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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魅第二-逐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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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律京城极大,因其北边多山多水,皇城与坊市都建在了东边,官署零散分布在了南边,靠北的地方简单修了几座校场练兵,但正北的地方人迹罕至,一来其山水分布极多,二来从常宁称帝以来,关于正北流传出一个老幼皆宜的谣言,说是北边的碧山多妖,山上有古时行宫,名碧山行宫,荒废多年,居一老妖,爱食婴孩,美女与青年。上碧山者,无一归来。也不知是谁传出的,但确定的是,他的目的达到了- -直到后来,常氏一帝将碧山行宫修缮后赏给一个功臣,也依旧无人敢入碧山,连带着住在宫里的人,也被传成了妖怪,是谓“貌丑无比,心思歹毒,好食路人”。
大律,碧山。
现属秋末,碧山上的树皆退青叶,也有枫树,时下正好看。山上小溪潺潺,清澈的很,四下尽是秋高气爽。
碧山腰间的碧山行宫被树掩护得极好,即使快要占满整个山腰,不仔细也是看不出来的。同雅阁的骄奢不一样,碧山行宫雅致非常,到处都是玉饰台阶,梨木小桥,细腻的雕花门窗……简直像一位妩媚娘子爱的美丽奁盒,每一处都精致到无可挑剔。
此时是清晨,天刚刚泛起鱼肚白,行宫门口,一人站在鎏金的青铜大门前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是个瞧上去才及弱冠的年轻郎君,长得极其温柔,眉眼间山水恒长,又似杨柳三月,尤其那一双似桃非桃,似杏非杏的眸子,十分美丽,出挑却不张扬,他站在那里,就让人如沐春风。
他看着向下蔓延的山路,又看看天色,担忧之色浮上面孔。晨风吹起来他青色的袍子,连着简单束起的青丝也有些凌乱。
终于,小路上远远的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这小郎君一看见,便飞也似的迎了上去。
“大人,您终于回了。无桓等了您半宿,是不是那新帝为难您了?”
叫无桓的年轻郎君跑到白衣人的身畔,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对方身上,急切询问。
较着无桓,这人长不了几岁,但无桓是有些许少年气的,他是个沉稳的郎君。
他先点点头,以示感谢,这才慢悠悠地说:“他还没那个本事。”
无桓与他一同上山,然而无桓身形已是很高挑,这白衣人竟比他还高了半头。
晨风吹着有些凉意,这人把披风解开,又重新披到了无桓身上,自己摆了摆手。
他着一件雪白大氅,披风一解,里头的长发便飘出来,那像是拥有珍珠般旖旎色彩的月华,被随意地散在双肩与后背,直至腰间。
他上下并无繁饰,白衣上仅用银线细腻地绣了幻兽的图腾,隐在衣边与袍角,若非在晴朗的天气,是绝非看不出的,大氅在他身上像流云般温顺,胸前白衣上饰了两枚银制雕花盘勾,一条白绦穿过来系住了氅,将将露出里面衣襟交领,层层叠叠,工整非常,两枚水滴状的珍稀龙血玉坠用细细银链系着挂在他两边的耳垂上,闪烁着异常美丽的血红光泽。远望过去,犹如他身着雾一般,然而但凡有心人,便能瞧出这身衣饰非是凡物,贵重得很。
如果说常筠与无桓的面容是“嘉”,那这人的姿色就只能用一个“绝”字形容,甚至不足以形容。
曾有诗云: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希,裒如充耳。形容之仅不及而无过,其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涂脂,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此面容,足可以说美到令人惊心动魄,甚至已经超越了某些界限,不定天上飞鸟,地上走兽瞧着他,也都是美的。
这样的人看着你的时候,仿佛空气都是香的。
“无桓?”他见面前的小郎君半晌不说话,出声提醒,再转头一看,无桓竟愣愣地盯着他。
他心里微叹一气,把手负在身后,向前,他微微一倾,脸在无桓眼前霎时放大。
“无桓,我好看么?”
“好……啊……啊!无桓失礼了!大人见谅,方才大人说到哪了,无桓走……走神了……”
“不必,”他压下无桓作揖的双手,颇有些无奈道,“你们成日总要来几个盯着我出神,仿佛我脸上开了花似的,未曾想连无桓你也无可幸免。”
“可大人是真的好看啊,无桓入世一百五十载有余,未曾见过一个比您好看的。”无桓轻轻笑起来,真心实意地夸赞。
他听到这话,神情倏忽变了,他看着无桓,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是你没见过我母亲。”
无桓抬头看他,见他把视线放得极低,面上方才有过的一点温存无影无踪,覆上一层冰冻似的冷。
他自知失言,便不再作声,只伫立在他身畔,低下头去。
多年相随,无桓深知身侧之人的秉性,一时懊恼自己怎么就会嘴烂整到这个话题上来,那边他仍在静立,这边的无桓已经在心里把自己扇了不下十个巴掌。
天已而完全亮了,明媚的阳光被碧山上的树细细分割开来,一缕一缕,温柔地铺在两人身上,无桓抬头看他,见一缕正洒在他的面孔上,白皙的肤色微微渗出光来,他站在那,仿若神祗。
不过,在有些人心里,他或许就是谪仙临世。
“走吧。”
“是。”
碧山上的鸟开始叫了,这种叫做一斥染的鸟只在辰时啼叫,碧山随之开始生动起来,万物苏醒,而山间那条细细长长的小路,又归于静谧。
京都其实并不是大律最繁华所在,因其特殊地势,偌大的地点也只能用来布官署,建校场,练将士,多年变迁,也只剩常宁街还保留了一些市坊烟火气。而京都周边的郡却因此捡了个大大的便宜。
这些郡认真算起来仅有京都的一半大,然其充分利用了地势带来的优势,成功用酒馆,青楼,食肆把京都周边的将士俘虏,本身并不起眼,仅是捡了进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的周边小郡,百年沉淀下来,发展的像模像样,繁华得很。而像宛郡,虢郡,泸郡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若到宛郡观光,如果没去过贤湘楼,都不好回去炫耀。
贤湘楼建于宛郡中央,高有八层,不知是哪一代皇帝用了什么秘术建起的,后来被赏给一位异姓王,经其数辈子孙继承,发展下来。
贤湘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其实较真了来讲,就是一个极奢华高端且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好去处。
秉承着奢极侈极的理念,贤湘楼这一任的楼主下血本打造了史无前例的豪奢,还买了许多西域和拂林的奴婢,被调教的极好,一个时辰下来,能叫你乖乖掏出所有银两,十分聪明伶俐。
贤湘楼的每一层都有不同的花样,据说曾有个贵族在里面待了三个月不曾回家,就是把贤湘楼游了个遍。其踏出楼时,面带绯色,双瞳涣散,口中狂言不止,市坊就传是中了那些夷族人的毒,尽管如此,贤湘楼生意仍旧火爆,每日进出不下百人。
其实贤湘楼还有一名景,就是“弃妓”。
到外头去快活,图的也不过就是新鲜,故而贤湘楼里的妓子与小倌也就随着这群达官显贵的新鲜感更替,每隔上一两个月,总有那么几个人会被狼狈地打发出来,周围市坊见怪不怪,竟叫其发展成了一种风俗。
此时大概午时有余,阳光极烈,这暮秋的季节,说冷不是,说热不成,冷就冷得过分,热就热得吓人。贤湘楼前是宛郡的主路折桂街,从日出开始晒,现在已有些烫人了。
“秦妈妈!不,不不不不,秦姐姐!姐姐!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丽温柔!真的!”
“妈……姐姐!您别不理我呀!”
“秦姐姐,铃铛只要你给口饭吃,别无他求,您就把我留下来吧!”
“姐……”
折桂街又有“弃妓”了。
这人十五六的样子,还是个少年郎,却穿了青色深衣,肩缀披帛,如此不伦不类,却倒叫人一下认了出来--是贤湘楼的小倌。
本来折桂街的人对“弃妓”的戏码已是习以为常了,但今日却又都围起贤湘楼,不是暮秋懈怠无所事事,而是……而是这个小倌,太不拘束了!
往常的妓子小倌,被撵也就像样地哭几下,再如何是混迹过贤湘楼的人,往常的青楼楚馆也是要以礼相待的,而这小郎君,竟公然趴在地上,抱着一个小处事,毫无形象地哭喊开了。
兴许是多年不见奇葩,那抹得花枝招展的秦处事一时怔然,加之小倌哭得凄惨,众人纷纷觉得这次是贤湘楼做的过了,听他什么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一路漂泊至宛郡,饥一顿饱一顿的哭诉,真个叫人泛上一点莫名的同情心。
“这小郎君好可怜啊!”
“叫我说这次准是贤湘楼跋扈惯了,做了什么腌臢事,不然会把这小倌难为成这样?”
“这一任楼主是谁呀?这样心狠!”
“这小郎君也只得听天由命啦!”
……
大红胭脂快要给晒化了,秦处事才缓过来,一时气的只想吐血。
这哪里是个落魄小郎君,分明是个无赖至极的小娘子!
秦处事回想起自己当初被骗的团团转的样子,可谁知道这竟然是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条呢?任你如何看,这也是个长的极讨喜的小娘子呀!
若非长的极致,也不会让其女扮男装去做小倌专门弹琴给人听,以为捡了个便宜,不想她却是个不开窍的。
弹琴的小倌一日必要赚够十两银子,她赚不够,竟然自作聪明的去偷客人的银子;客人让她喂酒,她不懂那些诀窍与身段,直个把酒向客人嘴里倒;有些□□惯了的客人,手脚不干净,爱占便宜,摸了一把两把,这个大胆到缺心眼的小娘子--用簪子把那客人的手扎了个三刀六眼。
这样的小倌,就算是绝色也救不回来,楼中总管一月前就让她把她赶出去,她就是用了这样的把戏赖着自己,惹得她频频不能成功。
秦处事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今日把她赶出去,不管她再用什么招。
秦处事振振袖,一抬腿把她踹了出去。
紧接破口大骂道,“混账玩意!贤湘楼给你吃穿,你待怎地?坏我们生意,砸我们招牌,有点良知就快走,别祸害我们了!”
正午天热,她还裹着深衣,半瘫在地上,有点可怜。
秦处事狠狠心,转头就走,贤湘楼的大门在她身后“嘭
”的关上了。
看了热闹凑了份子的众人一时也作鸟兽散了。一会功夫就仅剩她了。
小娘子的脸因为刚才那一出变的脏兮兮的,她也不抹,两手一撑,从地上爬起来。
拖着一身磨得破破烂烂的深衣,她找了一处小摊,慢慢坐下来,把胳膊圈起来,头埋在了里面。
摊主是个老翁,见这小倌破烂一身,现在又趴在桌子上轻抖,也大概猜了个七八分,盛了一份面端了过去。
“小郎君阿,莫要再伤心,还是吃碗面吧。”
她听到了,把头抬起来,果不其然,那张小小的讨喜的脸上,尘土,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她哽咽道,“阿伯谢谢你,可是铃铛没钱,买不起。”
“无碍,小铃铛,我给你付,阿伯,再来两个炊饼吧,多谢。”
铃铛犹在哭,只听得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很温和,很动听。
她正想着会是谁,岂知肩上有什么落了下来,她抬手去摸,是件白色的披风。
一个衣上刺花的年轻郎君站在她身后,正冲她笑。
他个子很高,深发从中间分开,在后头简单地拢到一处,松散地盘了髻,脸侧因而垂下两弯月牙似的弧度 ,耳后碎发细细编起来,发尾缀了两颗珍珠,极衬他那张俊秀非常的脸。
这老翁见了他,竟连忙作揖,惶恐问道,“您……是京城三公子里头的云中君伐?”
这云中君好笑地扶起老伯,一边摆手一边说,“阿伯不必如此,后生能得以长辈知晓,该是荣幸。”
老伯听了,方才点点头走了回去,铃铛看他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犹如见到皇帝一般稀奇。
云中君从铃铛身后绕过来坐在了她对面,笑眼一如三月柳叶,“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铃铛得了他帮助,又被他识破了真实身份,有点不好意思,她道,“我叫铃铛。”
云中郡君又笑,道,“我以为这样好听的名字是艺名,不想是真实姓名,真是极美。” 许是怕她尴尬 ,他用手蘸了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极生僻。
他发了几个古怪的音,才笑道,“我的名字不好听,大家都喊我的号,叫我平白地占了便宜。”
铃铛看着他,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末了,问道,“云中君怎么知道铃铛不是郎君?”
“男子污浊,长的同铃铛一般的清雅脱俗,必是位娘子。”
云中君的话如同蜜糖,叫铃铛听了脸有些微红。
“若非今日我碰见你,你定是要饿肚子的,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么?”
“铃铛漂泊到宛郡,听闻有个贤湘楼,便去那里讨日子。秦处事让我做小倌,后来说我不开窍,不懂得如何讨客人欢心,就把我撵出来啦。”
云中君听了这话,倒不再笑了,他默了会,方才道,“你是个好孩子,委屈你了。”
铃铛听了这话,莫名得鼻头发酸。
云中君见她眼眶潮红,忙道,“想哭便哭罢,不必拘束。”
铃铛摇了摇头,笑道,“谢谢您,方才铃铛哭过一场,已经好多了。我阿娘告诉我,再伤心也只哭一场便好,在哭就是懦弱了。”
她站起来,冲他笑了笑,“今日多谢您,铃铛猜您一定是什么大人物,披风还您,萍水相逢,您这样待我,云中君的这份情,铃铛记着不会忘的!”
她把披风折好放在桌上便跑开了,还冲着他招了招手,笑的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可爱。
云中君看着她远去,也只好无奈地笑叹。那句“日落后天会变凉”也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待那老伯端着炊饼出来,只有一锭银子在阳光下兀自生光。
他一面收拾,一面感叹,“运气好嗳,侬个小郎君碰上了贤湘楼主云中君,得他救济,还有啥可愁欧!”
铃铛一路跑到折桂街头,跑的累了,才停了下来。
街边有许多铺子,铃铛摸摸自己叫翻天的肚子,计上心头。
“老板,找伙计么?”
“不用银两,给口饭吃就好。”
“我很能干的,您试试呗。”
……
足足三十家铺子,竟没一个人答应!
有个四十上下的妇人,看她落魄,于心不忍,道,“小郎君,对不起啊,真不是我们不招工,现在这个脓包新帝上位,今天居然下旨广寻佳人,以赐各位助国元勋,如此昏庸,征税还不是早晚的事!我们也有难处,你多体谅啊!”
铃铛听了这话,乖乖点点头走了,边走边想妇人刚刚的话。
啧啧,变天了啊,拘在贤湘楼里,竟毫不知情。
新帝原来是个脓包。
刚刚上位就要找美女,果真废物。
……
等等,广寻佳人?
“男子污浊,长的同铃铛一般的清雅脱俗,必是位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