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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日(上) ...


  •   清晨的法租界像是一碗炖了一夜的鱼汤,全都泡在奶白色之中,飘飘渺渺的,乍看下还能隐隐绰绰看到几幢洋楼的轮廓,再仔细一瞧,又什么都藏到了那鱼汤里了。
      陈记糕点店的小徐今朝又来送蔬菜。王妈就歇在后门的藤椅上,做着针线,眼看一方帕子马上就要绣好了。小徐来得晚了,怕王妈教训,便捻手捻脚地将蔬菜搁到她脚边。王妈松散地睇了他一眼,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手上的事也未停下来。
      小徐想了想她的眼神,不敢多说话,生怕多说多错,放好蔬菜之后便匆匆夹着尾巴跑进了鱼汤之中。待走到自行车旁,腿都跨上去了都已蹬在踏板上,他烟瘾犯了,一摸口袋,猛地想起来还有一件大事情要办。
      虽然是怕王妈,但大事情不办不行。小徐搓了搓手,赧着脸小步挪回了王妈面前。
      王妈看到他过来,那张黄黑的瘦脸上又是惧又是羞的,生怕她多怪罪一分。她心里好笑,也不绣花了,面上端出往常那副菩萨样,问道:“侬又有啥事体?”
      小徐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妈,讪笑道:“王妈,我们董老板说,你看了就晓得了。”
      “董老板”名字一出来,王妈的眼角眉梢就去了那股揶揄劲儿。她赶紧接过那纸条,小心地展开来,一眼扫了过去——
      她垂目读完了那纸上的内容,就这一眼的时间,在小徐的眼中,那些所有原本存于她脸上的慈悲的、细致的喜怒忽而都如影般飞了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停滞般的空白。
      王妈紧捏着那纸条,从藤椅上起来。那方搭在她膝上的帕子就此无依靠地掉了下去,落到地上。她却也不理会,只死死盯着那纸条。
      小徐见她脸色不对,疑声问道:“王妈,你还好吗?”
      还好吗——王妈下意识地想答,却又被他的声音给喊回魂来。她抿着嘴,又低头看了看那纸条,顺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手一擦过脸,眨眼间,那菩萨又重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她谨慎地折好那纸条,然后弯腰拾起了那方帕子,冲小徐微微一笑,平静道:“么啥,吾替阿拉少帅谢谢董老板,辛苦你们咯。”
      小徐见好就收,忙摇摇头,道:“那我走啦。”
      王妈送他了两步:“侬去罢。”
      小徐松快许多的影子渐渐散在鱼汤似的白雾里,只有自行车铃声听在耳朵里。王妈倚着墙壁,怔忪地直望着门外。
      过了片刻,她掐起那方帕子,菩萨模样又不见了踪影。
      这法租界全浸在一碗鱼汤里,只有周公馆浮在上头,一砖一瓦都清清楚楚,好似一座岛。这岛上,有几个活人,也可能有几个死人——所以,谁死谁活,就尤其重要。王妈转过身去,沿着回廊匆促走向小楼那边。
      后门前的平地上,宋祥鸿正在扫着地。王妈路过他,他躬着背,拄着那扫帚,默默地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想说。
      王妈刻意不去睬他。因为现在还没到他该开口说话的时候,既然还没到时候,就不该说话。她径直穿过了他,一心向前走着。
      上了楼,王妈走到二楼起居室的门口。不消等她静心聆听,里头就先传出了大声响。
      ——清清脆脆,一听就是上好的瓷器。
      王妈听着,心里清楚少帅正在发脾气,便有些怯了。她捏着那纸条,手就搭在那黄铜把手上,将要扭下去,却又松开来。
      里头又响起了声响——这下就不是瓷器坠地了,隔着道门,一切都听不真切,只感觉里头有只猛虎在咆哮。
      这是少帅在吼太太。王妈听着,心里一急,方才的所有踌躇即刻全都被抛得一干二净。她悬着一颗心,脑子里满是太太虚弱的模样,也不顾其他,直接打开了门,闯了进去。
      她快步走到了夹缬屏风背后,他们在里间,原本被严严实实封在原处的谈话就这样毫无遮掩地飘入了她的耳中。
      是少帅。
      “柔安,我可以给你时间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再谈此事。”

      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宽敞的床上,阳光照在她的背脊上,枫叶织花旗袍被照得闪闪发亮。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将那缎面抻得平平整整,阳光一打下来那枫叶就同刚从梢头落下来似的,闪着或金或红的微光。
      她的手正捧着一碗浓稠的汤药,瓷碗白得像云、汤药黑得像泥。在她的手里,云泥如今没了差别,混作一团。而她的手比云还要白,几乎没了生气,不太像人、倒像雪花塑成的。
      这只素手抬了起来,把汤药送进了她的嘴里——但是片刻之后,她就放下了瓷碗,搁在了床边的木柜上。
      碗底磕在柜顶上的声响又闷又轻,可这屋子里静得像深夜一般,碗一放上去,站在窗前的男人就听到了,回头去看她。
      “怎么不把药喝完?”
      他走到女人的面前,将那瓷碗拿起来,用调羹搅了搅。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接过那碗,也不说话。
      男人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方叠起来的丝帕,展开拿出其中裹着的蜜饯,捻着一粒放到了她的嘴边。
      “没有蜜饯就不喝药,你是不是只有三岁?乖乖张嘴。”
      女人微微张嘴,含住那粒蜜饯,细细嚼了两下,咽下,却依旧不接过男人手里的瓷碗,甚至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她慢慢斜倚到床头高叠的枕头上,眼波飞向他,手指搭在另一只腕子上套着的翡翠镯头上。
      她轻描淡写道:“这药喝了有什么用处?连最最先进的洋医生都没法子的事情,难道土医生就救得了?一碗汤药喂下去,苦得人的心啊脑啊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起了好作用还是坏作用。”
      男人并不将碗放下:“有没有用处喝完才会知道,把药喝了。”
      女人抬手接过那瓷碗,指腹碗壁相接时,男人的笑稍稍柔软了一些。但那瓷碗一到她手里,她便仿佛承不住那一碗汤药的重量似的,手指一松,一碗满满的药汁就直直地向下坠去——
      “咔嚓”一声,地上溅起了深棕色的水花。瓷碗刹那间四分五裂,白色的碎片在日光下如同乍落下来的雪花一样,散在两人的脚边。有一些汤药溅到了女人绣满枫叶的裙摆上,橘红色织锦被染成了暗红色,犹如血迹。
      女人却只是轻轻淡淡地瞟了一眼,好像地上的不是能割伤人的碎片、裙子上的不是毁了一件好旗袍的汤药。
      她动了动,直起身来,下颌扬起,一双眼收回,凝视着男人。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命令——“你看着我,周希恺。”
      男人配合地看向她,但原本存在于他面上的那种虚实不明的笑却渐渐地淡去了。他与她目光相迎了几秒,然后反捉住她的手腕,倾身去、凑近她的脸,冷冷问道:“谢柔安,你要做什么?”
      她摇头道:“我不会喝这个药的。你很清楚,这些药……全是徒劳。”
      男人道:“徒劳?什么叫徒劳?”
      女人道:“我只是不愿做无用功。”
      男人冷笑:“这无用功是在治你的病!谢柔安,我曾说过一定会治好你的心脏,不管用什么法子。可你现在却是在作什么?”
      女人沉默了片刻,道:“周希恺,我怎么想的,你会不清楚吗?”
      男人用指腹抵在她的嘴角处,道:“谢柔安,你死了,我未必能活。”
      女人别过脸去,躲过他,回道:“但假若我不死,你就一定会死。”
      她侧着脸,眼睫在日光下好似垂帘,遮盖了她眼中的光泽色彩,只留下颤抖着的两道虚影。
      男人盯着她不语,良久。
      “你当真以为这是个死局?若我想活,也不须用你做代价。只消让郭桥去找具女尸扮作你的模样,生造一场葬礼就能破掉这一局。”
      女人抚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听这番话,竟是轻轻地发笑起来。她两道目光回到了他的身上,缠杂着些伤感,或又有些不甘。
      她轻轻道:“若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可是,之后呢?我要怎么随你北上?”
      话轻飘飘地落下来,其中所暗含的意味却重得让男人仿佛遭电击一般猛地松开了她。他怔忪了半刻,看着她的眼中好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越是这时、越不能失态。他将那些嚣闹的一切都生生压回了平稳之中,一对回归严酷的眼睥睨着她,眼中含有一点火光。
      男人伸出手帮她拭去了不知何时挂在眼尾处的一粒泪珠,放到嘴边,尝了尝她的泪水。
      泪水自然是咸的。
      “柔安……柔安。”
      男人的冷笑落幕,变成了空白。他闭了闭眼。
      “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周希恺虽困在这上海城里,却也足以护好你一个女人!
      “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不就是想搬出一个‘家国天下’,这‘家国天下’——‘家’可是首位。倘若我周希恺必须要你死才能活,那我不仅无能、还下作至极。如此无能下作的男人,又何必苟活于世、作他人笑柄?更无需提什么鸿图大业!柔安,这件事,你不要再谈,我不会——”
      “你清楚的,我也清楚的!”
      女人高声打断了他。她的眼泪在流下,不停歇地顺着雪白的脸颊,滚入她的衣领之中,晕出了一道道血痕般的深色。她抓住男人的手,将他的掌心紧紧地按在她心脏所在的位置上。
      于是所有在这胸脯之下的鼓动,全都穿透薄薄的绸缎抵达到他的心。
      她又轻又快地说道:“这颗心脏……它随时都可能停下。谁会比我更明白呢?周希恺,这不行的,没有人能救我,温医生不能、林大夫不能、主不能、你也不能。
      “一个女人,遇到你这样的男人,一同走到这个地步上,旁的事也全都不重要了。”
      她突然哽了一下。
      “我现在不只是在说要让你借我的死出城。我注定是要死的,能死在这个时机、这么好的时机,你不能白白浪费掉。周希恺,你不是那种会耽误事情的人,你也不是那种耽于情爱的男人。你素来比我聪明得多,你只是不忍心——只是这个世道,哪里又许你有不忍心的呢?
      “你更应不忍心的是——你不能死在曹司令手上,更万万不能死在日本人手上,那些都不该也不配做你的宿命。你必须到北方去,回去,回北方,去做更多的事——少帅!”
      她注视着他,白眼珠是哀伤、黑眼珠是喜悦,一切缠杂在一起,教他所有的话语全都被遏在喉头,无法满溢出来。
      她分明在哭着,却也微微笑了起来。
      “少帅!我是晓得你的,你勿要怪我。”
      “……”
      ——男人蒙住了她的眼。
      掌心全然潮湿的滚烫的一片,是从这双眼睛里溢出来的泪水,他知道是什么味道。他垂下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被他压了回去。
      他的呼吸不太稳。男人的脸上掠过了痛苦的阴影。很快,他又控制住了,一切都平稳下来——但一切还是颓然的。
      他捧起了她的脸颊,让她的目光投向他。她的虹膜里倒映着他的影子——一个或许要将她送入死亡的男人的影子。他不该说这句话,可他又必须说出这句话:
      “柔安,我可以给你时间等你冷静下来之后,再谈此事。”
      女人轻咬住了下唇,不应不答。
      两人僵持不下,房间又渐渐归于深夜般的寂静。忽而,一阵布鞋踩地的轻声响绕过屏风传了过来——先是踩地声,而后是吸气声。来人仿佛全然不惧自己闯入了这座公馆的主家夫妇之间的密谈,她走到快一臂距离的地方才止住了脚步。
      “少帅,太太,董老板捎信唻了。”

      少帅:
      赵信国,今日宝来轩内外十人;杨子钧,明日未知,至少十五人。
      吴婶之父实为人枪杀致死,怀诚恐夫人有危。
      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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