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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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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时胡风东渐,礼教开通,闺阁女子驭马极为寻常。丰采骑术虽算不得好,倒也对付得过去。她情急施术,形体幻化。骏骑掣电追风,在重檐屋宇上行若平地,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驰至荒郊。身后景物愈加渺茫稀微,终于遥不可见。
她一路向西,走了不知多少时候,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华服嫁衣,满头插的珍珠螺钿。如此打扮太过碍眼,到了人烟稠密的所在只怕还要遭人盘问。于是急忙卸去胭脂钗环,将青丝胡乱一挽。又与乡野农妇调换一套粗布衣裳,用首饰折抵做干粮,方才匆匆启程。
丰采一心记挂北堂蛮生死音耗。即便倦乏,也不敢歇息。眼看天色慢慢黯淡,天又降雨,道路崎岖泥泞。那术法变出的坐骑可以不吃不饮,她却没有这等能耐。困意上涌,眼皮更加沉重,下巴不住轻点。就在恍惚之间,她身躯一斜,滚下马来。
先前她向人说“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必然回来”,想松州离故土万水千山,何其迢迢?还不是因为这马儿有千里神行的速度,打个来回,也只十天罢了。所以并非是她信口开河。然而这样快速狂奔中途坠马,何等危险?她一念犹没转过来,黑影飘然闪过,托住她稳稳放在地下。
丰采合目喘道:“这是你第二次救我,多谢你啦。”
因这妖怪相貌狰狞可怖,所以她一直以来始终保持警惕。不曾想到,她出嫁当天宴上逃婚,这怪物竟一路尾随,还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丰采又道:“松州太大,人海茫茫,我该去哪里找?你知道他眼下人在哪里么?”
怪物摇头,示意她低头瞧。只见那截断掉的红线,线头约莫两指长短,奇的是原本松垂的断处刻下如得灵助,直直竖起,指向西南。丰采“咦?”了一声,那丝线不住轻扯她脚踝,仿佛在说:随我来。
她暗自忖道:反正没别的法子可想,一试不妨。于是拢住缰绳,拨转笼头,向红线所示方向驰去。
松州地处川西边陲,壤接吐谷浑,邻近吐蕃,乃战略要冲喉口,兵家必争之地。自唐兴以后,吐蕃与唐便是比肩称雄,互为虎视。欲战不战,欲和未和的状态。自松赞干布接位后,遣使入唐,以示两方修好。贞观十年时候,松赞干布再度遣使冯德遐入长安奉表请婚,嫁一位公主入蕃和亲,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不料唐王未允。于是这才有了松赞干布兵进吐谷浑,掀起扰边犯乱之祸,翌年八月兵屯松州西境,口称前来迎娶公主。
入州界,眼中风物自与南地迥别天渊。苍山青城,有万年不老松柏,郁郁葱茏,其州名就得自于此。丰采哪里有心情赏景?只稍事歇息,即刻催鞭赶路。兵燹延烧,大路上几难见什么人影。原本北往南来负货商贩,都因避战事绝足不履境内。她一个十来岁的妙龄少女,独自骑马,走在荒芜坦途上,显得愈加突兀怪异。更别提身后还跟着个山熊身材,幽灵般的大怪物了。
乐丰采离城郭,却恐误了方向,因而缓缰慢驰,走走停停。红色丝线时而指东,时而指西。随着愈近莽野,指示越是急迫,丰采也越加心急如焚。
眼看红日西斜,一阵风过,几许腥臭送入鼻端。她逆风疾行,过一道隘口,再向下走得一箭之地。便分明瞧见许多刀斧斫痕,残兵断簇,钉在树上石缝当中。她一颗心悬在胸口没处着地,急忙跳下鞍子。又行数丈距离,就有尸身横陈于道,或缺手或断足,鲜血业已干透,惨不忍睹。
踝上猛然大力拉扯,她不由自主跌出几步,扑倒在地。眼前明光耀目,斜插树身上那柄雪亮的利刃,不正是“雪骨昙光”?丰采见了,眼泪险些又要掉下。她鼓足勇气,将尸身扒开,方才发现不是他,冰冷尸骨底下尚还躺着一人。
这才叫做先悲后喜,丰采勉力将北堂蛮拖出坑洞,脱口便道:“臭小子!没死就不要装死吓唬人玩。你当这样很好玩么?”
唤了几声,探手去摸颈侧。脉搏虽弱,到底在跳,只不知在这里风吹雨淋,躺了多少时候,连伤带累,已是手足冰冷没知觉了。丰采既知他性命无恙,就大大松口气。将他身子横放马背,雪骨昙光还入皮鞘,用布缠裹挂在鞍侧。
她暗道:从前你那般欺负我挤兑我,口中从来不留德。这次之后,叫你知晓什么叫做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一辈子忏悔自己从前过错。不对,想你脸皮那么厚,脾气那样坏,肯定不会承认被女人救过命啦!唉——
她拢一拢衣领,抬头天色已昏沉,晚间怕是只能露宿郊野。
不想入夜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绵绵密密。更增几分凄伤寂寥。
那只怪物匿身不见,唯有岩洞内火光闪烁。丰采把他脉息,益见平稳有力,额上微有发烧,四肢仍旧冷然没温度。丰采将他放在篝火旁边,拿布蘸酒在臂上来回擦拭。摩挲片刻,果然开始回温,或许火烤的缘故,他面色仿佛好了许多。
丰采蹙眉,静静瞧了他会儿,叹道:“有时想想,你这人当真可恶透顶,真不想再理会你的事了。可是有时又觉得,你也并非一无是处。我还记得有段时候,我夜夜做噩梦,总梦到凶灵缠身,每天早晨都哭着醒过来。旁人问我时,却不敢说出真相,怕他们不肯相信。后来被你知晓,当面笑话一通,说什么‘女人就是胆小’又说我‘疑神疑鬼,一惊一乍,小题大做’。我足有小半个月都不睬你,本打算以后永远永远不睬你了。”
“没想到……”说到此处,她低头抿嘴一笑,接道:“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家传的宝贝悄悄偷出来,放在我家门口。听说‘雪骨昙光’有辟邪之能,我将它在床头悬了三天,果然从此后便不做噩梦,睡得十分安稳。我后来才知就为这个事,你屁股都被伯父打烂了,一个月下不了床。犹是这样,你还嘴硬,就是不肯说出宝贝下落。后来还是我爹将刀物归原主,方才真相大白。”
她话语戛然而止,骤地兴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觉,暖融融,心头快跳数下。不知不觉间,指尖已伸到人家颊边,肌肤将触未触刹那,陡然醒悟,正要缩手,忽被人一把抓住。
听北堂蛮沙声问道:“后边呢?”
丰采急得抽手,脸上发红,口中忙抵赖,“后什么边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非但不放,反握紧了些,追问道:“说了半天,都没讲到重点。后边你的结论呢?”
丰采只得转移话题,道:“你几时醒过来的?”
“‘屁股被打烂’那个时候清醒过来了,本来还想听你夸赞几句,结果到了关键时刻,你居然不说话了。喂,不要转移重点,我还在等你那句‘我喜欢你’呢。”
“谁喜欢你?……厚颜无耻。”
“就是我喜欢你啊。”
他神色尽管憔悴,双目之中却满是笑意,转过头来盯住丰采,复又直截了当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这句话重复几次都无妨,怎样?还要听吗?”
“我不……不要听了,拜托你快住口吧。”
他慢慢起身,凑近前来,将头靠在她肩上,低声调笑道:“没想到你也会脸红,还真可爱。哎,别打,我负伤在身,若打出个三长两短,你也过意不去吧。”
丰采推了两推,推之不去,实属无奈,“别胡闹了,这是我的肩膀,不是你的枕头。”
“不要小气,借一个方便,靠靠就好。反正呢……”他语调一转,意味深长道:“你没有同他拜堂,却千里迢迢跑来找我。这就证明,我在你心里比他更重要。你不用回答,你的神情已经在说是了。”
听他提到白沐,丰采心中震动,一时失神。他说得不错,今天以前,丰采满心牵挂,只是他生死未卜。刻下想到自己当日将白家公子一人丢在喜宴上,大大不该。回去后,该如何向他,向所有亲朋好友做交代?
北堂蛮合目,长长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那天奉令出征,中途遇伏,被人截断后路,我就料到你预言要成真,没命回去啦。后来负伤,心里只是想着,要能再见一面,我一定不会再凶你,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凶你了。”
“……可是,我喜欢看你生气的模样。恶劣么?哈哈。那是因为你对谁都礼数周到,举止温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你这样子周全别人,不觉得累么?”
而我眼中所见,是全然不一样的你。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轻声说道:“要是现在我在发梦,就别叫醒我。让我再睡片刻……”
“再过……片刻就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