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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将渡过愤怒的河流 ...

  •   帕特里克·霍克斯德特很后悔独自跑进荒原。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要找回被那个日本小崽子扔下桥的枪,哪怕能找到的是一堆零部件。他必须在父亲发现之前把它组好放回抽屉,否则……

      否则,他父亲是真的会杀掉他的。

      他在树丛和杂草间被绊了几下,踉踉跄跄地滑下一道土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坎都斯齐格河流经荒原的一条河道上。他站在河边,望着河水里倒影出来的自己——

      有什么不对劲。那真的是他自己的影子吗?

      帕特里克是一个略显痞气的十三岁的白人少年。河水倒映出来的人影则是三十岁左右,眼睛是灰色的,而且鼻子和嘴唇都是红色的。那红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异,浮动于不甚清澈的灰绿水波。那倒影的模样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样貌说得上英俊,强壮、高大、衣冠楚楚,正如他对自己的想象。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枪。正是刚刚被那个叫做“兰卡”的小姑娘当面夺走的Glock17型的美国警用制式佩枪。

      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踩过了潮湿的堤岸,何时踏进了河水。

      他记得——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摸上他的脚。

      ————————————

      微风吹拂,夏日午后的阳光撒下摇曳的树影。女孩看起来若有所思,但本·汉斯科姆的直觉却莫名确定,那并不是因为自己明信片上的俳句。

      “……文笔真好呀。”一阵沉默后,长井濑子评鉴道。

      本默默地把明信片从濑子手里接了过去。

      “其实我想过请你帮我修改的,哈哈。”他尴尬地笑了。

      濑子点了点头。“你有诗人的才能。”她说。

      光阴在两个孩子之间倾斜。一秒、两秒。

      “君发如冬火。贝弗莉·马什,对吗?”在男孩心绪不宁的目光中,一身黑白衣裙的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她的眼睛显得异样地幽深,几乎难以与她秀美柔和的样貌匹配。面对本脸上的错愕,女孩冷淡地——不,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并非刻意如此,而是天生鲜少有美国人眼中的明显的情感表露——说出了让小胖子无法理解的话:“她很好。我也爱她(I love her too)。”

      ——也?也、爱她?

      这个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的呢喃,却又好像是在梦境之外。本·汉斯科姆的眼神瞬间凝滞,头脑也变得空白。她、丹伯格家借宿的兰卡,一个日本小女孩,和贝弗莉?他的思绪定住了,德里镇的街道似乎再次化成模糊的碎影,在无限地旋转、扭曲、向后退去。这种情况,这种情况——甚至比上一次,上一次——更加严重。

      上一次?何时是……上一次?

      啊。他看到了。半年之前的冬天。一月份的冰封河面。他的记忆不可控制地向后回溯,仿佛他只是自己脑海中的一个旁观之人;然后终于停留在一个点。他看到落日下的风雪肆虐,沿途商店卷帘门紧闭,道路上行人寥寥。夕阳正缓缓西下,地平线上只剩一道橘黄的冷光……

      “你怎么了?”长井濑子抬起头来。有一个瞬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却浅浅笑了起来,以文雅而稚气的语声娓娓道来:“啊,没错。正是这样。马什是她的姓氏。”女孩的声音沉着且悦耳,带着一种温和的蛊惑:“她应爱我……而我也爱她。”

      濑子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本的身上,却没能够把他从幻象之中打醒。剧烈的耳鸣骤然降临。他模糊地感觉自己猛然尖叫一声,双手紧捂着额头,像是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是啊,那又怎样,难道我该担心她的俳句写得比我更好吗?

      耳鸣声中,那种幻象,冰封的、黄昏时分的大河之上的幻象,再一次攫取了他的意识。盛夏的风景变成冬天。他穿着厚厚的防风服和雪裤,逆着寒风独自经过横跨坎都斯齐格河的大桥。德里镇东北区的河映着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在冰冻着,有如结冰的玫瑰奶河。有个人影站在冰雪中。一把鲜红的气球抓在那个人的手里……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看得见对方松垮的西装、橘色绒毛大纽扣和软趴趴的黄领结。那身影属于一个小丑,漂浮和跳舞的小丑。那身影……那身影从冰上,逆着风向他走来……

      一定是天气搞的鬼,让他产生了幻觉。本从回忆中看到自己在思考,带着懵懂和一种在黑暗的放映室的后排里观看电影时才有的好奇。人是可能站在冰上,他想,穿着小丑服也没什么不可能……但气球不可能朝他飘过来,不可能逆风……

      【本!】冰上的小丑大喊。声音从耳朵钻进来,本却觉得来自心里。【你想要一颗气球吗?】那声音邪恶可怕到了极点,本只想拔腿就跑,但双脚却像严冬时操场上的跷跷板一样冻在地上,动也不能动。【气球在飘,本!全都会飘!你拿一颗试试看!】

      噢,你一定会喜欢的,本。看啊,它们在飘,你也会飘——

      “……呃?”

      他一定思索了很长的时间。因为等本·汉斯科姆回过神来,世界已经改变。视线之内,女孩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而他正独自向前走着,根本不记得这些变化是何时又或怎样发生。面前的道路宽阔且阒不见人,空气中泛着夏日特有的、沉寂的草木气息。夏日长桥上经历的险情与波谲云诡,此刻看来仿佛是一场白日梦般的幻觉;除了——他看向自己被沾满了泥土的衬衫遮住的肚子。那里,被坏小子亨利·鲍尔斯用刀划开的伤口,依然在刺痛着渗出血液。

      【去报警,或者回家。】

      本·汉斯科姆意识到自己正一步步走下与荒原一栏之隔的亲吻桥,并非漫无目的地漫步,而是明确地向一个方向行走。的确如此,因为无论是去德里镇警局还是回家,这都是正确的方向。而他的手里有什么东西:他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一只由细线牵引着而飘浮在半空的,浅蓝色的气球。

      那气球——他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确认这是真实发生的——那气球在朝着他前进的方向,明明白白地逆风飘浮着。

      夏日午后的风轻巧而微弱。但这并不意味着气球应该能够逆风飘浮。而且——那气球再次使他回想起六个月前的、和夏日毫不相干的一段记忆。是的,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的气球,尽管那个时候的濑子甚至还并没有来到德里镇,而那时的那只气球是纯正的、属于德里的鲜红。

      他看向气球,又看向连在手里的绳子。浅蓝色气球在空中固执地前倾着,将下面连着的丝线扯成了一个清晰的角度。并不像有生命,因为获得生命的物件大抵会律动得更邪气一些;却又莫名有种近乎人格化的执拗感。这时候,他注意到气球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图案,似乎是某种汉字缩写或者图腾。Marionette(牵线木偶)这个词从他脑海中浮出。

      谁是那只木偶,又是谁在牵线?本用力扯了扯气球的绳子。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气球轻松地被他拽动了。

      他犹豫了一下,攥紧了手中的绳线,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大步往回跑去。

      ————————————

      我只是想找枪。只是想找回我老爹那把该死的被扔掉的枪。

      被从河水里拖出来的时候,帕特里克·霍克斯德特有气无力地想。

      他被倒拖着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放到一块又黑又脏的平地上,那里密密麻麻长满形如竹子的植物,恶臭从地表扑鼻而来。帕特里克抬起眼睛望着正前方深入竹林的死水潭,看着它反射的光泽。他的身后是一个漆黑的、深深的涵洞,黑暗、恶臭、到处滴水,没有一丝光线。

      那手,“那东西”的手,很柔软,却抓得很牢。“它”将他抱了起来。他记得那种黏湿腐败的触感,像是成堆的死鱼在夏日艳阳下腐烂流汁。它的半个身子隐在涵洞的黑暗里,双手充满柔情地在帕特里克的身上游移着,直到牢牢地从背后将他搂在怀中,正如在水里时冰冷柔滑地抚摸他的皮肤。然后它的双臂狠狠地收紧——好像要把他摁进它自己的身体里面——帕特里克发出了一声惨叫,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黏腻的呼吸从后面接近他的脖颈。它准备开始吃他。

      他会被吃掉。一口口吃掉。一口口、一口口、一口口被吃掉——

      “喔。喔喔喔喔!你来啦!”

      背后的动作停了下来。帕特里克听到脑后的“那东西”尖叫着。高高兴兴地尖叫。但他太疼了,既无法抬起眼皮,也没有力气思考这句话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对面回应的是一片静寂。那是一团色泽黯淡的雾霭,其中隐藏着某种帕特里克无法看到,但是在另一种“视觉”——在拥有另一种视觉的人类、抑或非人类的“眼”中——非常鲜明的痕迹。

      “看得开心嘛,我的异国明珠?看,他很美,好美呀——你的潘尼怀斯很开心哦!”完全不在乎对面的沉默,【它】,以一种奇异的柔韧扭曲着身体,把脸从帕特里克的胳膊底下露出来。它,跳舞的小丑潘尼怀斯,开始咯咯地笑着,用一种尖锐、但又非常开朗的语气,向远处某个由雾中凝现的存在打起了招呼。它说道:“我是国王!德里之王!”

      “这里是缅因北部,我创作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尊贵的小公主!”

      ————————————

      本·汉斯科姆回到了亲吻桥。堪萨斯街人行道旁刷成白色的栏杆摇摇晃晃,伴着接近斜坡的一侧传来的隐约的水流声。他停下脚步眺望荒原。坎都斯齐格河躲在浓密的枝叶后方,只剩点点波光。他知道自己想要从那片植被密布的荒原阴影里寻到那个黑白裙装的身影,同时又觉得荒谬。他的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执念:他必须要去找她。

      他最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翻过栏杆,咬着绳线、双手双脚伸开撑住长满杂草藤蔓的土坡,一点点的向下滑了下去。他的脚触到了泥土的地面,随之而来的是一丝笃定: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服他后悔往回逃开的了。

      浅蓝色的气球仍然他的头顶在飘浮。本将绳线系在手腕上,先是沿着运河跑,接着从杂草丛生、垃圾满地的河岸往下滑,两手左右拨拉着钻入树丛里走。树枝扫过他脸上,本将树枝推开,尽力不去理会有如爪子般扑来的棘刺,直到沿着藤树杂生的野生竹林跑到一片真正的树林前;气球悬在半空,优游自在地跟踪着他的脚步。

      “【动かねば。暗にへだつや、花と水】。”然后,他听到濑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而淡漠,带着明显的孩子气。同时传来的却是枪上膛的响声。那枪正是用帕特里克想要收回而不得的零件,从旷原里逐一捡回组合来的。女孩侧对本的位置站在河岸上,向几十米外的某处示意。“这种方式。稍微,令人不适。不应如此,潘尼怀斯。”

      她说的是日语。直译过来,是「如果不动的话,花和水将被分隔于黑暗的两端]。一般译为「身不动,隔过黑暗,花与水」,或「那些隔过黑暗的花和水」。仅仅出于浪漫幻想而学习俳句的本·汉斯科姆尚不能理解这种语言,但他在未曾知觉的迷思中露出了微笑……他可以感觉到某种存在,如同来自直觉的共振和同频。它们究竟是怎么凭空来到他的脑中的?

      然后,本看到了小丑。正是他在冰上看到过的小丑,但看起来华丽了许多。粉饰的脸庞、蓬松的红发、以及犹如贵族在罗马的假面狂欢节乔装一般,穿戴着一丝不乱的炫丽小丑服。它的身后是飘浮着的大片大片的气球——堆在涵洞之内、抵着涵洞顶穹、还有漫延在空中盖过整个山峦的气球,不是几十或几百个,而是几千个气球。那些气球轻轻地上下浮动,犹如涟漪。飘浮并律动在空中的涟漪。

      小丑站在涵洞的阴影下,半明半暗,双手架着湿漉漉的帕特里克。帕特里克右臂僵直,从小丑脑袋后方伸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一边呛水一边呻-吟。本第一眼看到时以为“它”在咬帕特里克——他看见小丑的银色眼睛闪闪发亮,牙齿缓缓地呲了出来——看起来很大,他想。非常大。

      后来他看清楚了。小丑的脸确实对着帕特里克右边的胳肢窝,但不是在咬他,而是在微笑。对着“兰卡”长井濑子,以及迟来的本·汉斯科姆微笑。

      “看看,是谁来了!”小丑潘尼怀斯快乐地尖叫着,紧抱着怀里的少年转着圈行了一个非常夸张的躬身礼。“德里最受欢迎的转学生!战无不胜的肥仔本!你好吗,读书破万卷的大力士?你好吗,万千女孩的梦中情人!”

      它停在一个优雅的芭蕾致意动作。本看到帕特里克的脸从小丑怀着露出来。小丑双臂一收,帕特里克发出了又一声惨叫。那具身体在小丑双臂之间被折曲到一个诡异的弧度,痛苦地抽搐着,接着当场大口喷出血来。而本呆滞地站在原地,被一圈溢美之词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感觉到小丑的目光带着欢乐与疯癫绕着自己游弋。或许——他抖了抖手腕:孤零零的蓝气球系在他腕上飘浮。

      “够了哦,潘尼怀斯。”濑子用柔和的、几乎有些软糯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放下他在这里,然后离开。可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君将渡过愤怒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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