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长云歌》夏艾曼

172、灵均夜雨

　　数日前，灵均迎来了初夏的第一场大雨。
　　下了一天，飞龙楼外依旧轰鸣作响，如同夜色一般，无穷无尽。
　　皇太后熊敏与新帝屈荣坐在屈淳时常宴请权臣的宴台里，风雨吹打着帘幕，蒙蒙水雾时而扑入，浸湿了锦垫。
　　熊敏静静地盯着时不时撩起的帘幕，有些失神。瘦弱的屈荣跪坐在边上，头垂着。
　　屈荣的袜套有些湿了，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一旁伺候的常侍贾钦。
　　贾钦会意，跪请熊敏，说道：“皇太后，时候已是不早了，陛下也该歇息了。”
　　“贾钦，皇帝，还会回来么？”熊敏含泪，轻轻地问。
　　贾钦似有触动，缓了一口气，跪下恭请：“老奴万望皇太后节哀，为国事保重凤体。”
　　熊敏慢慢站起身，一声叹息，她看了看屈荣，“请陛下，摆驾回宫吧！”
　　屈荣在贾钦的搀扶下，站起来，腿有些发抖，他揪着脸，挪了几步走到熊敏面前作礼而退。
　　熊敏望着屈荣消失在门外，她让宫女挑起帘幕，打开窗户，风雨扑了进来，宫女们意料不及，跳脚惊叫。
　　熊敏却不为所动，她让宫女们从宴台出去了。
　　熊敏望着夜雨，眼神里充满愁绪，“太子，我终究，是个女儿——本以为，那一夜，我已通透了，不承想你真走了，方才明白不过是自欺而已——我此时心里所想，依旧是金陵山宝黛野墅的那一眼……何苦如此，何须如此，何以如此？”
　　熊敏闭上眼，两行泪，和着风雨，滚落在素袍上，她突然跪下来，嚎啕大哭，“可怜我父亲的，一片爱女之心，可怜……父亲！”
　　过了许久，熊敏抬起头，双目止泪，对着窗外说：“你忍心杀我，我却不忍心杀荣儿……你为荣儿之父，我便为荣儿之母！”
　　“我会辅佐荣儿，助他成为一代明君！”熊敏握上拳头，“日后，云天之上，相逢之时，你，颜面何存！”
　　突然，熊敏的侍女熊莺敲门请见，她身后跟了一个小常侍。
　　“姐姐，宫外的消息到了——熊氏那边，族老已集于熊府；屈准，夜宿皇览郡军营；屈进进了屈问府。”那小常侍报说。
　　熊敏点头，对熊莺附耳几句，熊莺下去了。小常侍跪拜而退，熊敏喊住，“通儿，凡事小心！”
　　小常侍应了，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逐渐小了，夜愈发深了。
　　楚泣宫里，屈荣瑟瑟发抖，他拉住贾钦，“贾钦，你告诉寡人——皇太后，会不会害我？”
　　贾钦皱眉，跪着扶起屈荣，“陛下，无须担忧！宫内——金羽卫，龙灵卫，宫外——镇西侯，屈氏大族，皆为陛下的人，皇太后，仅有大礼公这一股势力而已！”
　　屈荣抬起泪眼，问贾钦：“贾钦，那熊氏兄弟，若是效忠于她，我又该如何是好？”
　　贾钦斩钉截铁地说：“陛下放心，若是皇太后真有异心……我贾钦，即是灭族，也愿为陛下，除此祸患！”
　　屈荣抱着贾钦，感激不已。
　　雨声滴滴答答，突然，空中一道光，闪彻夜空，“夯榔榔”一串惊雷响起。
　　熊氏族老会在熊克骁的主持下，秘密在熊府深院中进行着。
　　众人交头接耳，时而议论，时而激辨，令一旁服侍的熊克骁之女熊追神色紧张。
　　熊克骁环视四周，扶着茶盏，说道：“新帝羸弱，朝纲恐为屈进，屈问等人暗中把持，届时，我熊氏处境，必然凶险！”
　　熊联义的族弟熊联宗发言说——“兄长传信说，‘若是京中大变，太周必会南下，故而奉劝诸位族公，切莫疑虑过当，致使屈熊相争，天下大乱。’”
　　熊克骁张开手，“哎，京中大变，非我族所愿！然，若是屈氏心怀恶意，我熊氏则非变不可！”
　　“正所谓‘有备无患’！”熊克骁继续说，“我已将兵马分为八部二十四营，于中原各郡遛马营①集结完毕，一有动静，便可驰援灵均；以防万一，我又密信西乡，舍弟附言说，一日内便可疾驰灵均，助我熊氏解围。”
　　熊联宗面露疑虑，但没有接话。
　　熊克骁的目光扫过众人阴郁愁结的脸，他叹息了一声，说道：“终非一族血脉，我族唯有如此，方可保全！”
　　众人哀叹，熊追哀眉。
　　“主家，主家，报主家，皇太后，皇太后，驾到！老妇人已是接了，现尊驾已至金月堂！”熊克骁家的老管家熊叟上气不接下气，在门外报说。
　　众人惊魂，桌案齐动，杯盏歪落，茶水洒溅，室内一片大乱。
　　“慌什么！”熊克骁喝了一声，起身让熊追为其整理衣物，之后，他回望众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切莫慌张，无须离开，我自有主意！”
　　金月堂里，熊敏与“太武夫人”屈氏对望了一眼，屈氏说熊克骁正在后院主持族老会，商议如何安排，那些从江离郡祖产里逃出来的家仆。
　　熊敏微笑点头。
　　熊克骁自门外恭敬地走进金月堂，正欲拜见熊敏，熊敏伸手，免其礼。
　　屈氏瞪了熊克骁一眼，“为江离郡祖产那些个贱奴，竟怠慢了皇太后，何等大罪，焉敢免礼！”
　　熊克骁连声称罪。
　　屈氏说自己老了，熬不得夜，请退了，熊敏应了。
　　雨声渐密，电闪雷鸣。
　　屈问与屈进在府内的密室说着什么。
　　“除掉屈准，她便没了靠山，一切便在你我掌握之中！”屈进笑着说。
　　屈问皱上眉头，“屈准，虽非我灵均屈氏大族之人，但毕竟是屈氏，若是动他，岂不是让熊氏笑话！”
　　“哎，将军，除掉屈准，他那库房里的财物，够将军兵马开销数年……届时，将军再以‘搜捕屈准余党’为名，大兵入主皇览郡，将熊氏围困于灵均城，待时机成熟，内外夹攻，熊氏再厉害，也可一举拿下！事后，将军再逼新帝退位，登基为帝，便可水到渠成！”屈进谄媚地笑着。
　　屈问挥挥手，“不可，不可！熊氏兵马已悄悄集结于各郡遛马营，我若动熊氏，天下大乱不说，我屈氏恐怕前途未卜啊！”
　　屈进叹气，“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屈准此刻便在军营中，他若谋先动，仅凭将军的兵马……恐怕，螳臂当车，难逃败局啊！”
　　屈问闭上眼，眉头紧皱。
　　“主家，主家！”管家急匆匆地赶来，“皇，皇太后，来了！”
　　屈问身子一震，起身望住屈进。
　　屈进疑眉，“我来之前，手下报说，她今夜宿于飞龙楼，为何突然……”
　　屈问走出密室，屈进跟上，隐入夜雨中。
　　客堂里，熊敏上座，屈问下座。
　　“此番前来，乃为，‘镇西公’之事！”熊敏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地说道。
　　屈问大惊，刚要表态……
　　熊敏起身，凌眉喝问：“‘镇西公’屈问，你可敢为新帝，除了心头之患——大礼公屈准？”
　　屈问身子往后，瞠目结舌。

　　注：
　　①遛马营，太楚外兵用以操练兵马的营地。为防止外兵威压各郡内兵，太楚规定，外兵分散驻军于“散兵营”，非战时，每两个月才能集结练兵一次，一次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