,偶尔也会斥责伯府里拜高踩低的下人——而沈藏珠正是那个被踩的对象。
顾妍爱吃珍宝坊的酱鸭头,她屋里的常妈妈常常小声唠叨她,她也会小声的撒娇,然后偷偷叫人排队去买。
可她们却从未成为朋友。
顾妍出嫁时将将十四岁,她从定亲到出嫁都很平静,直到迈出永昌伯府的大门,她猛的将覆在脸上的喜帕扯掉,泪流满面地跪在伯府门前,喊了一声母亲。
思极前事,沈藏珠便有些心不在焉,待听得顾妍的一声沈家姐姐,她才回过神来。
因春风惬意,顾妍生辰宴摆在了园子中,此刻已经到了几位娇客,顾妍招待了一番,看其落座,便前来与沈藏珠打招呼。
上一世,顾妍从不宴请。
今次看她,却进退有度,大方得体,不似董氏口中那个木讷寡言的样子。
“……姐姐与我初次见面,还望不要拘束。”顾妍微笑着,清丽的面庞之上有一双弯弯的笑眼——眼光落在沈藏珠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艳,“听闻姐姐的父亲在刑部任职,与家父也是同僚,早该认识一番。”
沈藏珠与她寒暄:“……你的生辰是春天,怪道性子也这般温柔娴静,是我不能比的。”她让一旁的种玉奉上生辰贺礼,指着酱鸭头的盒子道,“这是珍宝坊的酱鸭头,据说味道很好……”
话音将落,便听身旁有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响起:“原来帝京的姑娘送的生辰贺礼竟是些吃食,那我这玫瑰紫釉碗筷倒也可搭配着用了……”
沈藏珠与顾妍均往来人看去,却是一位气质高洁的少女。
顾妍似乎与她也是初见,略一迟钝,便温言道:“想必这位便是陆太傅家的六姑娘了。”
沈藏珠在心里想了想,她是听说过陆太傅其人的。
岑斋先生陆宗用,江南大儒,如今任太子太傅,真帝师也,而陆家在江南乃是二百年的世家,百年来入仕高官不知凡几,在江南一带威望盛极。
陆家的六姑娘?
沈藏珠这般想着,便听那陆姑娘嘴角弯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婉转:“……顾妹妹好,我闺名唤做知稔,今岁刚满的十四……”她略略将头转向沈藏珠,笑问,“不知道这位是姐姐还是妹妹,怎么称呼。”
沈藏珠也将笑容堆了一堆,笑道:“……我叫沈藏珠,今年十八岁,自然是二位的姐姐。”
心下却在嘀咕:“这顾妍请的怎么都是不相识的人”
陆姑娘怔了一怔,旋即道:“姐姐已经十八岁了,倒真是看不出来,我还当与我们一般大呢。”
沈藏珠扯扯嘴角,笑意不变,却见来了三个十四五的明媚少女,打了招呼之后便有一个圆脸少女叽叽喳喳道:“顾妍,总也不见你出来,请又请不到,我可想你了。”
另一个戴着碧玺耳环的少女道:“是啊,这几日发生了好几件新鲜事儿!你都不知道的吧。”
顾妍笑起来:“什么新鲜事儿。”
其中一个瓜子脸少女看了看沈藏珠与陆知稔,有些迟疑。
顾妍笑道:“这是沈家姐姐和陆家姐姐,无妨。”
沈藏珠颇有些兴致,再看一眼陆知稔,见她眼睛里也隐隐有些听八卦的雀跃,不禁笑了一笑。
“你知道吗,说城东有个姑娘,十八岁了没嫁人,这几日竟然嫁了一个牌位,你说说她是怎么想的啊!是这家姑娘的父亲太过迂腐了吗?现如今可不是前朝,非要逼自家女儿做什么贞洁烈妇!”
沈藏珠愣住。
这八卦……
顾妍惊道:“有这等事?”
陆知稔却并不惊讶:“在我们江南,有很多节妇啊,即便我们陆家,也有三十六块贞洁牌坊。我有个堂嫂,便是与我堂哥的牌位成婚的。”
圆脸少女哦了一声:“……还有一个便是,听说晋阳府的梁国公二公子进京了!”
顾妍不解:“这人是谁?”
沈藏珠听这名号有些熟悉,却不知是谁。
陆知稔却嘴角微漾出一抹笑意。
“……去年圣上北巡,被乌古斯围困在宁武关,是这位二公子领兵救出来的!”
“这么了得?”
“那可不,听说二公子长的特别好看!”
“这不是重点!”碧玺耳环的少女打断她,圆溜溜地眼睛看着面前听八卦的三位姑娘,“重点是,二公子来京城,是为了求娶陆太傅家的六姑娘!”
沈藏珠一惊,看向陆知稔。
陆知稔轻轻抿嘴,眼睛却是含笑的。
“……当年六姑娘才十岁,二公子偶然得见她一面,惊为天人,便说,娶妻当娶陆知稔,天下皆知。”
“听说陆姑娘自江南才来京城两个月,二公子便也追来了京城!还买了东内大街七进带花园的宅子!”
“听说那里原是诚王爷家的园子,大的气派!估计二公子是要在帝京成婚了。”
“那位二公子长的如何?”
“自然是芝兰玉树,龙章凤姿,英俊的很!听说他在晋阳,回回出门都要抬一筐筐的瓜果吃食回去——都是爱慕他的女子投掷的!”
“这般人才,自然也只有陆姑娘能般配了……”
三位少女感慨了一会儿,这才想着要与沈藏珠、陆知稔见礼。
“二位姐姐好,我是昌平伯府家的三姑娘梁琇莹。”
“我是吏部左侍郎家的五姑娘郑德音。”
“我是太常寺卿家的周华庭。”
瞧瞧,全是正三品以上的大官,还有一个是伯爵……
沈藏珠闭了闭眼睛。
若不是顾恪谨,她岂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她也不想要。
顾妍扬手介绍陆知稔:“这位便是你们口中那位陆姑娘了。”
三位少女呆住,看了看笑意温润的陆知稔,一时间都有些惶恐。
陆知稔笑的温婉,道:“天下人皆知的事,你们聊一聊也是无妨的。”
三位少女顿时叽叽喳喳起来,说着陆姐姐可真好,陆姐姐好生漂亮,自当配二公子那般人物。
一边说的时候,却也在偷偷瞄着沈藏珠。
沈藏珠活过两辈子的人了,看这些小姑娘只觉得可爱,见顾妍也没介绍她,心道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便笑道:“三位妹妹好,我便是你们口中那个嫁了牌位的女子。”
这下不仅三位少女惊愕,连顾妍和陆知稔都惊的站不住了。
顾妍嘴巴微张,面色尤其的讶异。
哥哥前几日和她推心置腹,说是要为她找一位嫂嫂,请她出面摆宴,她无法只得遵从,纵使她心中有太多疑问。
比如前嫂嫂的死,比如她偷偷看到的那一对痴缠的男女。
可她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兄长,她以为他真心想娶妻了。
沈姑娘绝色面容,性子也是个极爽利的,还带了她最爱吃的酱鸭头……
可现下她却说自己已经嫁人了,嫁的还是个牌位?
沈藏珠见顾妍小姑娘面色惊的藏不住,便道:“你们瞧,我都梳了妇人的头。”
几个小姑娘都看向了她的头发。
沈藏珠身量颇高,她略略低了低头,叫几个小姑娘看清了她的发式。
“果然……”郑德音嗫嚅道,不解地抬头问她,“这位姐姐,你生的这样美,为何要嫁给故去的人啊?一辈子不是就毁了吗?”
这也正是顾妍想问的。
嫁给哥哥不比嫁给牌位强一万倍吗?
蓦地,顾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莫非,沈家姐姐是为了拒绝他哥哥,才……
不可能!谁能为了拒绝一个伯府世子而毁了自己一辈子?
沈藏珠笑了笑,似乎看破了顾妍的意思,她轻轻点了点头,眼光望向了园子里那一角翠绿。
“……你们不懂。我与夫君情意深重,他亦对我至死不渝,他战死沙场,固然是为了保家卫国,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曾向我许诺,功成名就之时,便娶我过门。”
“他如此待我,我又怎能背弃盟约?”
“人的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能拥有与他的那些回忆,已经很满足了,在我心里,世间再无第二人能与他相比。”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
沈藏珠幽幽地念了一句诗,眼中含泪,似乎有千种情意,万般哀愁。
不得不说,美人垂泪,那便是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
几个姑娘都被震撼了,陆知稔轻轻道:“沈家姐姐节哀……”
沈藏珠矜持地点头,又趁热打铁:“茅檐低小……醉里吴音相媚好……最喜小儿无赖……”她轻叹,“他曾说,要与我生四个孩儿……”
特么的,太能编了!
沈藏珠简直要对自己五体投地。
怎么会编出这样一段情深意切的话来!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哭了。
顾妍静默一时,这才领着诸位入席。
陆知稔原不是与沈藏珠一桌,此时却挨了她坐下,沈藏珠倒也喜欢她的高洁气质,便与她同坐一席,不时说些闺阁中的知心话。
待吃了几口清蒸鲈鱼,笋丝烧长鱼之后,陆知稔用帕子轻轻沾了沾嘴角,柔声道:“沈家姐姐……”
沈藏珠看向她,只觉得她眼中似乎有动星流动,煞是好看。
“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啊。”她似乎有些羞怯,又有些好奇,“若喜欢一个人,是不是会不顾一切的去找他……”
沈藏珠看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想了想,轻言:“书上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却不一样,若没了他的消息,我一刻都等不了,一定要翻山越岭的去找他。”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感慨——到底没有爱上过什么人,没有给她翻山越岭睡他的机会。
陆知稔细致地思索着沈藏珠的话,将一张帕子翻来覆去的揉捏。
“……那这样看来,他应当不喜欢我,不然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来向父亲……”到底是闺阁女儿,陆知稔说到这里便噤了声,慌张地看了沈藏珠一眼。
沈藏珠两辈子加起来也活了二十多岁了,自是能理解少女的琦思,安抚道:“我听她们说,那人十岁见了你,或许,他在等你长大呢。”
陆知稔听了沈藏珠的话,眼睛亮了起来,忽闪忽闪地看着沈藏珠道:“沈家姐姐,你真好!”
沈藏珠笑了笑,种玉在一旁附耳悄声道:“六姑娘不晓得吃了什么,现在有些闹肚子,二太太便带着二位姑娘先回去了,怕您害怕,留了赛妈妈在外头等您。
沈藏珠听闻六妹妹闹肚子,便多问了几句,种玉便说尚好,不必忧心。过了一时,青棠缓步走过来,躬身轻声道:“种玉,耳房里放了饭,我来侍候姑娘,你去吃些,孬好垫垫肚子。”
种玉看向沈藏珠,见她点头了,不放心地看了青棠一眼,这才去了。
青棠却并没有静立身后,凑近了沈藏珠,悄言:“姑娘,外头有个小厮递了张条子给我,姑娘您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沈藏珠心里咯噔一声,头略略离开青棠,抬眼看了一下青棠。
青棠的话戛然而止。
姑娘的眼神,凌厉极了。
她从来没见过姑娘有这样的眼神过。
她有些害怕,立刻站直了身体。
沈藏珠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顾恪谨的人。
可她知道,他就在这附近,或许是这园子的某一个角落,也或许是门外的某一扇窗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翻江倒海地涌出一股子气来,直冲脑门。
她伸手,神情肃穆,声音清冽。
“拿来。”
青棠慌了,把纸条放入沈藏珠的手心。
沈藏珠安坐在椅上,将这张雪青色花笺展开。
“在下倾慕姑娘已久,还望姑娘能出垂花门入偏厅一见。盼。”
沈藏珠心中冷笑数声。
她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双手捏住花笺两端,使劲儿一撕,再撕,一直撕。
直到将花笺撕成了碎片。
顾恪谨是太过自信了吗?太过自信自己的样貌?太过自信自家的权势?
还是轻视她只是个五品小官家的女儿,可拿捏,可欺负,可随意凌辱?
只有沈藏珠知道,这一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会与这些贵女们再有交集,更不会再入顾恪谨的陷阱。
陆知稔神情复杂的看着一旁的沈藏珠,却不知道她此时心中之海已是翻腾了无数个怒浪。
宴席结束,沈藏珠与各位一一道别。
顾妍并没有说什么再会的话,聪明如她,哪能不清楚沈藏珠的深意。
沈藏珠也不客套,颔首道别,出二门,过游廊,行至门前,已过一刻钟,天雾蒙蒙的,快要黑了。她摇摇头,甩走复杂的情绪——车夫牛五去给她排队再去买珍宝坊的酱鸭头,绿柳居的鸭四件,韩福记的桂花糯米藕,这会儿估计早备好了在车上等着呢。
沈藏珠重新高兴起来,提着裙子就上了自家的榆木马车——这是父亲的马车,外表瞧上去黑不溜秋,却稍稍宽敞些,今次借给她充面子的。
沈藏珠掀开青色帷帐,将将矮身想钻进去,便见黑洞洞的车轿里,一双明澈的眸子看着她。
如秋水,似寒星。
沈藏珠心下大骇,还未逃跑,便有一只手将她拽进来。
车轿再宽,也不能从容并坐,而那车夫朱五见姑娘进了车轿,又见后头俩丫鬟并一个妈妈钻进了后一辆小车,便吆喝一声,扬鞭起蹄,走喽!
车轿颠簸,沈藏珠一时不稳,已跌入身前的怀抱。
好硬……的胸膛。
沈藏珠抓住身前这人的手臂,触感紧实。
她仰头去看他,却对上这双明亮澄澈的眼睛。
他从容不迫的问她。
“听说,你要与我生四个孩儿?”
从听到他的声音的这一刻,沈藏珠便开始走神。
身体尚在车轿,心绪却已在千里之外。
靠,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