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红尘劫（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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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宽大的水袖拼命将脸上的脂粉擦去，身为七尺男儿，前半生沦落坊间，日日脂粉凝霜，浓妆艳抹，靠着一把二胡一副唱腔，行走于酒肉铜臭间。
后半生沦作禁脔，奴颜婢膝，巧言欢语，承欢床榻时，转身只剩满腹算计筹谋。
可谁又知他每次用那么厚重的脂粉涂抹在脸上，不过是因为那样肮脏的自己，早已无颜面对族人，甚至连自己都鄙夷厌弃着...
成衣将脸擦干净，静静走到黑白无常身旁道，“两位大人，成衣随你们走。”
黑无常如收叶子青一般将他的魂魄收入束魂袋中，将那副软倒的残躯自内焚烧，直至燃成灰烬。
众人转身离开之际，唯有阿澜背对着他们，对着这堆灰烬恭敬地弯了弯腰，行了个礼。
世间万物生而平等，况且死者已矣，即使作为鲛人，即使沦为戏子，也该保有应有的尊重。
失去成衣歌声控制的几只行尸攻击得杂乱无章，黑无常一把火，将所有的行尸烧成灰烬，烛乐儿与白无常同样施加了法力，扩大了黑焰灼烧的范围，那黑色的火焰顺着山势蔓延，不伤草木，单单将行尸化为天外飞烟。
而后黑白无常凭空开了阴界之门，带着成衣和叶子青的魂魄回去复命了，烛乐儿追出数步，终究停止放任他们离去。老道士放眼望去，这座荒村里冷风习习，再无半分行尸的怨气，他们这一次的除鬼任务，算是完成了。
老道士突然心情很好，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拾了这漫山遍野的鬼东西，大概还能拿点酬劳，买上几壶好酒。
阿花自然看穿了他心思，抽了条柳枝放在掌心把玩，徐徐引诱，“师傅，买酒一时挥霍，瓜子闲时解乏，不如酒楼大快朵颐？”
老道士转身朝着他屁股踢去，“钱还没到手就想着吃？我是饿着你了？啊？”说罢自己肚子当先怪叫了声。
阿花哭丧着脸反驳，“咱们来了这就没吃过东西，这会儿钢筋铁骨也饿成烂泥扶不上墙了！”
烛乐儿将好奇眨着眼的烛流光从背上放下，安慰道，“我屋里还有些吃食，不如先去我那垫垫饥？”
没了到处乱窜的行尸，几人的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少时到了茅屋，阿澜掀袍端坐，身姿如松柏端直，烛乐儿将灶台上的糖醋鱼递给流光，流光从厨房跑出，双手捧着糖醋鱼递过，“哥哥，吃。”
阿澜接过盘子，眼中霎时蓄满温柔，“多谢。”
阿花不管不顾，闷头胡吃海喝，半点形象也无，反观阿澜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行云流水的雅韵，将碗里的鱼肉仔细剔除了鱼刺，才伸手夹给阿花。
阿花吃得正欢，含糊说了声，“你也多吃点。”秉着礼尚往来的理念，反手夹了一张葱花饼置于他饭上。
葱花饼上除了颗颗饱满的黑芝麻，还洒了切得整齐的一排青葱，阿澜轩眉微蹙，不慌不乱地将葱逐一剔出。
若说阿澜的怪癖，就是不食生姜葱蒜，但凡桌上食物最多不过三筷，接着就是闷声扒饭，老道士和阿花笑话他那是不食人间烟火，说难伺候吧，他从不抱怨，只吃白饭就行，说好养活吧，他似乎从无真心喜爱之物。
烛乐儿刚哄着流光睡着，听窗外风雷阵阵，心道大概要下雨了。起身便要去关窗，忽而窗外黑影一闪，屋内烛火尽灭陷入一片昏暗。
阿花眼中玩闹尽去，手握红线摆出随时应敌的姿态，“小心。”
当眼睛看不见东西时触觉便格外灵敏，阿澜只觉阿花贴得他极近，近到能听到他有规律的心跳声和渐渐急促的呼吸声，他呼出的气温热，平日玩世不恭的眸子此时映着沉澈的月光，宛若落了水的玉石般深邃剔透。
阿澜不敢再看，只凝神翻转剑芒，护在他身后的位置。
嘹亮的凤鸣声起，茅草盖着的屋顶乍然崩裂，从他们头顶伸出一只巨大的爪子抓向阿花，那抹红衣来不及反抗就被抓着向天上飞去。
阿澜眼中杀气澎湃，当先提剑追去，老道士后他一步追出，却见本该漆黑的空中幻化出一只火红的凤凰残影，靠近那幻像的同时，体内灵魂如同被点燃了般灼烧着。那凤凰残影逐渐扩大如一叶屏障将他们隔开。
老道士脚踏虚空，声音喃喃，“这是…凤影裂空！是…他…”
阿澜不管不顾冲向那凤凰幻影，触到那幻像刹那只觉浑身置于烈火中灼烧，体内灵气被生生逼退，当下喷出一口血。手中飞烟不甘地横空劈过，却被反震而回，余波将阿澜震退五尺，又是一口血喷出。
老道士将他扶住，本欲看他伤势，却被这自小温润亲厚的徒儿眼中的杀意震惊，那样凝如实质的杀意，铭刻着愤怒不甘，实在不像平日！
阿花身上没带尖锐利器，只能用狐狸爪子拼命对着那巨爪又打又抠，对方对这挠痒痒一般的行为自是毫不理会，阿花气极，露出一口狐狸牙，狠狠咬上。
那巨爪一抖，头顶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你…竟敢咬本君！”
阿花心道咬的就是你，嘴上仍天不怕地不怕地骂骂咧咧，“大怪鸟，什么仇什么怨？底下这么多人你偏偏抓我？”
那凤凰被叫成了大怪鸟，只冷哼一声懒得与他计较，却不想爪子里那小东西不依不饶，炮语连珠，“大怪鸟，你该不会垂涎本公子美色，要掳了本公子回山里当压寨相公？我跟你说，我们是不同物种，而且同为雄性，没法繁育后代，你快快死了心吧！”
“闭嘴！”
凤凰听着听着险些被气得一口老血喷出，爪子使劲掐紧了阿花，疼得阿花嗷嗷直叫，嘴上仍喋喋不休，“你长得丑就算了，还这么残暴，别说本公子就算瞎了也瞧不上你，只怕将来你也嫁不出去！嗷！你再掐我咬你了！”
那只巨大的凤凰连着那点红色眨眼远去，烛乐儿抱着流光追出，盯着那远去的凤影怔然片刻，大声喊道，“凤幽哥哥！”
点点回音在空寂的山谷中久久不散...
荒凉寂静的帝陵外，一黑袍老者抱着一坛骨灰缓缓走出，那是成衣躯体焚尽后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老者在距离帝陵几十丈外的荒土中刨了个坑，将骨灰盒放入，在那凸出的坟堆前立了一块无字碑。
风吹落那老人的风貌，露出一张恍然熟悉的脸庞，若是阿花和阿澜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人是他们在夏丘遇到的古爷爷。老人手抚着石碑一角，喃喃道，“生前恶名加身，死后无人铭记，成衣，你悔吗？”
“此身所累，心有家国，他不是会后悔的人。”另一人的声音隔着夜风幽幽荡来，来人一身黑似融于夜色，用白玉鬼面覆了左半张脸，仅露出的半面脸清俊非凡，气度卓然。见到老者熟稔地唤了声，“古叔。”
老人见到他到来，恭敬道了声，“老身见过妖王殿下。”
鬼面人将他虚扶了一把，道，“不必多礼，此番还要多谢古叔成全。”
老人看着面前气质阴郁，又隐隐透着霸势的成年男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起此人种种手段，着实叫人心有余悸，这位从妖族来的妖王殿下，最早先，暗中助景晨攻打泽海，使得心高气傲的鲛人族开始沦作人族奴隶，而后将与景晨长相相似的鲛人成衣从坊间赎出，送入宫中，并暗中助其在后宫获得权势。
以鲛人对夏丘国的恨，成衣自然步步为营，先是派人各地传颂云中君美名，使其风头盛极一时，也使皇帝对其心生忌惮，后策反太子，杀父夺位，离间新帝与景晨。如此，朝堂跌宕，新帝众叛亲离之下，昌国趁此来攻，与国内鲛人奴隶里应外合，夏丘亡国不过时间问题。
被救出的鲛人奴隶们自然感恩戴德，在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之后，再许其自由之身，不受奴役，自然轻易答应了归顺妖族。
好一出以众人为棋子的博弈，可谓策划万全，滴水不漏。
他是鲛人一族祸乱的缔造者和终止者，小枫，成衣等人一生的不幸皆因他而来。他将鲛人并入妖族境内，壮大妖族之余又保鲛人族百年无忧。
而自己，也是这一场阴谋背后的帮凶。
荒坟前几许青烟未灭，冥钱燃尽了一地灰烬，吹落到老者脚下，他昏暗的眸中几点暗光闪跃，轻道，“先妖王曾与我有重恩，眼下王上重新收复鲛族，壮大妖族，若先王在天有灵，也定会为王上今日所为而骄傲。老身也算功成身退。”
鬼面人听他话中似有卸甲之意，劝解道，“古叔不愿回妖族吗？我的长老席至今还为您留着呢。”
老人不为所动，眼底是看破世俗的淡然，“老身鱼尾已破，再回不到海中，此次助王上陷族人于危难，乃族中罪人。此生所余时日不多，惟愿一盏粗茶，清寂度日，愿王上成全。”
鬼面人到底未再勉强，似乎在成衣的墓前站定了会，等冥钱全部化作灰烬时，老者揉了揉蹲得酸胀的腿，抬眼时发现鬼面人已走远。
他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碑面，嘶哑地喃喃道，“成衣，成衣，好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红尘劫（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