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 ...

  •   昨夜星辰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千年之后改朝换代,唐已没,青丘不复,只剩那位陌生的诗人那句孤单的诗句陪着我。我知往事已不能重来。 ——

      那里什么都是好的,比这深山热闹,酒要烈,情要浓,行走的人,说话都自带着一种贵气。“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骊山上富丽豪奢的宫殿,与这深山里冷冷清清的一角,对比不是不强烈的。深宫里的女人独享着世间最尊贵之人的宠爱,当今连一幅她的画像都愿意掷下千金。可我却不甚在意,青丘也不是没有好的画师。给阿娘画过像的那位,便是青丘最好的画师,是专给九阴宫那位殿下娘娘画像的名人。那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阿娘年轻时候爱恋红尘,曾化了人形于长安街头卖酒,她说轻摇着团扇,不消一声客人络绎不绝。她说画师青梅前来买酒,答言只愿长醉不复醒。她说时人有的拿着珠玉金银换,有的如画师青梅拿着书纸墨宝求,只求,她挥挥袖间风,为他们斟满复斟满。我却只记得她说过,她第一次见野渡时,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野渡是画师青梅的孩子,‘野渡’二字,或许出自于韦诗人的那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是妖,我却是多多少少读过些字的。逸闻野史,宫闱艳事,阿娘得来的书宝,当真是合我口味的,夜深人静百兽已归巢,我常如一个寻常人捧卷而食,咀嚼着书本里的文字,爱怜着传奇里的人物。后来才知,也就在这山脚下住着一位老师。。就住在山脚的一间木屋,四面绿树环抱,前后碧水潺潺。我偶尔下山,能听到林里传来低沉的讲学声。多是些蒙学圣训,也常带些诗文辞章,大约,是在授业后辈。
      那日,她讲学间隙,出来透气,我躲避不及,河边的半个身子露在她眼里。我见她探头,惊道,“好生乖巧的小狐狸。”她语气颇沉,我见她,明明是瘦骨伶仃,却自有一种清癯雅正的气质在。垂暮之年鬓影已白,步子是蹒跚迟缓。因此不曾恐惧,由着她向我靠近。她的指节虽然嶙峋分明,一掌一掌轻抚我皮毛时却有微微的暖意。
      并不曾像野渡那个呆子,我那时忽然想起她来。我这样想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她总是习惯性一把薅我的毛,一点也不怜惜。我甚至怀疑此人前生是个十恶不赦的猎人。野渡那时尚十三四岁,内里却是愚钝无知。该称我一声姐姐的。想我白琉活了几十年时,她尚是个糊涂小儿。如今不过短短十多年,她便踩到了我头上。往年却总是我欺负她的多。阿娘当年学人在洞里点起过油灯,我记得那灯下的婴儿总是睁着一双大眼,黑黑的眼珠咕溜溜地转。她细嫩的皮肤上,因我而留下的道道伤痕已凝痂,状似于累累的鱼鳞。我下手素来是没轻没重的,只因为怜她天生口喑,所以偶尔也将身子挪送过去,用细软的毛发轻轻蹭抚她的身子以示讨好。
      想必她是恨极我的。被亲生父母抛弃,又屡屡遭受我的毒手。所以无论野渡日后怎么欺辱,我都欢喜忍受着,因为说起来,是我欠她在先。也渐渐适应,疼痛过后,像往年那样凑近身子亲近。可野渡这孩子,无声之间便越长越壮,力气也越来越大了。每次她的触摸,对我而言都是极重的刑罚。我与阿娘不同,我自出生便没有灵力。我甚至害怕,成年之后不能化成人形,那么,将永远只会是一只受人欺负的狐狸。星光下,她围坐在火边,将袖子卷得很高,露出雪白的手臂,披散着长发,我怪道她身上的毛发旺盛,却不是常人的颜色,不知何时已长成银白了。想起了那位曾对高堂明镜的老先生,不由得笑话她,何致是个未老先衰的崎岖少年?她徒手剥猎物的皮毛,生食山肴与野味。无论是容貌还是风度,其实不曾有一处是与青梅画师相近的。那位容貌出众的青梅画师,年轻时的容颜,比之著名的美女子西施更胜一筹。如今虽然年老,未有失风范。若不是阿娘只爱恋新鲜的血液,也许,能与其结成一段良缘。

      青梅她此时该在九阴宫里伺候着殿下娘娘。那至高处的宫殿,有着不啻于华清宫一样的繁华。阴冷萧瑟的风纵然逼人,宫外的花儿却是凋了再开。即便是日夜对着那画中渐长的白毛,也终究是殿下,只要她愿意,年轻的容颜还不是顺手化来。因此,对着这样的美人,青梅的画技已臻顶峰。
      想起那一年,阿娘将将成年。化了人形,下山渡水,去了梦寐以求的长安。见香街之上车辙滚滚,远近左右是楼铺林立,各国的商贩游人摩肩擦踵,聚集在这大唐西市。她带了一坛自酿当垆卖酒。酒香味吸引着往来穿梭的游客,前来问价搭讪的不在少数。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借着沽酒之名访来寻花问柳之徒。
      “一张姑娘的画像,换一瓢酒,何如?”女子的声音在这熙攘的街头响起,由着这人间和暖的风吹送到她的耳旁,连带着送来她的气息,是淡雅的沉香气味。倒是与先前那些油头粉面脂香浓的男人不同。“那便要看画作如何了。”回答之隙她迅速张望一眼。
      未曾预料到,尘世里有这样的逸群之才。阿娘竟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而青梅,便以为她是默许了,自袖中掏出一轴画卷,双手铺呈:上好的绢布,以金丝画轴相裱,底色为蓝。人形轮廓皆以墨线勾画,填彩自然有致。画中人体态优美婀娜,却不似街头那些或坦胸露背,或紧腰胡装的时髦女子,她仍穿着旧时的衣裳,梳的也是前朝的样式。容颜神情刻画得更是入微逼真。那多情万种含俏含娇的眉角眼梢,淡淡流转在嘴角似有若无的微笑,更胜于丹青笔墨。许是由于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笑颜,许是由于相见即深刻入骨的钟情。此后的数日,长安街头,都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子,她品貌非凡,徘徊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却总是带着莫名的惆怅。。张望着那张空空如也的酒台,与一张张鎏金的美人图相守相持共对夕晓。。

      像这样出众痴情的女子,自然是野渡那个疯子比不上的。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她来。
      她只会重重薅我的毛,蹂躏我的身子。即便成年之后如愿幻化成了人形,容颜比之阿娘还要多几分精秀娇媚,也逃不过她无情又残忍的“刑罚”。权当是还年少欠下的债了。跟着老师读了几年的字,我也懂了那些世人讲究的规矩情义。待人处事,不过依循一个礼字。“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既然修得了人身,我自然是依循着人之教义对己规范督责。是我欠她在先,理应还她的。可即便我百般地忍气吞声,她全然不为所动。此后更是得寸进尺,待我越发凶狠了。某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在她靠近之际,趁她不备,一把举起藏好的匕首朝她胸前刺去。而那个傻子竟然不懂得躲避。于是我眼看着那把匕首插进她的胸腔。
      这些年来她对我造成的伤害,在心里早已烙下磨灭不去的阴影,掩饰在伤痕之下的惊弓之态,实是一点风声都禁受不得。
      野渡,便是当年我犯了错,这些年你对我的蹂躏欺凌,也早该与之相抵还了吧?
      野渡,可知这都是你逼我的。我看着鲜血从她的胸前流下,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许是感到了疼痛,我眼见她的眉头眼睛都拧到了一处。许是我的错觉,我看着她频频张口,像是试图对我言语。可是哑巴便是哑巴,彼此久对的时间里,我只能听到她含糊的呜咽声。
      “野渡你听好了,当年我的确亏负过你,可这么多年,你对我超出百倍地凌虐。可知我的心底早已没有了愧意。反而恨透了你。”说着,我背对着她卸去了外衣。星光下头我裸露着身子:明明是美人之身,可全身早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新的伤口尚未痊愈连结成肉粉色的网状。陈年的伤口即便是愈合也余下了深深浅浅的疤痕。不止如此。需知狐族百岁方化成人形,我却自损身体使其足足早了三十年。这其间需要承受的痛苦,又岂是那个呆子能够明白的?
      “野渡。我恨你。恨你这样伤害我。”我不知她是否听得明白,是否怀有一丝悔过之意。我毕竟是一只狐,即便化成了人形,依旧是猜不透人类心思。可当我看到她眼中有着难解的疑惑时,心底分明是有些失落的。妖以灵力区分强弱,人以能力判别高与低。虽然野渡是生长在青丘,可是始终是个低能人。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听得明白我的控诉,是否,她持续了那么多年的暴戾,只是一个无意间的恶游戏。但我已懒得再与之纠缠。因为画师青梅当时已经过了期颐之年,我知那已是人类的大限了。

      我是必须要去见她的。但是在这之前。

      我将野渡背到一处少有人至的空地。她那时已然昏睡过去。庆幸我在成年之后有了灵力。暗自输送了一些为她疗伤,以她的身子,恢复个三五日便会痊愈的。确保一切妥当之后,我才启程。青丘尽处是一座晶莹如雪的珠殿,那高高的檐角耸然入云,逼近银河。此次像是渡了寒川。几个白衣女使闻声寻到我时,我已体力难继。勉强回答了几个问题。无非是有无通行令,有无关系户,“有,是有的。我认识青梅画师。我阿娘与她是故交。”女使果然放我通行。不得不说这青丘的白泽殿,极具恢弘与华美。都说人间有何等的风流富贵,我瞧着这儿也不逊其色。待我走过了几重宫门,才见到深居在其中的青梅,她其实与我想象的相差无几。我见她守在窗下,对着满室的华灯琉璃,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她见到我,显得很是讶异。我微微欠身,向她表明来意。成年之后,阿娘便不知所踪。如今我也要决心下山去。离了这青丘之后,还望她能负起照顾野渡的责任。旁的话我没有提。从前归从前,或许阿娘与她的人生,我无权多问。我明白她那样风流成性的狐,不曾对人世中的感情怀报过信心,那是她的选择。但青梅。这些年,她为她守在青丘,如今已至风烛残年,朝不保夕,倘若不是真的在意,谁又甘愿抛家辞世待在这人烟隔绝的寒宫?所以始终有遗憾。而她的确是老了,和世上所有年老的人一样鬓染银霜,骨肉嶙峋,并且不多话。听我与她叙述,淡淡地甚少开口,只在听到我决意去人间时,相问一句,“你真的决定好了?”
      离开青丘,决定了吗?其实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青丘太冷清,比不得盛世中的“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也太苦闷,比不得真情之间“相偎知冷暖,陪伴共惜真。”想来我与阿娘最大的不同,是即便伤情也不曾真的心灰。看了那么多史书传奇里的故事,见了那么多的爱来恨去悲欢起落,才知世上有千万般的人,便有千万个结局,花开无限好,又何必苦计春。
      下了青丘,我先去了山脚。老师早已仙去,后生之辈依照她的遗愿,将其碑冢就建在山下。我自修得了人身之后,就常去祭扫。。继而是万户捣衣声的长安。正值霜冬,瑞雪纷飞,银霜遍地。帝妃二人,乘车长安出发,却是继续北去,大有巡幸游赏之意。皇家出行的声势浩荡,二人所乘的玉骆金辇,皆由禁兵护驾,因此我虽然是站在高楼之上,却只能看见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不曾亲睹过帝妃的尊荣。听阿娘说过她第一次下山,其实是为一睹贵妃的芳颜。于是我灵机一动,化身在一片风中的枯叶之上,趁着清风过畔,帷幔轻飞的瞬间,飞进了贵妃所乘宝车内。只是我看见她外披着一件银白的狐裘,不由得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亟亟退了,至于她的容颜,倒一时之间不曾有心细看。

      我又在人间游玩了几日。不拘是古城池,佛刹寺,还是烟花地,一路是忘情自得,只求尽兴。直至某日,我在街上看到一队人马押送着一辆囚车过街,两旁的百姓们不断地往车里砸着秽臭的东西,一边破口相骂着。我虽然是站在人群外,可是却被两边的人流挤到了里头。隔着两层人群,可见一辆满是烂叶臭鸡蛋的囚车。我的耳边充斥着百姓们不断的辱骂声。“简直是大胆包天,也不瞅瞅自己是什么身份。”“可不是。长成一副妖怪模样,还妄想要摘那天上的月亮。”由此判断出这游街之人的身份大约是个采花淫贼了。我被夹在人流当中,进退两难,只好跟着继续往前。也有身高力强的男人,将那木棍,石子,箭矢往车里砸去。如此行径,获得一阵阵的叫好。我不禁好奇那犯人究竟是犯了何等大罪,以至于受到百姓如此憎恶?于是我在地上捡了一些菜叶,跟着那些愤愤不平的人,又趋步往里头走了些。如此,我已是站在内一层了。只是囚车已行去挺远了,我深望过去时,只是看到一个背影。
      只是这背影又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正在思索时,那男人追赶着囚车,匆匆之中踩了我一脚。我疼得惊呼一声,龇牙咧嘴。也就在那一刻,我看到囚车里的人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而我,因为疼痛,正对着前方那踩我脚的男人怒目而骂。仅仅是余光瞥到了她,可是留下的印象十分的深刻。因为她确实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是穿着明显不合身材的囚服,且是蓬头垢面,全身亦被秽物覆盖着。可我却依然觉得好生的熟悉。就像是,面对一个相识已久的人。可久居于深山,若要说有什么相熟之人,除了阿娘,也只有,野渡了。

      这次我又想起她来。只是这原本非我本意了。不等我定睛细看,她已然转过头去。我满心的疑惑,若真的是她,为何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又会忽然之间成为人人嫌恶的罪囚?青梅画师呢?她又是否是随她一起下山的?想到这些,我觉得有必要找到她。由囚车前进的方向看得出,他们是要将其押送往城外的罪人营。那里关押着来自全国各地,罪大恶极的囚犯。天色已昏,车队依然在前进。而我早已等在半路了。由城外至罪人营,所经之路都是山地,独那里有几座亭子。衙役们多半是要在此歇脚的。果然,他们走到此处便歇了下来。我瞅着机会,将一个正在方便的衙役敲晕。与他调换了衣,又回到了原地。我趁他们都在歇息时,端了一碗水,走到她身边。见她戴着极重的枷锁,于是我只好将水递到她的面前。她低着头喝了一口。我又将一些干粮递到她的嘴边。她没有动作,也没有吭声。为了掩饰身份,我将声音压得很低。问她,“吃是不吃?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她仍是不吭声。我便故意激怒她,“好,你这个盗贼。”听到这里,她才有所反应。先是剧烈地摇头,接着被锁住的双手胡乱地颤抖着,只是因着镣铐,动作倒不是很大。继而是断断续续地抽噎。
      野渡,原来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听到我的原声,她整个人像一只迷路的猎物一般惊惶无措,继而将头低得更深了,我试着抬起她的下巴,可是她却抵触得更激烈了。我的时间不多,只能选择先将她敲晕。将她带回青丘之后,我替她摘了枷锁。将她放到草地上。天上的星子很是稀疏的,只是因为离着天近,方显得明亮。借着星光,看她的脸。才发现,她的脸已经血肉模糊,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了。我依然为她疗了伤。只是趁着她仍在昏睡之时,好奇地偷窥了她的灵识。

      :帝妃出行,声势浩荡,仪仗威严,旌幡招展。二人所乘的玉骆金辇,皆由禁兵护驾。两侧分别是左右两位大将军。车队一路北上,至冰雪山庄。夜里,二人携手看景,黑暗中忽然袭来一道黑影,朝贵妃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二人警觉,来人已将她身上那件价值万金的狐裘扒下。圣上大呼来人,于是弓箭手,禁军,侍卫,武将军先后护驾。那将军武艺高强,手持长刀与刺客打了三个回合,不分高下。这时近身侍卫在旁相助,群起又攻之方将那刺客逼得难敌后退。。

      我心里为她捏了把冷汗,原来她侵犯的不是旁人,是贵妃。这便可以解释为何她会被游街示众,为何要被送去九死一生的罪人营了。但我实在是想不通,她靠近贵妃的目的。只是为了偷取那件狐裘吗?转忆起当年她薅我皮毛之事,不禁怀疑,难道她真的有这样的恶趣味?

      冬天很快过去了,她的伤也很快痊愈了,我们仍然住在儿时的那座山洞里。她身子虽已痊愈,却也因遗症,始终昏昏默默。所以每日是我照料她得多。她不再似过去那般欺负我了。实话,我也没那么讨厌她了,只当她过去的顽劣行为是无心之举。我们常常待在青丘的星空下面,她看不见星空,我便与她描述,她不能开口,我便与他闲话解闷。我讲起了往日的长安,那兴盛热闹的街头,一位俊美高贵的画师如何爱上了一个风流成性的女子。那女子是狐。于是她为她守在不见人烟的深山,为保她周全自愿做了妖王的画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感情,她始终不曾正视。是的,那是阿娘的故事。当我讲起这些时,野渡只是坐在一旁静听,我不确定以她的智商,是否能听懂。。
      还未修得人身的小狐狸,偶尔会跑到这儿来,围在她的身边乱转。实在是惊弓之心,担心她会对他们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因此我总是格外注意。可是一切似乎都已好转。她只是轻轻抚摸他们的皮毛,甚至有时也抱着他们,亲昵地玩闹。
      冬去秋来,转眼便是百年了。野渡已离世。那些小狐狸也修成了人。
      那日,我去老师的墓前祭扫。一只小妖问我,“姐姐为何不顺路去看看野渡呢?”我忽然答不出话来。这么些年陪在我身边的人是她,也算是携手走了人间一生。可我扪心自问,真正挂在心上的却始终是旁人。明明她是母亲的养女,是我名义上的妹妹,可我始终未曾对其怀有过一分真心。
      “姐姐为何不去看看野渡呢?”那小狐狸竟是要问一个究竟。
      “姐姐可知,野渡其实始终爱着你。”我见她越说越离谱,才停步看她。
      “小时候,姐姐可是常欺负她?”“那又如何,你又可知后来她报复得更重。”想起了往年被她剥皮抽筋的痛苦,我再难保持平静。
      “那为何每次伤你之后,你要去亲近她呢?”
      “姐姐可知,野渡是个傻子,不懂得分辨爱恨。你从前对她的伤害,她一直误以为那是一种爱,所以才会。”这小狐狸真是越说越离奇了。“才会变本加厉地“爱”我吗?难道还有这样的人?”她所说的,我始终不信。
      “难道这些都是她对你说的吗?”见我奇怪地看着她,她的眼眶很快便红了。
      “你说她是傻子?我看她可不傻。装哑巴倒是挺在行的。”小狐狸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她确实是哑巴,只是我一时好奇,盗取过她的灵识。”
      我一时楞在了那里。

      “姐姐若是不信,也可以盗取我的灵识。若不是如此,当年野渡为何不顾安危去盗取贵妃的狐裘?”
      “为何?”
      “因为后来才明白,那样的“亲近”对狐狸来说不是爱,是极大的伤害。”

      手中的菊花终于坠落在青灰的地面,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百年又是百年,朝代在更替,沧海已桑田。音书始难得,人事漫寂寥。似乎唯有那段往事不曾离去过:阿娘点起了油灯。灯下那只被狐狸欺负过的小孩终于长大了。也渐渐试着那样对待那只狐狸。那只狐狸恰恰因为往事而自责,选择默默忍受着这份疼痛,尽力对她表现出亲近。
      有些人,在短暂的交集里给过那么一刹那的温暖,便令人记了几辈子。有些人,不动声色地爱了一辈子也没能得取真心半分。如今我即便为她祭奠,才发现,早已将她的模样遗落在那百年的烟波里了。即便也许,那是几百年间唯一爱过我的人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