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有感情》潇洒鱼

48、第四十八章

　　夜色悄然降临，逐渐变得浓郁。云中殿中八十一盏孔雀琉璃灯尽数被点起，煌煌的灯火交相辉映，将殿内照成了明晃晃的白昼。

　　席云亭闲坐在对窗的位置，身前是一副宽大的揪木棋盘，盘上黑白纵横交错，蕴着一股复杂玄奥的深意。
　　此时此刻，他一言不发，正观看别人下棋对弈。

　　沈无事就端坐在棋盘的右侧，此时的他装束稍乱，头上未束冠，有一绺发丝已然翘成了一根挺拔的“呆毛”，晃来晃去，专门丢人现眼，而他非但不理会，还耷拉着眼皮，仿佛随时就能闭上双眼，安稳入睡。
　　桌上的沙漏转了一轮，沈无事放下黑子，朝对面的人微微笑道：“臣棋艺不精，是臣输了。”

　　云列涯的手停在黑金楠木棋筒里，还没收回，而他的目光像烙在了棋盘上，始终没有移开的迹象。
　　如神鬼雕造的孔雀琉璃灯之下，浓墨重彩般的光影印在云列涯的脸上，让他的五官柔和了不少。
　　云列涯无疑是好看的，薄唇红润，鼻梁挺直，眼睛是眼尾上挑、深邃有神的桃花眼，剑眉深郁如墨，斜飞入鬓，飞出了不可一世的倨傲。
　　他不断摩挲着筒里的棋子，嘴角微扬，透出淡然的笑意，温声说：“静远不专心了。”

　　静远乃是沈无事的别字，取自“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含义深厚，耐人寻味，就是极度不符合沈无事的气质，让人怀疑是沈无事从书里瞎摘的。

　　沈无事将双手揣进袖子里，笑得一脸从容：“不敢不敢，是陛下的棋艺出神入化，再加上臣数年未与人下棋，棋技倒退了不少，自然远比不上陛下。”
　　云列涯发出一声轻叹，声音放柔，无可奈何地说：“静远，面对朕，你还是太拘谨了。”

　　席云亭瞧了衣冠不整、举止散漫的沈无事好几眼，实在看不出这人哪里拘谨。

　　“小友。”云列涯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席云亭这边，近似慈眉善目地说，“这场棋局，你可看出了什么？”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近乎占满，彼此纠缠，犹显错落缭乱。

　　席云亭依言细看，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轻飘飘地吐露一句：“清浊混沌，人间乱象。”
　　云列涯不动声色地听完，片刻后才语重心长地说：“是啊，人间乱象。有人的地方，何处不是乱？何处不是争纷？”

　　沈无事见缝插针地拍马屁道：“所以苍生才需要陛下。”
　　“呵。”云列涯笑容很淡，看不出多少喜色，他顿了许久，轻描淡写道，“任重道远。”

　　一阵风接着云列涯的尾音飘忽吹来，吹得桌上的灯火不住地摇曳。
　　席云亭在光影摇摆间慢慢地垂下眼帘，开始暗自思忖。

　　云列涯变化很大，甚至可以说，比起当年，不像同一个人。在席云亭无比清晰的印象里，云列涯就是个出手阔绰、大方爽朗的公子哥，时时摆着脸谱似的笑容，喜交友，爱游历，素来能说会道，最大的“特点”估摸就是他自己的“大嘴巴”。

　　席云亭初次外出游历时，还是个名声不显的小少年，在外人看来就是初出茅庐的小后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有一年，席云亭赶路返回宗门，被在路边村庄里兴风作浪的妖魔吸走了注意力，便倾力铲除祸害，成功保住了濒临死亡的村民。
　　就是因为这场斩妖除魔的豪举，席云亭认识了云列涯。

　　这位大乘修士不知是何时踏入村子的，他既不帮忙，也没捣乱，在席云亭斩杀完妖魔时，才慢吞吞地从暗处走出，看悠哉悠哉的神情，就像随处乱逛、误入迷途的游人。

　　彼时云销雨霁，村庄破败不堪，村民散了一大半，只留下几位哆哆嗦嗦、却仍强撑脊背的老人家。
　　进犯村庄的妖魔是只凶残的金丹妖熊，尸体横陈在泥地里，碎成了几块肉泥，像平常人家倒掉的、不能直视的残羹剩饭，死得不能再死，常人见之不免心生呕吐之欲。

　　这云列涯甫一出现，就直奔席云亭而去，在路过妖魔的尸身时有意无意地踩上几脚，然后热情似火地抓住席云亭的手，先是慷慨激昂地痛斥妖熊罄竹难书的罪行，再声情并茂地夸赞席云亭的正义勇行，最后报出自己的姓名，扬言要跟席云亭结拜。
　　席云亭近乎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的长篇大论，听到“云列涯”三字时，他不由得一愣，后来如梦方醒般地拒绝了云列涯结拜的请求。

　　毕竟“结拜”不是小事，云列涯如此热衷，想必是把五湖四海的修士都当自己兄弟了。

　　虽然结拜没成，但两人安顿好村民之后，出乎意料地成了一对顺道同行的友人。
　　一路上，云列涯的嘴巴就没停过，他以滔滔不绝之势，倾情讲述自己从小到大的见闻，仿佛只要合上嘴，他就会立即倒地死去。
　　席云亭也不嫌吵闹，像是拥有海纳百川的包容，将云列涯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连片刻的分神都不曾有过。
　　不出一日，两人来到了太虚的地界上，因终点不同，很快分道扬镳。

　　那年修真界纷争不停，席云亭斩灭金丹熊妖的消息不胫而走……

　　桌上的灯火再次晃动，光与影迤逦摇摆。
　　云列涯静坐着，俯视下方的棋盘，眉眼间依稀有沧桑之态，气质内敛又深沉。

　　“小友。”云列涯又一次温和出口，“在京都暂居多日，可住得习惯？”
　　席云亭抽回心神，含蓄地笑道：“京都钟灵毓秀，风景绝佳，怎会住不习惯？”
　　云列涯不置可否地一笑，目光依旧留在棋局上。

　　少顷，白天领席云亭进宫的李公公迈着他颠颠颤颤的小碎步，行色匆匆地小跑至云列涯身边，俯身贴耳说了几句。
　　李公公把声线压得极低，凭席云亭的功力，竟然只勉强听清了几个字。

　　待李公公说完，云列涯豁然起身，骇人的威势兜头而来，压得李公公挺不起腰背。
　　在云列涯转向殿门后，一阵尖利的惨叫声无孔不入地钻进云中殿，无所顾忌地在殿内回荡。

　　沈无事慢吞吞地站起身，还顺道拉起席云亭，再款款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李公公强颜欢笑地扬起脖子，藏在宽袖中的手还在大幅度地颤抖。
　　“北城门……”云列涯眼神冷得吓人，语气中含着几分癫狂，“邪魔妖孽竟敢作祟。”

　　云中殿外，北城门守卫统领田姚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路，一边胡乱脱下染上腥血的铠甲，他脸上糊着脏兮兮的眼泪和鼻涕，神色恍惚，稀里糊涂地乱喊乱叫，若不是被人搀扶，早就“五体投地”了。
　　“城门……”田姚脚一软，倒在随行士兵的怀里，猛地大喊，“有鬼啊！”
　　接住田姚的士兵近距离受到了男高音的冲击，一个手抖，差点把人甩出去。

　　“鬼啊！杀人啊！”田姚变本加厉地尖声高叫，“陛下！救救我！它们要进城门了！”

　　一名值班的小太监弓着身接近，随即捂住口鼻，轻声劝道：“田统领，皇宫重地，不得大声喧哗。”
　　田姚呆滞地看向他，顿了老半天，又继续高喊：“城门外有鬼啊！”
　　小太监表情扭曲地捂住耳朵，见田姚油盐不进，懒得和他多说，迅速地闪到一旁，就怕再一次受到殃及。

　　就在这当口，云中殿花里胡哨的殿门不急不缓地打开，一道伟岸的金黄身影逐渐走来……
　　田姚晃了晃头，下意识地定睛细看，待看清了云列涯的脸庞，他那摆着好看的脑袋一下子有了运转的活力，很快清醒了过来，由于太过激动，这个衣架饭囊奇迹般生出了天大的气力，甩开搀扶着自己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奔向云列涯，嘴里哭诉道：“陛下！北城门有难啊！”

　　云列涯脸色阴沉，目光投到北城门的方向，看都不看田姚一眼，冷声说：“详细说来。”
　　田姚的手僵硬地高举，离云列涯的衣料只有方寸的距离。他咽了口唾沫，慢腾腾地将手放下，顺当地操起哭腔道：“事情是这样的，弟兄们兢兢业业地守着城门，就在黄昏末尾，有……有一个兄弟失踪了。小的派人寻找，结果无一人返回。小的担忧不已，就亲自……”

　　“够了。”
　　云列涯面无表情地打断，而后转向方才赶来的顾冰霜：“情况怎么样了？”

　　顾冰霜开门见山道：“北城门受袭，侵犯者乃是一群魔物，目前还未触及大阵，徐家已派主力镇守城门。”
　　云列涯问：“领队的是徐行生？”
　　顾冰霜回道：“是他。”

　　云列涯双手交叠在背，视线无意似的扫向沈无事，用感慨的语气说道：“后生有为啊。”
　　沈无事面现微笑，露出了一对小酒窝。

　　席云亭仰望着黑不溜秋的夜空，始终没有出声。
　　今日无星也无月，天空黑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洞。
　　他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沈无事用手肘轻撞席云亭，随口问：“少年人，想什么呢？”
　　席云亭转头看他，低声说：“我要回去。”

　　注: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出自《淮南子·主术训》：是故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