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越骞

1、第一章 （1）

　　市第二高中的高一（8）班教室里的时钟指向了夜晚十一点。
　　正值周六，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回家了。学校里唯一的大壁钟唱起了庄严肃穆的歌，配合着刚入秋带着淡淡泥腥气味的凉风和了了几盏暗黄的夜灯，一时间显得有点原野流萤的意味。今夜是新月，月光通透清冷的穿透过来。小风卷起地面上的几片枯叶，“沙拉沙拉”带起了多少思绪随着枯叶飞扬。
　　砖红色和白色的经典配色，最近修葺使教室更整洁亮丽。
　　可是这所学校真的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常。
　　余歆捂着仿佛要炸裂的头，黑暗中摸索着，左手撑地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她甩甩脑袋，一块一块拼凑出回忆起今晚八点以后发生的事：
　　在军训完毕后有一场文艺汇演，余歆被她亲爱的的爸爸卖了个干净，什么才艺都给班主任说了一遍。
　　于是班主任苦口婆心啰啰嗦嗦了一番，余歆熬不住，被迫答应唱开场曲。
　　晚会气氛挺热烈的，但是余歆不擅长热场，冷场倒是无师自通。
　　好歹脸蛋干净，颜撑得住场子。
　　她穿了一身素白色的短袖长裙，几点红梅装饰。余歆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马尾，只涂了润唇膏和腮红，皆是淡淡的玫红。把灯光一打，即使是不笑也招来了大片大片的起哄声音和掌声。
　　人先接触一个人，最先看到的就是脸。
　　除了余歆班的人或多或少的知道余歆的性格，缄默不语，默默低头。其他不知所云的吃瓜群众才不管什么东西，舔颜就行了。
　　“哎哎哎！听说这就是咱们二中新一届的校花，跟传的没什么出入，长的真的好耐看！”
　　“你是没听说吗？听说这女的打架比男的都能打，又对自己狠，是挺好看但我也不敢追啊……”
　　“怂啥？颜值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想想，性格还能慢慢磨呢。”
　　“我怎么感觉你在故意怂恿我呢？你行你上看谁能拿下？”
　　“不了不了，我太卑微了，配不上人家。”
　　偶尔几个组织汇演的高二的宣传部男生议论纷纷，声音又逐渐灭了。
　　台上表演完毕之后，退到后台向老师请假暂时回到了教室，去解决那帮麻烦的人。
　　余歆刚打开教室前门，就被几个高二的女生推搡着进了教室储藏室，被其中几个激进的人揪着她的衣裙上领口掌掴……
　　“贱人！仗着一张脸就对人爱答不理的，多清高啊！”
　　其中挤在最前面的一个，狰狞着一张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脸，上去就差点贴着余歆的脸开骂。
　　余歆甚至感受到了这个女生土里土气的言辞中包裹的臭气。
　　“没有脸就别酸，嘴还臭的要命，你整个就是一调味架。你没救了。”
　　“你——！我看你就是欠管教！姐妹们给我打她！把她的脸打肿了我看她怎么趾高气扬！”
　　反抗之余，余歆只给那个格外找揍的贱人的脸上留了个通红的掌印，给她胳膊上留了几个牙印而已。
　　等余歆用尽力气抵抗，几乎力竭，那些女生也打累了，骂骂咧咧的走了，余歆才吐出一口浊气，最后靠着讲台，疲惫的，带着恨意睡去了。
　　后来想了想这个被反复找茬的原因，也就是高一军训的时候太孤僻，对人爱答不理……得罪了几个挡她道的人。
　　哦对，作为住校生还夜里违背校规翻墙出校，到隔壁的一中溜达一圈，调戏了一个送上门的“小白兔”。
　　谁知道呢？那帮高二孤儿脑子进了什么神奇的东西才会行为迷惑。
　　“嘶……找揍的玩意儿……”
　　余歆拿出小镜子，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照了照脸。发现额角被磕了个青紫的伤疤，左脸有些红肿。
　　镜子里的脸是那种近乎惨白的白色，因为她自小开始就与谩骂和猜忌相伴。平常扎着一高马尾，堪堪遮住眉毛的刘海下露着一双随时能够伤人的眼。
　　双眼皮的大眼睛放在余歆的身上更多的彰显出她的傲气和凌厉，而不是温婉美好。黑色的瞳子，黑的深不见底，能一眼看下去如坠冰窟。
　　余歆非常喜欢高马尾，高高的绑起，散下如瀑的黑发。
　　余歆的头发像她整个人一样，直来直去，不会曲折。走路的时候，风一吹过，发丝直接荡过去，气势甩人一截。
　　高马尾配着余歆高昂的头，一个字，傲。
　　余歆从来不会低头，她从不会屈就自己。
　　这种倔强的想法伤了对她一心一意照顾的家人。
　　余歆家里的情况也很一般，母亲从小就抛下自己，父亲以一人之力，将自己辛辛苦苦的拉扯大……
　　然而，她辜负了家人……家人对自己的期望。
　　余歆回回神，对自己又开始伤春悲秋到处瞎想感到无奈，打算还是溜出去散散心。
　　洗把脸，用粉底遮了遮伤，整了整凌乱的心情，一溜烟翻出外墙。
　　今天带来的冲击太大，尽管余歆已经从周遭人的反应里看出来了什么才会去医院做自身检查。
　　余歆这时才完全放松下来。四下无人，漫步在人影萧条的小道上，这是通往一中的一条捷径，还是没有修的土路。路旁的小草东倒西歪，一看就是许多人来往。
　　余歆有点恨，使劲踩了踩路边无辜的草。她也觉得自己傻极了。右手抄着裤子口袋，焦躁的来回搅着。
　　踩完草心情平静了些，余歆才默默抬起头，看着那星星紧紧环绕着月亮，觉得这月亮也令人厌烦。
　　余歆右手紧攥的是她的心理检查报告。
　　身体各项结果都正常，唯有精神科心理科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余歆想了想今天下午翘了课在医院检查心理的时候的情形——那真是个不太愉快的记忆。
　　踏进医生诊室的那一刻，她就差点被满室的白闪瞎眼。
　　白色的门，白色的壁纸，白色的配套桌椅，白色的书架，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地砖……还有身穿白色大褂的王婧。
　　王婧，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生命忘川河里的摆渡者。
　　她的姐姐跟了她的妈妈一直过的很幸福，大学选了医师专业以后余歆就没有过她的消息。
　　没想到，一年一年的，姐姐已经工作了，还正巧就在她来检查的中央医院。
　　王婧抬眼看到余歆的时候，讶异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相立无言。
　　王婧印象中伸手才刚刚碰到她腰的小女孩子，现在已经长高了，甚至有超过她173个子的趋势。
　　最大的变化还是她的神态了，王婧还清楚的记得余歆是特别喜欢笑的，不管什么情况，即使是面无表情嘴角也会上扬一个小弧度，让人看了心情都会明亮。
　　眼前这个浑身戾气又一身黑色衣裤的女孩子，眼光冷冷的，嘴角没有一丝笑意，看到是她王婧才稍微放下眼底戒备的女孩……竟然是余歆？！
　　全白的房间里，站着一个全身是黑的人。
　　显得突兀滑稽又无理。
　　王婧还没有从震惊里缓过神来，余歆动了动。
　　“姐姐。”
　　王婧缓了缓面部表情，赶忙坐下，抬手示意余歆也坐下。
　　注意到王婧姐姐的表情，还记得她这个妹妹。余歆已经很开心了。
　　这个下午，太过混乱。余歆也不知道怎么过去的。
　　王婧将心理医生的基本素养丢在一旁，急切的想知道余歆的事情。
　　“歆歆！我一直得不到你的消息，你还好吗？怎么会来心理科？要不要我给你做个专门的详细检查？！你告诉我啊你怎么……”
　　余歆很久没有被唠叨了，头痛的扶额，挑了几个问题简明扼要回答：“姐姐，我很好。给我做普通的的心理检查就好，涉及性格和性取向多一点就好。”
　　她顿了顿，又说：“谢谢姐姐。”
　　“客气什么啊你，怎么一见面这么生分了！知不知道你姐姐我这么多年来想死你了喂！再说了查性取向干嘛啊小时候老是缠着小哥哥玩的是哪个小调皮来着……”
　　王婧还在絮絮叨叨，还是老样子。
　　余歆又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小时候和王婧姐姐闹来闹去的时候了……
　　王婧一开始还乐呵呵的，对着余歆问这问那。当心理问诊进行一半的时候她就笑不出来了。
　　只是问了几个小问题，就很明显的看出来余歆对女生有天然的性好感。
　　“余歆，我非常严肃的问你，你对你喜欢的男生有没有想要亲吻他的冲动……”
　　“姐，我说了，我没有喜欢的男生，也没有这种可笑的想法。”
　　“那、那你有没有想拥抱亲吻女生的冲动？”
　　“……姐，我不想骗你。我有。”
　　王婧抽了一口凉气，之前已经诊断出了一个暴力倾向和焦虑症，这两个还能逐渐改善治愈。这又出来了个……性取向问题。
　　这让爸爸知道了，该怎么让他老人家接受啊…
　　“歆歆，你仔细想想，你为什么喜欢女孩子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啧……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就应该喜欢女生，对比男生来说，女生要好很多。”
　　“女生会更理解我，女生也更容易顺从。”
　　王婧彻底没话说，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跟着爸爸走，没有照顾好唯一的小妹妹。
　　至于性取向障碍到底是哪一类，无论王婧怎么问，怎么引导余歆，余歆决意不开口一句关于她对性的想法。
　　检查不了了之。
　　…………
　　余歆掏出一直不想拿出来的检查报告单，单子已经快被揉成一团废纸。她认命一般叹了口气，伸手草草把它展平，凭着月光勉强认了认检查结果。

　　【心理检查报告】
　　姓名：余歆
　　性别：女
　　病症：暴力倾向、性取向障碍（疑似性偏好障碍）、焦虑症。
　　病因：未知。
　　建议：好好调息，少动怒，多静心。了解我国法律，学习我国传统文化。
　　医师签名：王婧

　　余歆闭了闭眼，深呼吸了几口气，顺平脑子里纷乱的线。
　　从小或多或少被人打过，没想到这样都能打出暴力倾向。
　　余歆属于那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类型。
　　她只有累了或者心情还不错才会语言攻击，其他时候她更偏好上手打。
　　……上手打那些该打的欠揍的人，不仅过瘾，而且她觉得通过打才能让她真的说服自己，自己是对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真是每天心态崩个百八十遍都算少的……”
　　余歆仿佛自言自语的，对着月亮。
　　月光也刺人眼。
　　走着走着，一中建筑就进入眼帘。
　　与二中的风格不同，这里处处都弥漫着古朴与知识的气息。
　　无论是偏中式风格的教学楼建筑，还是隶书体的校纪校训，都突出了一中的教学气氛。
　　余歆曾经无限向往的学校，现在是真的“看得见摸不着”了。
　　一中曾是余歆唯一殷切期望过的学校。
　　但是由于某个原因，初四的后半学期余歆的成绩简直是坐上了过山车，下滑急又严重，上升缓慢。
　　现在的余歆，成绩已经成了她最不在意的东西了。
　　她逐渐变得暴躁，从没有诉说过，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以至于演变成了暴击倾向，不开口说话还好，一开口就是一串的精神污染语言攻击。
　　可是，哪个女孩子的心是硬的呢？哪个女孩子想每天动不动就要打人才舒服呢？
　　余歆期盼着有光能将她引向地狱，又害怕地狱中不见光。
　　她不奢求什么天堂，一心只求在忏悔中赎罪。
　　太后悔，后悔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余歆有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捂住头，想起以前的错事，头痛不已。
　　余歆从小都有记日记的习惯。
　　她扉页写的是——
　　“信念是鸟，它在黎明前感觉到了光明，于是在破晓前鸣叫起来。”
　　余歆的信念，或许在那个临近中考的日子里，静静地被湮灭在余歆的心中。
　　活像是溺在深海的人，憋住一口气，呼不上来吐不下去，心肺里细密的都是窒息的钝痛。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压抑的情绪涨满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