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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By张天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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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从我妈那得了张水上乐园的家庭票,两个大人带一个小孩。
本来是我妈单位给发的福利,各式各样的,先登记先得,她领得晚了,比较合适的购物券代金券早就被领光了,只剩这类公园游乐园的赠票,我妈干脆就为我领了一张,反正她现在的家庭情况根本用不上,而且他们对那种偏刺激的游乐项目也不感兴趣,就给了我让我喊上同学一起去。
我正烦恼没什么正经理由能约吴浩宇出来玩,这票来得可是时候。我兴冲冲告诉吴浩宇之后,他提出了个关键性的问题:“家庭票,得三个人吧?”
我翻过票背面的说明细细看了看,“就说二大一小,1米2到1米5之间的小孩,再要么带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也行。”
“还不如我俩一人一张学生票呢。”
“这也没要求是什么样的两个大人啊,我就说我们是表兄弟,检票的还能查我俩关系吗?我再去现场租一小孩,免费带他进去,正好二大一小,你看怎么样?”
“你逗我呢,租一小孩,你上哪租一小孩,你这思想很危险,我得告你拐卖儿童。”
“反正也没说不可以啊,我只要按他要求了的来,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就检个票的事,一进去各玩各的,不行吗?再不济我就俩大人去,他还多赚那一小孩的票呢。”
“你别合计啦,我觉得还是学生票靠谱。”
“……不行,白给一张家庭票,不试试白不试试。”
“学生票半价之后比你家庭票还划算,费这点心思,少花那点钱。”
“我不。”
我是跟吴浩宇打着电话说的,原本挺高兴一件事,没想到说到最后因为个票还争执了两句,热情一下子给我浇灭了大半,我固执地坚持要用家庭票后,吴浩宇那头没了声音,随后是很长的汽车鸣笛声,没等他再开口,我问:“你在干嘛呢?”
“我来报驾校,看一下场地。”
“啊?”
“你等会啊,先挂了,我一会给你打回去。”
我被吴浩宇挂了电话,一时间挺失落的,我这边兴高采烈地想约他去玩水,结果他不仅不怎么兴奋,还悄悄地要去考驾照也不告诉我。
吴浩宇给我打回来的时候,他大概是听我声音无精打采的,调侃我道:“怎么回事?刚才不还挺高兴的吗?”
“现在也挺高兴的。”
“我听着可不像。”他接着又说:“你是不是就是想用那个家庭票啊?”
“是啊,白给的为什么不用。”
“那我这么说吧,你是不是就是想跟我用那个家庭票啊?”
我心下一惊,没想到吴浩宇会这么直接点破,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才不是,我妈他们不就是自己不去才把票给我,结果我也不去,多浪费啊,那要是我也不用这票她还可以送给别人……”
“诶你这么一说,你妈为啥会把票给你啊?你离家庭票的各项指标都远得很吧?”
“我哪知道!她就说让我喊同学一起去玩,噢——那我想明白了,我妈跟我都觉得俩大人是什么样的俩大人都行,带不带小孩都行,反正亏的是游客不是乐园,你看,都想得通,就你在这犟。”
“好吧,那我错啦,那就一起用家庭票吧。”吴浩宇风轻云淡地回答,重音放在了家庭票三个字上。
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连忙转换了话题:“你怎么突然开始学车了?”
“我爸今天早上说他下周回来,就是彻底回来了,我这不下午就赶紧出来报个班学车,他要是回来看我一考完就一天到晚在家无所事事,指不定给我安排什么别的。”
“你爸管你这么严?这不都放假了吗。”
“现在不知道,反正去年高二暑假,就你来之前那会,统共就不到一个月,还远程遥控给我报了个全日制的雅思班,我操,那次暑假我真是要死,学校有作业雅思还有作业,还不如光上学呢……”
“等等,”我一怔,突然有些慌,“你为什么要学雅思?你要出国吗?”
“啊,本来计划是想在高考之前出去的,但我爸后来不是长期出差回不来嘛,就也顾不上我了,说先高考完再说。”
我原本快要恢复了的心情又一下子乱了套,我心不在焉地跟他说了两句,定好去玩的时间就匆匆挂了电话。吴浩宇可能会出国是我从没设想过的状况,这太突然了,不是说他出国了我就会怎么样,可我下意识想到的也确实是,他要是出国了我怎么办啊……
去水上乐园那天,吴浩宇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带学生证,果然到了门口我们就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说我跟他这情况不符合家庭票使用规定,我跟他理论,说这家庭票面额比两张成人全价票面额都大,我只有两个大人还不带小孩,怎么就不让进了,他说我们这是赠票,不能钻这空子,要是在售票处买票肯定都不会卖给我们的,还喊来了他们一主管,那人了解情况后二话不说把家庭票没收了,让我们去重新购票,态度极差。
“买票可以,你们乐园理由正当,我们配合,但你把未使用过的赠票从游客手里没收了算怎么回事?”吴浩宇一直没怎么出声,这会突然把手伸到那个主管面前,“你得讲道理,把票还给我,我们不用就是了,等下就去那边窗口买现票,赠票归赠票,赠票也好几百块钱吧,不让用是一码事,你要强行收走又是另一码事了,赠票是人家单位发的不变现的工资,你这相不相当于没收了别人的工资?你要是现在不还我,也行,我们打电话叫民警来,到时候就是我们配合买票,而你要无理由扣下未经使用的赠票,事情会更麻烦,你迟早还是得还。”
“哎!你这小孩,有你说话的份吗?”
吴浩宇冷静得出奇,把手机拿出来开始录像,塞给我让我举着,依然温声在说:“我好声好气地跟你讲道理,你现在把赠票还给我,我们去买现票入场,这么简单一件事你非要搞得这么复杂,赠票落到我们手里是能让你们乐园吃大亏还是怎么着?你别看了,他现在在录像,我现在是就事论事,你要是不还我,我能把这事说成完全另一副模样,头尾一掐给你放到网上去,我反正是游客,大不了拍屁股走人再也不来了,你的脸可是拍得清清楚楚,回头比我们吃的亏要多吧?”
“嘿,”那主管看了看四下过来帮忙的工作人员,嘲笑道:“这小孩还想威胁我。”
吴浩宇也不动怒,从我裤兜里摸出我的手机,按了几下就开始通话,我不知道他们从反方向看清楚没有,但我是确确实实看清了他按的三下110……
我们身在乐园正门的检票口,前后左右都露天四敞着,边上几个检票通道的人走过路过都得往这边看两眼,园方虽然人多,但我跟吴浩宇也没有太落下风,我举着手机继续拍着,心想这要是刚才被他们请去了办公室,我现在这手机还举不举得起来都不好说。
“算了算了,跟你们这种小孩没必要纠缠,屁大点的事真是不讲理,盯着他们,不买票绝对不能进来!”那主管即刻放软了下来,却也拉不下脸把票还给我们,只随意甩给了那个检票人员,还发狠地撂下一句话,就差让人时刻盯着我俩了。
吴浩宇把票从那人手中抽了回来,让我把录像关了,挺轻快地说了句:“走吧,买票去。”
等终于过了检票口,再也看不到那群让人烦心的工作人员了,我才低声对吴浩宇说:“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去当律师。”
“为什么?”他跟我前后脚进了更衣室,边脱衣服边问。
“你也太有条理太理智了,那么冷静,你都不生气吗?”
“我生气啊,我太生气了我操,傻逼竟然叫我小孩,老子多少年没被人这么叫过了,我最烦被人叫小孩。”
“卧槽,真的假的?我看你一点也不生气啊。”
“我当然不能表现出我生气了,我要生气我就输了,票就要不回来了,对了,我们买的那票呢?”吴浩宇低头在包里翻找什么,我把两张票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他,他接过后也从包里找着笔,就着一面墙把票按在上面涂写起来,没一会他又把票递回给我,嘴里难得还在骂人:“臭傻逼,不是不让用家庭票吗,我偏用。”
我把票拿起来看,上面的“学生”两字被吴浩宇胡乱划掉了,顶上补了加粗的“家庭”二字,一笔一划又狠又重,我忍不住要笑,明显不像刚才那么扫兴了,“刚刚还觉得你能当律师,哪有律师这么幼稚啊。”
“我当个屁律师,你以为我捋得明白呀?我的逻辑也狗屁不通,我不仅当不了律师,一会还要去网上评低分刷差评,以后再也不来了。”
“那刚才干嘛不直接走人?”
“我废那么大劲折腾到这里,被他两句话气走了,那我忍不了,其实一开始那家庭票不让用我觉得合理,他但凡好声好气跟我说我肯定不能无理取闹啊,可他没收票那行为真牛逼,嘿,以为在学校呢?他妈比谁更无耻呗,谁怕谁。”
“我是没想到你竟然真敢报警……接了吗?”
“没接,到那份上了换你你也敢报警,小孩。”
“喂!”我想掐他脖子,没揪住肉就让他给溜了,他快速地一转身,我隐约瞧见了他腰侧没入裤子的那一条疤。
这天是个工作日,人应该是比周末少得多,起码每个项目前不是排成长龙的队伍。
水上乐园不是正规泳池,对着装没什么严格要求。我跟吴浩宇都没穿正儿八经的泳裤,套了个沙滩短裤就得了。
太阳很毒,光线很好,我第一次在这么亮的地方看清他背上的疤。
我见过那疤痕好多次了,也轻轻摸过他肩膀上的那部分,我想象不出来,小时候隔了层衣服,我得下多狠的手才能留下这么完整的一道疤,当时那伤口一定深得很吧,不然疤痕怎么会这么明显。
小时候的事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闭口不谈,我跟他没有好的回忆,不知道该从何谈起。时隔这么多年,好像连道歉都迟得没用了,每次我稍微表现出愧疚,吴浩宇总是故意强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类的词,让我接都没法接。
又不是古代的武侠世界,吴浩宇却老是受伤,摔一跤把手掌擦伤了,下楼买水把虎口划伤了,直接间接地好像都跟我有点关系,就算没关系我也想让这些伤跟我有点关系,我知道这样想很神经很过分,但那些伤被我想作是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我一面愧疚,一面庆幸他想抹也抹不掉。
吴浩宇在我半步开外往前走着,正研究哪个方向才是通往魔鬼滑梯的路,突然一转身回过头来看我,问:“怎么还不开心吗?还在耿耿于怀买票的事?”
我回避了一下视线,明明刚才一个劲骂人的人是他,现在劲头大着玩耍的人也是他,心态确实好。
“哎呀——”吴浩宇轻轻惊呼了一声,“我是不是应该穿套潜水服来呀?”
我被他看穿,干脆上手摸上了他的背,从肩膀开始一路滑下来摸到腰际,轻拍了一下,以示警告。
他也不理我,自言自语地说等会要去租个游泳圈。
吴浩宇特别喜欢那种从高处经过好几个螺旋后滑下来的全封闭筒型滑梯,他说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头的感觉特刺激,我也去滑了一个短的,确实是他描述的那种感觉,但刺激倒不刺激,闷是挺闷的。
我其实比较想去海浪池的深水区跳波浪,但吴浩宇一直只在大型滑梯区流连忘返,光是那个彩虹滑梯我都陪他玩了五次了,到后来我干脆找了个项目的缓冲池边上泡着,等他玩够了再过来找我。
我就没陪着他这么一小会,这人身上又出了个新伤。
吴浩宇扶着屁股费劲地踩着水向我踱过来,哭丧着个脸,“那边那个绿色滑道设计有问题,每次最后入水的时候都得硌一下屁股,疼死我了。”
我把他拉过来,看他扶着正正腰后的方位,问:“哪啊?怎么回事?你玩了几次?”
“三次。”
“你有病啊知道疼了还玩!破了没有我看看。”
吴浩宇把裤子往下扯了一点点,那其实在他腰以下尾椎以上的地方,目前看只是红,皮下逐渐泛起了些血点子,我见过不少这类型的撞伤,等到今天晚上就得青紫一片,但幸好没擦破皮,不然在这种公共泳池肯定得感染。
我拽着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再去别的刺激项目瞎玩了,我让他跟我去漂流,他犹豫了一会,听说是慢速旋转式的亲子池,可以带泳圈,才同意了。
我忍不住要揭穿他:“阿宇,你是不是不会游泳啊?”
“啊?”
“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海边游泳了?”
“我可以在沙滩上给你看包。”
大泳圈没了,我去拿了块浮板让他趴着,在后面顺着水流推他,“我不要你给我看包,我想你跟我去潜水。”
“我游泳都不会你还指望我潜水……”
“我教你啊,游泳就是你别害怕,别挣扎,你自己会浮上来的。”
“然后呢?潜水就是我害怕,我挣扎,然后我自己就沉下去了?”
“……你那不是沉下去了,你那是就死了。”
“我觉得还是陆地上安全,踏实踏实,脚踏实地所以踏实,对不对?”
“嗯。”
“你今天怎么不是很开心啊?不是一开始你兴致勃勃说要来水上乐园的吗,怎么来了也不见你玩?”
“没有啊,我觉得有点白痴,不想玩那些滑梯。”
“那我们等下去踩海浪呗。”
“阿宇,我小时候是不是对你很不好啊?”
“不好是肯定不好的,但你要说具体怎么个不好法我就不记得了。”
“有人见过你背上的疤吗?”
“有啊,年年体检脱个半裸,应该挺多人看到过吧。”
“有人问你吗?”
“没什么人问,要问的我就说是小时候一个小混蛋弄上去的。”
“那我现在还是小混蛋吗?”
吴浩宇从浮板上滑下来,站在水里回看我,没接话。
“我们要是没重新遇着,你每次看见那条疤,会想起那个小混蛋吗?”
“疤在我背后,老后面了,我想看见它可费劲了。”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还能再随便说点什么。
“你在担心什么?”吴浩宇问。
我说:“阿宇,你跟我去香港吧。”
我有一个很自私的愿望,想不合时宜地这时候说给他听:“我们去香港吧,香港也有很好的大学很好的专业,你可以选你喜欢的,还是你会更想去澳门?这两个地方的教育体系都很像,反正都跟内地不一样,你要是想读不一样的大学,去香港去澳门都可以,放假还可以回家,很方便的。”
有小孩从我们身侧嘻嘻哈哈地顺流游过去,吴浩宇把我往边上拽了拽,“好啊,那我尽快,那边的学校都不是填志愿就行了的吧?好像都是自主招生,啊,坏了,我该不会还得考他们的试吧?我书都扔得差不多了,他们认高考成绩吗?”
吴浩宇答应得好轻易,就像小时候我妈答应我这答应我那的语气,随口一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我觉得有点恼,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话,“你认真一点,我不是随便说说也不是突发奇想,我想好几天了。”
“你这一天天的瞎担心什么呀。”吴浩宇横穿过水流到了另一侧,反身两手一撑池沿坐到了岸边上,身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我很不认真吗?我不是从来都这副德行,说什么话都这么不认真吗?”
我们互相瞪了半晌,谁都没说话,不停地有小孩从我们之间隔着的水流中游过去,吴浩宇抿着嘴咬牙切齿了一会,突然再次开口,边起身边说:“我考都考完这么久了,下周都要出成绩报志愿了,等你等到现在才说,啰哩吧嗦一大堆,朋友都有约好一起上大学的,你不会直接说想我去哪念吗?”
水顺着吴浩宇的裤管不间断地往下滴,他踩在路面的积水上,脚踝和跟腱的牵动格外明显,我猛地反应过来,三两下上了岸追上前面那个背影,又惊又喜地问:“真的吗?有我吗?有我吗?”
我觉得语无伦次又难以启齿,其实我是想再三确认:会考虑我吗?在这种人生大事的问题上,他所愿意接收到的建议里,也能有我的一份吗?他去做那个未来四年的决定的时候,我会是其中一项影响因素吗?可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只是:有我吗,有我吗?
所以怪不得吴浩宇听不懂,他说:“什么有你吗,你跟我说的是同一码事吗?你再晚一点我连录取通知书都收到了。”说罢他又恨恨地嘀咕了一句:“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