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笑》白小卷

1、前传

　　隆冬未至，京中已是飞雪如织。

　　惠妃捧着白铜小手炉，任宫女梳理一头长发，只是心神不宁的望着窗外。那片回廊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惠妃猛地起身，头皮一阵疼痛，几缕扯断的头发冉冉飘落地下。她也不顾那梳头宫女跪倒砰砰磕头，快步走到门边，隔着一道帘子，听门外来人低低说了声：“成事了。”

　　湘妃竹帘映得惠妃一张脸光影斑驳，她问道：“可是你亲眼见到……见到她没了？”
　　帘外那人低声道：“是小人亲眼所见。身中数刀，绝无生还之机。”
　　惠妃怔了许久，慢慢低头去看地上的宫女：“你听见了？本宫就快作皇后了，你是个好孩子，怎么就偏偏，要听见这些不该听的东西呢。”
　　待那宫女尸首被拖走，惠妃的心腹侍女才悄悄步出来，道：“郡主且莫掉以轻心，西宫那边就等着抓我们的把柄，虽然此事做得天衣无缝，但在明天之前，一切都还没有定数。”
　　惠妃冷笑道：“西宫算什么东西，也敢与我作对。若皇后当真回了宫，她或许讨得了好。可惜，叫她落在我手里……”她转头看着镜子里那张秀丽的脸，阴霾之气顿时一扫而光，硬生生堆出一股子甜美来，巧笑道：“皇后姐姐也是的，在外面当道姑，多么自在，如今她偏生要回来。这可怪不得我这做妹妹的心狠……”
　　侍女往她头上细细簪了珠花，道：“可皇后在回宫途中猝死，这事上面不可能不查，届时……”
　　惠妃冷笑道：“有父亲打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乱党到处都是。一切只怪皇后姐姐命薄，受不起这天潢贵胄的身罢了。”

　　到得黄昏时分，远远传来两声锣响，惠妃进了慈安宫，早有人撩起挡在玉阶上的珠帘，露出凤榻来。太后裹着宽大的白裘倚在榻中，华贵端丽，风致不减，手中执了白子，笑道：“皇帝今日心不在焉得很，说是来陪我老婆子下棋，怕是只惦着媳妇了吧。”
　　皇帝甚是烦闷，把手中棋子扔回盘中，叹道：“母后见谅。现下战事吃紧，朕想着今日朝上那几个老头子还有闲情勾心斗角，就烦得很。”
　　太后道：“王准用兵如神，今早又有钱粮刚运抵昌平道，那些乱军都是乌合之众，哀家料定，不如五日，叛乱必平。”
　　皇帝点头道：“但愿如太后所言。”
　　太后方才想起了惠妃这么个人似的，转头对她道：“听说乱军到了新城，你可记得池儿的道观是在那附近？怎地都过了这些天，人还没接回来？”
　　惠妃行了礼，恭谨道：“皇后娘娘修行之所离新城尚有一段距离，那边有王将军的营地，乱军越不过去的。臣妾估摸着，明日能到。”
　　却听外间步履声急，执事太监进来低头一跪：“请太后娘娘的安，请皇上的安，请惠妃……”
　　皇帝不耐道：“行了行了，什么事？”
　　执事道：“禀皇上，皇后娘娘凤驾适才进了南门……”
　　皇帝喜道：“还说今日到不了呢，这不是来了么？”

　　惠妃脑中嗡的一声。
　　她想：“莫非是父亲派去的人出了问题？”眼见皇帝就要起驾前去迎接，她手中一阵阵冷汗沁出，只得假作欣然道：“姐姐来得好快。”
　　那执事却道：“皇后娘娘命奴才传话，说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暂且不宜见驾。已先回掖庭宫去了。”
　　太后皱眉道：“这孩子……”
　　见皇帝神情不悦，惠妃忙道：“皇上今日忙于朝政，也累得很了，不如由臣妾先去探望一下，既不会冷落了姐姐，也省了太后皇上挂心。”
　　太后点头道：“甚好。你这就去罢，就说哀家和皇上明日设宴给她接风。”

　　惠妃匆匆行到掖庭宫外，隔着柳林子望过去，只见森森然一片如烟如雾，隐隐透出沉黑的一角飞檐。她心中烦闷，脚下越走越快，掌灯宫女也落在后面。
　　将将出了柳林，惠妃正要伸手去推殿门，两扇门却吱呀一声自行开了。她只觉颈后一阵冷风吹过，不由得一个寒战。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娘娘方才歇下了，尔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惠妃何曾听过宫里有人对她这样冷淡无礼？恼怒之下，大步跨入院中，提高声音道：“太后和皇上口谕，明日给皇后姐姐接风，让我先来看看姐姐。姐姐可是在屋里？”她见整个院落空荡荡的，唯有几株花树影影绰绰，惊疑不定，心道：“莫非来了个冒牌货？”慢慢走进殿中，竟不见半个人影，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似踩在她自己心上。

　　她又叫了两声：“姐姐，姐姐？”却再无响应。拐得几个弯，她识得皇后卧室所在，站在门口，见房里罗纱静垂，居中一张雕花大床也被纱帐掩住。
　　惠妃一回身，想叫侍女上前，却见本应跟在后面的侍女已不知所踪。她不知为何，心中砰砰跳起来，轻声道：“皇后？妹妹……臣妾惠妃，前来问安……”
　　她听见皇后在内室轻轻“嗯”一声，顿时心中略定，念头一转，笑道：“姐姐今日舟车辛苦，白天可有遇到什么趣事？可……见了什么好玩的人没有？”说着一面踏进屋中。

　　纱帐里蓦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如此佳人，做得却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当真煞风景之至。”
　　惠妃吓了一跳，万料不到皇后胆大至此，道观清修三年竟还领了个姘头回来。那一瞬间她甚至庆幸，皇后自掘坟墓，可比一刀砍了她更妙。她心中狂喜，面上却怒喝：“你是什么人？怎敢躺在凤床之上？皇后娘娘呢？来人哪！把他给我抓起来！”
　　那人轻笑一声，道：“皇后娘娘，你还不出来？”
　　蓦地一阵厉风长驱直入，淡红罗纱俱都飘飞开来。惠妃半眯着眼，这才看到窗边角落一张妆台前，一人正揽镜而坐，看那背影，不是皇后又是谁？
　　皇后用镜子遮着脸，转过头来，嗔道：“我还没完工呢，怎见得人？”
　　帐中人懒懒笑道：“不妨事，在惠妃心中，你反正也是个死人了。”

　　惠妃索性豁出去了：“没错，我不知你怎地还能活着回来？如今我只奉劝你一句，若是不想让我揭发你在宫中和男人鬼混，就识相点，自行了断也就罢了……”

　　她说到一半便哽住。只因皇后将镜子移开，一寸寸露出的脸上，竟没有五官。只这么，不声不响地朝着她，似在仔细聆听她说话。皇后毕竟养尊处优，被窗外积雪一映，那张空白的脸像最上好的白绢泛着柔柔的细光，一寸寸仔细的裹着脸骨。
　　惠妃只觉身周寒毛直竖，一声尖叫憋在五脏六腑里，嗓子像是被谁扼住了。她含糊呜咽一声，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眼睁睁看着皇后站起身，明明没有嘴，却发出声音来，柔柔地道：“实在对不住，我这样子本来不想见人……不过都是你不好，下那样重的手，皇后一张脸都被砍花了，害得我还要费这许多功夫。”说着伸出手，慢慢去摸她的脸。
　　惠妃只觉两根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移，不自禁声音发颤：“你……你……我……你敢动我，宫里绝……绝不能容……容你安身……”
　　假皇后手指停在她额头，突道：“她这两道眉，我倒是喜欢。”
　　帐中人冷道：“别忘了你的身份。少生事端。”
　　“哧”一声轻响，惠妃额上剧痛，眼前立刻被血糊得一片昏暗，假皇后手里捏着连皮撕下来的两弯眉毛，细细抚了一阵，笑道：“少主好大架子，奴家身份自然不比少主高贵，少主从阎君处借来奴家之时，只约定奴家该做什么，可没说不该做什么。”说完手凌空一握，惠妃顿时呼吸不得，厥了过去。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比从前，慈安宫中地炕烤得久了，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瞌睡。
　　门霍然大开，雪粒子如飘絮般纷纷卷进殿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越漫天风雪而来，在门上盈盈一立，也不除斗篷，只露出一张白瓷般精致的脸。
　　她一双眼睛黑得动人心魄，毫无避忌地看着太后，举手一挥，殿里的宫人便扑拉拉倒了一地，柔声道：“许久不见，姑姑不认得池儿了？”
　　太后惊得一跳，待看清来人，已是大怒，沉声道：“池儿，你什么意思？”

　　连池不答，在殿里转了几圈，叹道：“这宫里一点也没变，住的人却老了。”
　　太后益发惊怒，声音也提高了：“皇后！你发什么疯？来人！来人！”
　　连池道：“外面的人都睡着啦，不会有人进来的。”她一步步拾级而上，定定的看进太后的眼底：“池儿费这么大功夫，不过是来要回一件东西。一件太后娘娘也配不上的东西。”
　　太后无端端一阵害怕，颤声道：“你别过来。”

　　连池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当年害苦了他，日日夜夜，心中可有悔愧？他身上的皮毛，被活生生扒下来，做成这白裘，你怎还有脸穿在身上！”
　　太后尖叫一声，甩掉她的手：“你不是池儿！你决不是池儿！你……你……你把池儿弄到哪里去了？”
　　连池俏生生一笑：“你侄女儿可不是我害死的，不过我看着样子长得也甚好，舍不得浪费罢了。太后，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罢。”
　　太后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问道：“那……那是什么声音？”

　　连池侧耳一听，迷惑道：“恐怕是你心髓被蚕食的声音？”
　　太后慢慢委顿在地，面容痛得扭曲：“你，你是他派来的？他怎能这样对我，我……若是他在，定然不会让你这样对我……”

　　连池慢慢抬起头，仰望这雕梁画栋的大殿，幽幽道：“或许吧。可是他不在了，他永远也不在了。我愿意将你怎样，便怎样了，有谁管得了我？”

　　她温温柔柔的笑着：“放心，做我的人偶，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听吩咐就是，比活着可容易多了。”

　　后世载：孝安太后连氏跪伏于义军之前，递罪己诏，自称臣妾，逼帝禅于信王。新帝道其奸猾无德，品格卑懦，实为阖族蒙羞，其名不配列于皇室祠中。然有言曰，太后长居深宫，何以倏忽现于昌平道军前，更遑论投降叛军，于理大违，此疑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