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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步之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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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老城区的后院酒吧迎街只开一道小门,走进去,竟然还在正常营业。也对,不管发生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都不能阻挡人们谈情说爱,伴着流萤似的小烛灯,浪漫告白弹跳在酒杯与舌尖,嘤嘤笑语高低起伏,宛若一幕幕沉浸式戏剧倒灌入耳。她不想听。
靠在门边的服务生望见她,立马凑过来带路:“任小姐是吧?请走这边。”
脚下的路曲折环绕,昏暗的光线里视线不时被跳出来的屏风阻隔,难以瞥见全貌,只是单单感知方位的变换便能猜出这座其貌不扬的清吧内里大有乾坤。她走得快要失去耐心时,终于看到目的地,一个明显是特供VIP的包厢,门口守着一名不知是保镖还是司机的人物。
屋里比外间略亮,吊顶灯在四周墙壁撒下虫眼似的光斑,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颗被掏空的果核里。
杨瑾站在内设的小吧台之后,一手攥着加冰的酒杯,一手正划拉手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事务,仿佛根本没在等人,也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门。
“杨总。”
他抬起头:“啊,任冬小姐!你好你好!”说话的同时张开手臂,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奉送出得体的微笑。
他只穿一件衬衫,未系领带,袖口、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呈现出松弛而从容的状态。走到中央的沙发区,招呼任冬坐下,平推过来一杯柠檬水,很有主人翁意识。
距离拉近后,任冬嗅到他身上隐约传来苦杏仁和皮革的味道,是在夜店经常能闻到的男士香水。老实说,很不配他的身份,但那或许并不是他自己的。
这位和她小叔叔一般年纪的男人相当注重自己的仪表,下巴光滑,没有蓄须,头发看样子该是经常打理,除却眼角,面部皱纹也不明显,看起来也就比叶申略大几岁。他放松地斜倚在沙发扶手上,拉家常般笑呵呵的:“百闻不如一见,原来这就是老任总的掌上明珠。如果我闺女有这么漂亮,我也会是女儿奴的!”
这个假设真让人反胃。任冬冷冷道:“寒暄的话就免了,我不是大哥,没那个耐性。您找我做什么,请直说吧。”
“啊对了,叶总!上周才在饭局上见过,真是优秀的年轻人啊,老任总培养得真好。如果我有这样的儿子……”
任冬霍地站起身,脸色不善。
杨瑾坐着未动,抬头偶一闪过的目光里藏着刺人的嘲弄,仿佛眼前这小辈如此沉不住气,根本不值得他亲身降临。
“开个玩笑,不用当真。”他笑笑,而后语气一转,哀叹似的,“看来是我这个老家伙落伍了,竟然讲不出让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
他低下头,状若无人地摆弄起桌上空置的酒杯:“其实我约你来,是想当面道个歉。毕竟尤夏这事办得不妥,男人间的恩怨怎么能牵扯到无辜的女孩子呢?”
任冬呼吸一窒,像被人掐住咽喉,浑身肌肉因缺氧而不住颤抖。
他像叠积木那样把玻璃杯一个个摞起。加到第四个时,杯体摇晃不稳,他也不在乎,强硬地放上第五个,结果高塔轰然歪倒,酒杯们摔在加厚的绒毯上,咚咚咚滚落一地。
任冬盯着脚边的玻璃杯,很想一脚踢过去,足球射门般砸到对方阴阳怪气的脸上。
“既然不走,就坐下吧。”杨瑾看着站在原地既不走也不坐的任家小姐,好似陷进泥地进退两难却不肯低头求饶的小牛崽。这让他想起另一个人。大概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相似的人彼此吸引,都是惹祸精。
他身子靠后,头颅微仰,以一种极放松舒适好似正被人按摩肩颈的姿势望着对方:“来了半天,没什么要问我的吗?比如,那个视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前景下发生的?”
任冬突然后悔没在包里藏块板砖。她质问自己为何要来这儿接受毫无意义的羞辱,而后想起她是来找答案的。
甩开厚重的外套后身体猛然轻松,她将头发拢起扎个利落的马尾,气场犀利起来,脚一跨,大马金刀地坐下,双手捏拳压住桌面,瞪眼恶狠狠地回击:“我既然敢来,就没什么不敢谈的。您有种就一次性说完,别吞吞吐吐,一滴一滴的,像个尿频患者!”
杨瑾大笑起来,像看见街边小孩只会抓头发揪耳朵地打架。
听到他清嗓,任冬知道无聊的热场节目终于结束,正片要开始了。嘴上说得狠厉,心里却仍难以避免地发虚,她竭力控制呼吸,不让那些频率杂乱的颤抖出卖自己。
“大概十多年前,有个人在电影快开拍时求到我跟前,说什么之前的剧本合同签错了,要解约——当然,这在公司看来是不可接受的,合同上也不存在这种单方面解约的条件。然后他又说,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损失,希望我放过他们。”杨瑾轻笑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画面。
他拨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常年与酒精为伍的嗓音仿佛来自山窟深处,带着阴寒腐烂的湿气。他说:“通常情况下,我是不碰男人的……”
“咚——咚——”
房间角落的落地钟发出报时声,钟摆微晃,金属轰鸣,脑内剧痛不止,所有清醒着的意识都尖叫着抵抗那句话的进入。但她还是听见,还是想起,想起那晚自己是如何向他逼迫以索求真相。而尤夏,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描述这段过往啊!仲夏之欢,仲夏之欢,这被自己冠以命中注定的初见竟埋藏着如此代价,沉重到想要从生命中彻底剜去,永不提及。
“你这是趁人之危!是……”
她突然无法将那个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和普法讲堂上的恶心词汇加诸在他身上。望着对面安然自若的脸,几个小时前才在手机屏幕上看过的画面霸占视觉神经,引起难以抵抗的晕眩,她捂着胸口不禁干呕起来。
“准确来讲,是你情我愿。”
他为什么不肯闭嘴?可耻地炫耀着。
“我一般是不碰男人的,但他很特别,热气腾腾的,就像刚煮开的水,年轻、干净。所以我答应了他,签下了他,捧红了他。”
她不敢问,是一次,还是许多次。记忆里所有叛逆张狂的表象都有了解释。四年,又或许是五年。这混账的、操//蛋的世界!
“刚开始还算听话,可没安分多久就开始闹。行,闹就闹,二十出头的小伙儿,狂妄些,任性些,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为了一个懦弱自杀的人跟我翻脸,口口声声要我下地狱,你说说,这不是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吗?”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反击:“是你告诉他尤夏的牺牲,他无法承受如此大的愧疚才选择自尽的!”
“我还不起啊!”他在最后说。因为被捧上祭坛的不仅是毕生追求的职业梦想,还有在漫长时光里饱受折磨的尊严和骄傲。
她气得浑身发抖:“你,真是人渣。”
“是吗?”大概是听多了这类指责,杨瑾不痛不痒,敲着手指姿态悠闲,“可你不觉得这位名利双收的影帝更过分吗?为了自己死去的爱人,诋毁有恩于他的贵人,欺骗无辜无知的女人……”
“等等……”任冬体内忽而升起燎原式的惊惶,讷讷地问,“什么爱人?”
“我刚刚没说吗?”他好像很高兴,翘着眉毛摆出慷慨解惑的样子,“那个自杀死掉的小孩啊,是尤夏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个挺普通的名字……”
看他敲着太阳穴努力回想,任冬忽觉自己在看一幕荒诞剧。
“严、飞。”她说。
“对,就是这个!”杨瑾笑起来,好似在夸她答对了题,“同学、室友、朋友、恋人,瞧这关系层层递进,多亲啊。”
他忽然拍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宛如健忘的老人终于想起自己私房钱的藏身之地。他在手机里翻找一阵,然后将屏幕掉转,对准任冬。
手拍的横屏画面没有声音,KTV包厢里灯光迷乱,坐着十来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他们大笑着,吵闹着,摇摇晃晃的镜头专注于站在矮桌上展现歌喉的麦霸,而不起眼的右下角,有两个人正在接吻。
那一幕好像触发什么机关,将过去遗忘的事重新翻出,早年的流言、近处的传闻……任炎是不是在她耳边讲过什么八卦?
“我听工作室里那些小姑娘说,尤夏在上学的时候交过男朋友……”
浇花的水壶高举过头顶,原本准备拿来惩罚碎嘴堂哥的武器突然倒戈,冷水淋了自己一身。
她期待在杨瑾脸上看出破绽。但他撇撇嘴,首次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你以为《仲夏之欢》在讲谁的爱情?两个大好青年干嘛为一个剧本要死要活,因为——那是严飞写给自己男朋友的情书。”
最坚韧的冰也抵不过连日战火。任冬摔了杯子。一口未尝的柠檬水全部喂给地毯,酸倒牙的水果味一下弥漫开去。终于还是发作,隐忍多时,最终还是以最不体面的姿态离场。
“愣什么!带路啊!”她对着门外等候的服务生大吼。
手机叮咚两声,又是新邮件:“任冬小姐,这是刚刚的视频原件,欢迎技术检查。”
真想捏爆这部不断接收垃圾信息的手机。
走出酒吧,冬季的凉风入肺刺骨,一口呼吸结束,血液都像结了冰。她顶着风疾步走向百米之外的路口,那里有辆黄色出租车正开着双闪等她。不敢用家里的司机,又不能酒驾,打表自觉前往刑场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
“滋滋,滋滋——”
距离零点还有半小时,这一天结束之前,男主角终于来电话了。她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手指无法动弹。不敢接,怕说出无可挽回的话。
***
停车区内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味,尤夏避开陆续下班的同事,数着听筒里的嘟嘟声。
十一、十二……她终于还是接了。
“任冬……”
她没说话,呼呼风声几乎盖住她压在手掌之下的抽泣。在最不想她哭的时候,成为她哭泣的理由,偏偏还无法阻止。解释与安慰都不可及,道歉更是卑鄙。他该说什么呢?
“对不起,你不该承受这些的……我们各自冷静一段时间吧。早点回家。”
然后就这样挂掉了电话。
结束通话状态的手机回到先前页面,显示为收件箱。就在五分钟前,他收到一张照片:暗黄色的墙壁上落满光斑,整个房间像一颗掏空的果核,沙发区里年轻女人与中年男子对面而坐。
发件人是老熟人——“J”。
尤夏收起手机,攀上保姆车,一路颠簸着回市区。这几日山间落雪,久久不化,堆在路边的枝头上,像初春开满园的梨花。他靠着车窗半睡半醒,额头皮肤冻得发麻。实际上,当感官到达极致,反而无法区分冷热,于是,浸在寒风里堪比冰块的玻璃窗突然烫得好似热铁。
他想起记忆里最热的某天。
那是一个高温难耐、完全不适合户外活动的夏日。转车的公交站附近没有大树绿荫,尤夏踩着皮凉鞋,坐在烫屁股的水泥台阶上等车。他衣服很脏,像是刚跟人滚地打过一架。袖口沾着几滴不起眼的血渍,大概率是严飞的,他徒手搓几下,没用。
裤兜里杨瑾的名片重得好似铁砣。他异常焦灼,叼着烟,来回探看空荡无车的街道,心想那些懒散的公交司机是不是又打盹睡过头,漏发了一趟?都等一个钟头了!但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是希望车来,还是害怕车来。
头顶忽然落下阴影,仿佛有人张开遮阳伞。
“哥哥,这里不能抽烟哦!”
他抬头望见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红白拼色的校服,背着双肩书包,应该是附近中学的学生。
“小丫头多管闲事!一边儿去,挡着我晒太阳了!”
她眯眼望望烤人的太阳,露出费解的表情。怎么傻乎乎的?她没挪步,反而直接蹲下,摊开有些肉的手掌,分享珍宝似的:“哥哥,吃糖吗?犯烟瘾的时候可以试试的!”
裹在纸里的奶糖相当孩子气,但对方如此笃定,仿佛那是什么治愈万物的稀世灵丹。他漫不经心地接过,毫不掩饰怀疑神色,女孩却仍旧雀跃不已。她拍着手想说什么时,远处传来提醒似的喇叭声。一辆擦得极亮的白色SUV缓缓驶近。听发动机清爽的吐气声,是辆好车。
这时,公交车也老牛犁地般拖拖拉拉地进站了。
“呀,我大哥来接我啦,再见!”她蹦跳着朝白车跑去,甩来甩去的高马尾像极了兔耳朵。
视线不自觉追着那个身影,断断续续的笑声传入耳朵:“叶申哥哥,你迟到啦……我才没有乱跑……哈哈,为什么高兴,你猜呀……”
“喂,你上不上车啊?”公交师傅扯着嗓门不耐烦地喊。
尤夏收回视线,捏了捏在高温下半软的糖果,吐掉烟蒂,干脆地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