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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起大懿(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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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世,这是第四世了。
燕泊兰还没从第三世久卧病榻、神志不清的煎熬疲惫中回神,她神思不属,索性合眼保持醒之前的姿势,躺在床榻上静静调息。
一切有的没的,先离她远一点。燕泊兰想。
反正,无论她未来是如何权高位重、日理万机,现在的燕泊兰还是一个娇嫩的婴孩。
她还是个宝宝呢,燕泊兰轻怜蜜爱的对待自己。
病疴缠身数年,燕泊兰鲜有全身舒畅的时候,这遍体通泰多的感觉太过甜美,她便不自觉昏昏然睡去。
睡了许久后,窗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有人轻声交谈。
“这是怎么,府里都掌灯了,咱们屋子怎么还黑漆漆的一片。”
“姐儿在里面睡觉呢。”
先前问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有些吃惊:“我晌午走的时候小姐就睡下了,现在还在睡,可是睡了一下午?”
“……是,许是姐儿最近太累。天询监一年放不了几次假,姐儿怕是累坏了,趁着休沐睡个足的。”
问话的人声音里满是不赞同:“这怎么成,歇也不能这么歇的。我得把小姐叫起来行晚膳,好歹垫垫肚子。要是一觉睡到明早儿,可是会伤坏胃的。”
于是,咯吱一声门响后,燕泊兰迷迷糊糊的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推了推。
小手的主人柔柔催道:“小姐起罢,行膳了。今晚有渔航司送来的十几担子鲜货,里面好多以前没见过的新奇海物,净是好东西。下学的少爷小姐们围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了,三房的渝五少爷还叫大鱼拍了一身咸水。这么好玩,您不想看看吗?”
燕泊兰在心里做捂住耳朵翻来覆去状,并不感兴趣,渔航司的东西她什么没吃过。
我不想,下一个。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的,只想撒个娇混过去,自己好清清静静的睡个觉。
燕泊兰不愧装了两世的婴孩,经验丰富,她早就练得一副好演技和好厚脸皮。
她轻车驾熟的哼唧声,嘴巴吧嗒吧嗒抿了几下,接着嘟嘟面颊使婴孩肥圆的脸蛋更显肉感,惹人怜爱。最后,她嘤嘤嘤发出些含糊的鼻音,来作为表演的圆满收尾。
是了,小婴孩就是这么天真无邪,冰清玉洁。演得好,燕泊兰暗暗夸赞自己一声。
这就成了,她确定的想。
稳妥起见,她思考自己要不要打一个奶嗝。可是强行打嗝最为致命,燕泊兰最终还是作罢。
这奶妈,该走了罢。燕泊兰还敬业地端着戏,不敢有丝毫松懈。
又是稳妥起见,燕泊兰决定撑起眼皮确认一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眼前是个娇嫩的丫头,燕泊兰转转脑筋,缓慢地想了想。半天后对上号,哦,这是松叶啊。
等等,松叶?
烛光下,松叶是吃了一惊的表情。她团子脸圆圆眼,吃惊的时候她眼更是瞪圆如铜铃,小脸简直是大圆套小圆。松叶迟疑道:“小,小姐?”
燕泊兰后知后觉的回神,松叶是她五岁后母亲给她精挑细选的乖巧善厨的大丫头。
哦,是五岁后。等等,五岁后啊。
不止这些,眼前的松叶显然不是小丫头片子,她身条抽芽,胸脯微鼓,俨然已是豆蔻年华了。
燕泊兰睁大瑞凤眼,蹭的一下坐起,她拍拍手,摸摸脚,迅速做了下伸展运动。
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这,这身子绝非婴孩,应当是二八年纪。
咦惹,她这第四世居然没从婴孩开始?!
糟,要糟。
燕泊兰抬起头和松叶对视,半晌的静谧后,两人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可真是个骨骼清奇的乌龙。燕泊兰内心恨恨打滚,面上端方,抬起拳头轻柔的拍打了一下云锦绸被,一副娇小姐害羞的模样。
这厢,松叶只当是小姐睡迷了觉,她一面为这些可爱行为动容,一面又想到小姐从小成熟稳重,不想也有此种稚女情态,娇儿作为。松叶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嘴上便安抚加嘘寒问暖:“小姐可是睡久了发怔,这没什么,是个人睡久了也该混混沌沌的,人也不能久睡的可不是。”
燕泊兰配合一笑,此时她脑子清醒多了,急速运转着,分析蛛丝马迹。
“要说睡了这么久,肚儿里也该饥了。晚膳都是备好的,小姐要吃的话我立时吩咐下去,一会儿就好。”
燕泊兰颔首:“吩咐下去吧,清淡点。不要弄多。”
“好嘞,我去盯着,保管妥妥当当,让小姐吃的可口。”松叶捻着帕子,喜气洋洋地下去了。
燕泊兰的淡雅微笑在松叶背影消失后垮了下来,她蹬鞋下床,随随便便披了件褂子,疾步奔向自己的书房。
她在错落有致的书架前站了一瞬,定睛寻找,踮脚抽下一本集子。
“呼,谢天谢地还在这里”,燕泊兰珍重地呼噜一下书集,这是健忘的她提醒自己以及记录生活的私笔,“总算可以让我瞧瞧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元德三十五年前后,再不济就是康定二年左右。燕泊兰想。
她葱白般的纤长手指划到最新的一页,果不其然,开头标着康一。正文是早食午食晚食和一片简而又简的记录,隔了一段空白后,末尾草草的添了一个师字,被朱笔重重地圈起。
师,燕泊兰食指抵在额角,她还未绞尽脑汁地回想,此事的记忆便迅速浮现。
这是康定开年的大事。师即帝师,刚即位不久的小皇帝要择师从学了。
说到帝师,在大懿帝师有三类。
一是真正给皇帝教授知识,讲诵道义的大儒;二是立下赫赫功勋、德高望重的良将贤相;三便是本朝最重量级的玄学机构——天询监的代表,一般代表是作为门面担当的天询令令主。
也就是燕泊兰领任。
尽管在大懿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天询监是个极其接地气的机构,孜孜不倦的向朝野输入某些很新奇而生活化的小工具,比如好用价廉的漱具、柔软的方便纸以及…大懿女儿们离不了的女儿巾。
但还是改不了它是个玄而又玄的地方。毕竟,天询监有天询令,而执掌天询令的令主能借助天询令,维持太虚天子楼。
太虚天子楼是一处可以存留魂魄的秘境。这里温养着包括从开国太祖帝到刚刚驾崩元德帝为止的所有大懿皇帝的魂魄,被嘉许进入太虚天子楼的良将贤相忠魂,以及不少皇后妃嫔的芳魂。
这里所有的魂魄,是大懿历代君王的鉴身之境,是大懿朝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的定海神针。
这也足以可以看出天询令令主的地位。
与之相提并论的是天询监监主掌管天斗仪,这天斗仪又是一方国之重器,不过这件重器属于皇家秘辛,不为外传。原因在于天斗仪的用途是淬炼皇脉,择取储君,并且真实可靠不含半点水分。所有的适龄皇子皇女都要接受天斗仪严苛的淬炼。而淬炼过后皇脉只会留下一人。失败的皇子皇女将失去自己稀薄的皇脉,成为一方富贵散王。而留下来的那一个自然尊贵非凡,无论男女皆为君王。
而多年淬炼下来,倒也有五指之数的女皇出现,这也间接的导致了当今大懿女儿亦能顶天立地,巾帼不输须眉。
看来,变故始于师,而因果全归于自己。燕泊兰手指摩挲着纸页,心里倒是大定。
原来是冲着这帝师之位来的。看来,自己做了三世的帝师,有人看不惯,要取而代之。
被别人通晓自己的经历事迹,还插手了自己的复魂使自己晚了十四年醒来,这是件大事,背后还隐隐有着阴谋气息。不过,燕泊兰并不吃惊。
世事本不平。就算仙荫护国,魑魅魍魉也断然不绝。她从来不是个走一步想百步的人,见招拆招便可。以她天询令令主的身份,此言已算过谦。
只是,能做此事的人屈指可数,她熟悉了解的,就有一个人。
天询监的监主,她的老同僚,骆惊雪。
会是你吗?燕泊兰沉思。
思考间,枫林晚的女孩们小声嬉笑搡着闹着进来,小丫头片子再小声也架不住一群人同时嗡嗡作响,燕泊兰思绪被打断,便收了心思。她掀帘打量一眼后缓步走出书房,饶有兴趣地看她们仿若一窝春雀般蹦蹦跶跶来往。
有好奇打量的小丫头看到了燕泊兰停在不远处,虽然心里发虚,还是不由自主的盯着主子看。
主子可真好看啊。远远望去像个玉雕。
因为以身温养天询令,燕泊兰底子极差,整个人白的发虚,连嘴唇都是血色极淡的浅粉,像个假人。与洁白肤色产生极大反差的是她鸦黑的长发,此时松松散散地披着,光滑闪亮如上好的绸子,凉凉挂在她单薄的身体上,燕泊兰站在那里像是驻了一片带着雪气的薄云,空气里仿佛都因她染上了幽幽的冷香。
虽然她极瘦,肩背薄似纸片、形容憔悴,但看着却不颜色可怜。出身于将门世家,燕泊兰身材高挑,骨架较大,宽肩长腿。再加上天询令赋予了她或多或少的威压,使她尽管瘦的吓人,但威仪不减。
虽然这么说,但小丫头们俱不怕她,燕泊兰待女娃们是极好的。
那小丫头呆愣愣的看了燕泊兰半晌,目光下移,突然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推推自己的小姐妹,窃窃私语。不多会,这个推那个,那个搡这个,一个两个的凑在一起咬起耳朵。
接着,整整齐齐的一排小脸蛋齐刷刷的看向燕泊兰,眼神直接并且赤裸裸。
燕泊兰心里略微发毛,她醒在不合宜的时候,休憩不足,此时脑筋转的尤其缓慢。
所谓良事始于首,做好第四世的开头,她这第四世必会早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活得如同前三世一样圆满。
对,好的开头。
那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干嘛都盯着她?
燕泊兰动了动,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到了身上此刻清凉透风。
松叶布好膳后姗姗来迟,看了一眼燕泊兰穿着马马虎虎、露出了半扇锁骨,她惊讶道:“小姐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吹了风要头疼脑热吃不下饭的,明天还有公务呢。”
很好,燕泊兰啼笑皆非的瞥了一眼看热闹的小丫头们,看她笑话呢。她背影潇洒中带着一丝仓促,匆匆回屋,仔仔细细的换好一套旧衣。
良好的第四世,从穿好衣裳开始。
昨儿是休沐的最后一天,今早便要入宫做事了。松叶和小丫鬟们服侍着燕泊兰穿上天询监的朝服。她是天询令令主,这朝服是独一份的,样式繁琐不说,花纹也华美非常。黑红两色大气沉稳,花纹上用金丝勾着,低调奢华。
松叶用腰封为她束腰,又唉声叹气:“小姐这腰可是又瘦了。哎呀,真是一把楚楚可怜小蛮腰。”
燕泊兰一面乖乖抬手动作,一面认真的纠正她:“我不可怜。再说,不止楚王好细腰,大懿近年也尚此风气。”
“我呢,乃是随势而动,一直走在大懿流行之风的队首。倒是你松儿,你看看自己的腰,最近是不是得收收胃口了。”
“这……”,松叶立时像个锯嘴葫芦霎时收声,她平生好厨也好吃,最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自知无可反驳,便加快了服侍速度,半晌后,燕泊兰便舒舒服服地坐上了马车。
果然,还是这招管用。燕泊兰低头抚平宽大衣袖的小褶皱,摇头笑了笑。
一刻后,马车缓缓停住,已然到了宫门。官员们都纷纷下马车,结伴入宫,毕竟宫中不得纵马是老规矩。不过,燕泊兰作为天询令令主一直被恩准坐轿代步,只是这是她复魂后第一次入宫,还是恭谨点才心安。燕泊兰这么想着便推了轿子,自己带着随侍走进去。
跟着燕泊兰使唤的随侍是个机灵的小鬼,叫水清。
他是随侍不是太监,自大懿开国以来,就没了做太监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燕泊兰沉默的走在前面,他巴巴的跟在后面。
燕泊兰长腿不停,顺着日常路线按部就班的疾走,只是在经过沁梅园的时候,守着院子怔怔的想了会往事。这一想就有些耽误时候,眼见着时辰将至。燕泊兰顺着主路便要大刀阔斧的左拐,奔向通宙台。
她还没走出几步,水清颠颠凑过来,疑惑的问:“主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不先去点卯吗?”
“还是您找舒副监有急事?”
燕泊兰骤然停住脚步,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眉头皱起:“书……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