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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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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七年,冬。
腊月里的京城,呵气成冰。
入夜时分,细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落在镇北将军府新换的朱红灯笼上,转瞬即融,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今日是镇北将军李澜大婚的日子。
前院的喧嚣隔着数重院落传来,宴席未散,酒意正酣,人影嘈杂,恭贺声,笑谈声混作一团,却半分也透不进这深阔府邸最里处的新房。
新房内,红烛高烧。
苏婉柔独自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被的拔步床边,背脊挺得有些僵直。沉重的凤冠压得她颈项酸涩,眼前是盖头遮蔽下的一片朦胧暗红。
孙嬷嬷说过,今天她要听话,她要乖乖的。
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嫁进来前就听说李大将军战功赫赫,必然形容恶鬼,能止小儿夜啼。
可如果不是恶名在外,恐怕这样前途无量的大将军,这样好的亲事还轮不到她。
这样一个人,会如何对待她这个体弱多病傻子?
一定会很嫌弃吧……
苏婉柔的傻并非真正的痴傻,只是天生体弱,是自娘胎里带来的不足,让她从会吃饭起就会吃药。身子弱,也就反应慢,有时候就连听别人说话都要反应好一会儿。
旁人说话做事,她总要慢上半拍才能明白,久而久之,便成了苏家那个羞于提起的木讷迟钝的痴傻三小姐。
至于李澜……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听了不少:十六岁随军北征,二十岁独领一军,杀伐果断,手段狠厉。
只是听说一直忙于军务,二十大几还没有婚配,圣上体恤,不忍如此忠臣孤身一人,便一纸婚书,将她指了过去。
苏婉柔想得出神,直到门外廊下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一步步,不疾不徐,越来越近。
她心头猛地一跳,骤然回神,
“吱呀——”
门被推开了。
一股挟着寒意的风先灌了进来,屋内虽烧着地龙,那一瞬间却还是感觉到了好冷,随后,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几乎立时填满了内室的空阔,也挡住了门外大部分的风雪。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如戏文里那般急切地挑开盖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扫过满室刺目的红,最后落在端坐床沿那个裹在厚重嫁衣里,显得异常娇小单薄的身影上。
安静。
令人心慌的安静。
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苏婉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那些孙嬷嬷反复叮嘱的礼仪规矩,此刻却是全想不起来了。
成了一团乱麻。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她而来。
停在了一步之遥。
清冷的气息更近了些,混合着一种极淡的酒味。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握着一柄系着红绸的包金喜秤,缓缓伸到了她的盖头之下。
苏婉柔看着盖头下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盖头下不安地颤动。
预想中的光亮并未立刻到来。那只手,连同喜秤,在她眼前极近的地方停顿了一瞬。
然后,秤杆轻轻挑起盖头的一角,缓缓向上。
动作平稳,没有丝毫轻浮。
红色的视野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烛光,和烛光映照下,男人喜服上耀眼的暗纹。
盖头彻底被挑起,拿开。
苏婉柔被迫抬起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迎上她的夫君,李澜的目光。
没有传闻中的形容可怖,青面獠牙,丑如恶鬼。
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小麦色,剑眉星目,鼻梁挺拔,下颌的线条利落干净。
他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垂眸看着她,眸色平淡,没有新郎该有的喜悦,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这么看着她,打量货物般平静无波的目光,从她过于精致的发髻,苍白的面颊,微微睁大的带着一丝怯意的眼睛,滑到她衣袖下微微发抖的指尖,然后重新回到她脸上。
苏婉柔被他看得心头发慌,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好半晌才想起在苏府时孙嬷嬷教过的,这时候是该行礼,该说点什么。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只发出一点细微的气音。
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身子却因久坐和紧张而僵硬,刚一动,沉重的头饰和繁复的嫁衣便成了最大的阻碍,脚下一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眼看直直朝着地上栽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间。
预期中撞上冰冷地面的疼痛并未到来。
衣领骤然一紧。
一只大手稳稳地抓住了她嫁衣的后领,力道不轻,拎得她脚尖几乎离地,堪堪止住了她前扑的势头。只是那衣料勒着颈侧,带来些微微窒息的痛感。
天旋地转间,苏婉柔惊魂未定,眼前是近在咫尺的赤色衣袍上的金线密织暗纹,鼻尖萦绕的全是那清冽的气息。
隔着一层锦缎,她能感觉到那握住她后领的手指,有力,稳定,带着武将特有的薄茧。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声音。低沉,平直,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心。”
只有两个字,没有斥责,没有询问。
苏婉柔的小脸腾地烧了起来,比身上的嫁衣还要红。她果然如姐妹们所说,天生痴傻,笨拙,她,她居然大婚之夜就在夫君面前出此大丑……
慌乱和羞耻瞬间淹没了她。
她想立刻站好,可身体不听使唤,越急越乱,在他手中挣了一下,非但没站稳,反而更像只被拎住了后颈皮毛胡乱挣扎的小鸡仔。
那只手顿了一下。
随即,稳稳地将她放下,让她双脚重新触到实地。然后,那只手松开了她的后领,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臂。
苏婉柔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绣鞋上微微颤动的珍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有伤着?”他又问,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苏婉柔慢了更长的一拍,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连忙摇头,想开口,声音却细弱蚊蚋,还带着未散的颤抖:“没,没有……谢,谢谢将军。”她不敢叫夫君,只好称将军。
李澜几不可察地动了下眉峰。
目光掠过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因为紧张一直紧咬的下唇,最终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过于单薄的胸口,和那双在宽大袖口中依旧显得纤弱异常的手上。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手,那短暂的接触分开得干脆利落。
他转身,走到铺着红缎的圆桌旁,拿起早已备好的白玉合卺酒壶,倒了两杯酒。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简洁利落。
流程总是要走的。
苏婉柔慢吞吞地挪过去,接过他递来的酒杯。
金杯小巧,酒液清冽,映着烛光,手臂交缠,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更凛冽的气息。
苏婉柔垂着眼,不敢看他,只依样将杯沿凑到唇边。酒液入喉,猝不及防的辛辣刺激,呛得她喉头一紧,眼眶瞬间泛起生理性的水光,却强忍着没有咳出声,只是细细的眉毛难受地蹙了起来。
李澜仰头,干脆地饮尽自己杯中酒,放下酒杯。
目光扫过她泫然欲泣还强忍着的小脸,和那双被酒意激得越发水润迷蒙的眼睛,又掠过桌上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和那对兀自燃烧,一直在噼啪作响的龙凤喜烛。
“天色不早,歇息吧。”他说,语气陈述,并无征询之意。
苏婉柔身体僵了一下。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既进了将军府,便是李家人。”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该给你的,不会少。不该想的,莫要多想。”
李澜说完,却没有立刻动作,只是走到床边,抬手开始解自己喜服外袍的系带。动作依旧不紧不慢,红色的外袍很快被脱下,随意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露出里面同色的中衣。
苏婉柔怔怔的看着对方的动作,刚刚那番话她还没有理解清楚,脑子里乱乱的让她无法思考,只能呆站在原地,看着烛光将他挺拔劲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像一个被拉长的怪兽。
李澜脱了外袍却并未朝床榻来,而是不再看她,转身走到内室一侧的屏风后。那里有一张临窗的短榻,平日里是供值夜丫鬟休息的。榻上只随意搭着一条深灰色的毯子,与满室喜庆的红格格不入。
“你睡床。”他背对着她,言简意赅地丢下三个字,然后和衣躺了下去,拉过那条薄毯盖在身上,闭上了眼睛。姿态自然得仿佛这洞房花烛,与他而言只是军中寻常一夜的安寝,身下即便是石板也能即刻入睡。
苏婉柔愣住了。
好一会儿,那慢半拍的脑子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先是愕然,随即稍稍放松了一分,却并未感到开心,反而是更多的茫然无措。
看到屏风后真的没了动静,她只好依言,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身上繁复的嫁衣和沉重的凤冠还没卸下,压得她脖颈酸痛,可她不敢叫他,也不敢自己弄出太大动静。
犹豫了半晌,她才试探着,极轻、极慢地,开始摸索着摘取头上那些令人疲惫的金玉首饰。
每一下轻微的环佩叮咚,在过分安静的新房里都显得异常清晰。屏风后的人,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已然沉睡,对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
苏婉柔摸索了半天,踉踉跄跄终于卸下了一身沉重的束缚,只穿着中衣,慢慢爬上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婚床,把自己裹进锦被里。
被褥是崭新的,带着阳光和香料的味道,很柔软,却也透着一股陌生。
她侧躺着,面向里侧,背对着房间那一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昏暗的新房内,龙凤烛台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停了,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上的冰凌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颜色。
长夜方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