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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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枂？她做的原来是这个？”时月风听冬信讲完，啧啧有声：，“我这一趟都没听说这些事。”
“您认识她？”
转眼瞥见夏征那逐渐猥琐起来的眼神，时月风哼一声，一个爆栗摔在自家弟子脑门子上：“想哪儿去了？不过一面之缘，都不知道名字。况且要不因她，我还收不着你呢。”
一听真有缘分，别说秋渊，连春生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时月风也不吊人胃口：“也不是什么事，十几年前淮南不是大旱闹饥荒吗，我恰好逛到那边儿，就想顺手收个徒弟，一是救人，二能撑门面。”他指指瘫在桌子上的兰生，冲夏征道，“你当时就趴在路边上，样子比他还惨，看过去就不像是活人。”
身旁没了声息。冬信转头一看，夏征正沉默着，神色有些阴翳。大约是想起自己当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情状了——她如此想着，拍拍他肩膀以作安慰，夏征回以一个勉强的笑，转头问时月风：“我不记得见过她啊？”
“你都晕得只剩一丝气儿了，怎么可能记得。”时月风难得露出一丢丢怀念神色，“我当时想的是，撤了剑从天上往下落，离得最近的第一个活人就是我三徒弟了。刚取中你后面趴着的一个，就看见她走过来蹲你旁边，袖子一挽开始上下其手，完了把人翻个面，就摸出一颗丹药往你嘴里塞。”
秋渊一脸惊悚：“她也看上二师兄了？”
“或许。”时月风摊手，“若不是她，我还没看出来人活着。知错要改，于是我过去跟她讲，我看这位有眼缘，想收他作弟子，还望道友行个方便。她愣了会儿，看了我俩好几圈，什么都没说就收起药走了。”他摸着下巴，“当时我以为她跟我是同路人，想积德行善，只是脾气怪异。现在来看，莫不是早就在物色人选？”
夏征顿时脸色煞白：“您别吓我……”
“这不是没成嘛，担心啥。”时月风嘿嘿一笑，“你现在是云海门的，跟她，或者千机派，都没半点相关。真有人为这个找你，为师给你出头。”
夏征脸上露出些既感动又后怕的神色来。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正时刻关注着兰生的春生抢了个先：“放心，这么多年，要有事早有了，不至等到今天。”
他示意剩下的人看闭着眼睛的兰生：“与其深挖那些陈年旧事，不如商量商量他该怎么办。”
对，眼下最紧要的是兰生的事。冬信想了想，举手：“我说，要不送他走算了？一场误会而已，他是晏枂的傀儡，本就不该牵扯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况且晏枂以人炼傀，行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论理，我们还应该帮那些人追索她才是。”
“我就一句话。”夏征叹气，“师父，以后收徒的时候，您可看着点儿。”
时月风干笑。
秋渊倒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春生将他表情看在眼里，语重心长：“秋师弟，收收求知心吧。先不说人活着才能求知，有些事本就不该探知，想都不要去想。”他看向时月风，“师父，我也觉得，将他留着并不妥当。”
“我又没反对，看你们这一个个急赤白脸怕引火上身的样子。”时月风挠挠头，“虽说他不亲灵力，没有晏枂控制还能做些复杂动作，我对此有些兴趣……”他被春生一瞪，立马改口，“也就是想想！炼人作傀丧尽天良，此等邪术岂能容于世间！他肯定是要送走的，你们有谁要跟我一起？”
“是因为不想自己扛人，所以找弟子当苦力吧。”夏征眼一翻手一抬，袖子上的水滴滴答答打在石板地上，“这水沾在身上，像把灵力困在身体里似的，想烘干衣服都不行。好歹等我们换一身干的吧？”
“行，谁要去就快去换衣服。”时月风抱起手臂来，往旁边一站，“一炷香。”
春生打了个哈欠，晃着回房，算是表明态度。夏征说一句“我不掺和”，也慢悠悠往屋子里去，唯有秋渊一溜烟没了影子。冬信往前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回身道：“师父？”
“怎么？”
“管午饭吗？”
“管！”时月风一挥手，豪气冲天，“不拘哪一派，等交完人，我们就讹那家一顿！你说来的都是名门，料他们总不至于为这么大个功劳，吝啬一顿午饭！”
不愧是师父，蹭饭都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相处近十年，冬信早对自家师父没了脾气，只一边摇头一边往自己屋走。孰料抬了脚才几步，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沙哑至极的询问：“这里……是哪儿？”
冬信遽然回头。
先前趴在桌子上的兰生竟已醒了，身子动了一动，又抖了一抖，垂在身旁的手抬到中途，又精疲力尽般落下去。他勉力转过半边脸来，额侧抵着水汪汪的石桌，两只眼睛仿佛撑不起眼皮，半睁不睁巡视周围一圈，声音弱得像根游丝：“你们……是谁？”
冬信与时月风对视一眼，彼此骇然。若说兰生先前看起来还确乎像是傀儡，现在这两句一出，有思想，会怀疑，能判明周围情况，说话流畅，看上去倒如同活生生的人了。千机派的巧工还没有高超到能令傀儡与真人在各方面都一般无二，而炼人之术……冬信想起传闻中被灭的尸阴宗，为了防止炼成之物再有人心，反抗暴行，他们甚至会向傀儡脑中钉入长钉，再作法以搅乱神魂，因此尸阴宗的傀儡虽是由人所制，力大无穷，行动说话却远比常人粗蠢。
他真的是傀儡吗？
冬信仍旧怔忡间，时月风已反应过来。他猛地伸手，握指成拳，就要将兰生敲晕。本是十拿九稳的一招，谁知道兰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挺身，往后一挪，整个人从桌边滑摔到地上，于是时月风的一拳将将落了个空，狠狠打在了石桌上。
兰生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身水蓝的袍子顷刻被水和着沙尘染出大片脏污。他挣了几下，没挣起来，只得继续躺着，望向时月风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敌视与警戒：“手部？”
手部？
这个名字冬信未曾听说过，像某个奇怪的门派。但她无暇细想，只是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再来一掌——敲晕了明显更方便带走。若说时月风刚刚那一下算他侥幸逃过，现在这躺在地上空门大开的样儿，明显不会再失手。但师父怎么没动？是要她补刀吗？
她正要上前，被时月风伸手拦住。他居高临下看着兰生，眉目之间隐约有些轻蔑的意味：“风目？你以为这是哪儿？天老子都不伸手一管的地方，他们也敢来？”
兰生皱起眉头，并不答话。片刻，他头一偏，淡淡岔开话题：“敢问尊驾何人？”
“何人不重要。”时月风挑起一边嘴角，弯下腰，一手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一手指着倒塌的院墙、空屋、还有半间厨房，“重要的是，赔钱。”
“啊？”
“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却发疯打坏我们的屋子。”时月风冷笑，“恩将仇报，还想我好声好气？”他上下打量一番兰生，“哦，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有钱的。那就卖到南院去，想必卖身钱也够使了。”
想必是没见过这阵仗，兰生一时愣住。他张口结舌好一会儿，又好气又好笑地别过脸：“本……我有钱，会赔的。”
“哎，有钱啊，那没事了。”时月风眼珠子一转，立刻把人放下来，表情从义愤填膺瞬变一副真心的愧疚，“原来是贵客，失敬，失敬。我先赔个不是，待会儿请先生去镇上吃个酒席。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直到这会儿，冬信才听出来师父究竟想干什么。她简直要拍案叫绝：他这是想一边探听情报，一边把人骗到乐兴镇上去啊。
兰生笑一笑，似乎是恢复了些许力气，说话也变得流畅多了：“不必如此客气，称我谷汀便是。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师父，这是……”
秋渊刚换好了衣服，出来看见这幅场景，也懵了。时月风没应兰生，倒先回头冲秋渊使个眼色，口里热络道：“秋渊，快找件衣服带先生去换上。”
秋渊也是个懂的，露出个“我懂得”的笑容，便忙上来，对兰生笑道：“请随我来。”
两人走得远了。时月风眼看着屋子门一关，脸上一分真九分假的笑意呲溜一下收起来：“兰生于空谷，亦生于汀渚，这假名编得倒还有点意思。”
以假名示人，倒也不是什么难预料到的事情，只是用与本名相关的字未免有些冒险。但冬信对此的兴趣远不如对其他东西的兴趣：“师父，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傀儡？”
“我也觉得。”时月风耸耸肩膀，“眼神灵动，行走如常，脑子看上去也不像生锈了的，要么就是晏枂有秘法，要么就是那些人撒了谎。”他眼光往冬信身上一转，嘿然一笑，“你若是有兴趣，就跟着来，看为师路上怎么诓他。”
“好，我再问件事就去换衣服。”冬信擦了把额头前流下的水，“手部是什么？”
时月风的脸色略略阴沉了一刹，随即又仿若没事人般语气轻快：“这事你听了，可别出去随口乱说。”
冬信连忙点头，但见他掰着手指细细历数：“手部，是‘风目’四部之一。所谓‘风目’，风为耳目，处处有风，则处处有耳目，是当朝朝廷下在神陆各处的暗棋。‘风目’又分四部，耳心口手，耳部，探听消息；心部，挟势弄权；口部，以言弄众；手部，杀人清障。我当年曾与手部略有牵扯，其中修行者甚众，且有不少各门各派高手，由此也可推得风目的根子扎得有多深。”
说到这，时月风伸出手，也不顾冬信头发还湿着，便上手揉了一揉，又笑：“但他们肯定不会到赤骨原上来。一眼就看得尽的地方，又荒无人烟，你也不必担心碰得上那些人……一辈子遇不见最好。”
“风目”……看师父这样子，心里想必也藏着道不得好的伤吧。冬信颔首，不再追问个中缘由，而是挑了个另外的话题：“那，这个人就是朝廷命犯了？”
“曾经是，或者不是。”时月风的话音里隐约掺上些讥诮，“‘风目’手中的冤狱……也是不少的。”
冬信心里一颤。她本欲岔开话题，没想到还是无意戳了伤处，有些许愧疚。生怕再一句又伤了人，她以要换衣服和放东西为由，急急回了屋去，独留时月风一人在院子里。
赤骨原的天一如既往晴着，日头毒辣。时月风仰首，朝着太阳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恍然间，又看见八十三年前的那一日，鲜血漫天卷地，满目都是冷却沉凝碎裂的殷红。
他跪在地上，攥着血泊中渐渐冰冷僵硬的手，哭到红肿的双眼再看不清惨白的脸，喊到嘶哑的喉咙再叫不出一句爹娘。那名自称看上他、要收他为弟子却被他闹着要回家的中年人站在他身后门槛外，袖着手，轻飘飘地问：“你想不想报仇？”
当时还叫做时砚的小孩子猛然回头，双膝跪下，额头狠狠磕进干涸的鲜血里：“想！”
他原本想将父母尸身收敛，可那时师父突然同他说有人来，便带他远遁，再回去时，父母的尸首已不见了，后来，也只能立个衣冠冢。
数十年修炼太久，兼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下令的人依旧高坐皇位，当年直接负责这件事的人已经死在权力倾轧的暗流里，尸骨无存。他又能怎么样呢，以一己之力对抗皇帝，对抗整个朝廷，对抗淮朝数百年经营出的庞大暗探体系，还是对抗深深勾连其中的各大名门？
到最后能做的，也不过就是每年回江陵去，给因罪不入族谱、不入宗祠，只在野地里立了衣冠冢的父母上坟，再重重磕个头，说声不孝罢了。
他曾名时砚，又被师父更名时月风。一愿端方正直，一向清风明月，可他哪一个都没有做到。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