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桐叶生长

17、人死后

　　2020年4月13日 庚子年三月廿一 小雨转阴 蓉

　　人老了，会死，也有人等不到老，就走到了尽头。不管怎么说，人最后都要死。

　　人死了，跟这世界就没有关系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个人永远不会再看见，也不会与之说话。吃饭的时候不必再问：“你想吃点什么呢？”出门的时候不会再说一句：“我出去了。很快就回来。”进门的时候也不必再讲：“我回来了。”那个人的一切也都用不上了，都变成了一种象征，象征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可是无论怎么来讲，这个死去的人，与活着人的生活就几乎完全没了关系。活着的人仍然要吃喝拉撒，挣房挣车，起早贪黑，而死人就不用了。他就静静地躺在土地里，等着肉身的自我腐烂，骨头的自然石化，永恒地寂灭了。于人来讲，这世间，唯有死，才是永恒的。

　　人死了，就会变成一种仪式。子孙戴孝，亲朋素白，人们哭几场，子孙跟着法师们的超度跪拜。棺材在家停放几日，待灵魂盘旋着最后看过自己的荫荫子孙，便抬“上山”。“上山”是俚语，说是要抬去下葬了。到了地方，坑已经挖好了，红色的土地里四处伸出细密的断根，像是土地的血管，正等着一场盛宴。然后坑就被填满了，垒起一座坟丘。有钱的人家便在坟头立一座碑，刻上死人的名字，后世的子孙，历经几代，若还有出息的，那碑也许会有更新，若没了出息的，过上许多年，石头就被风雨刷得干干净净，留下无字碑一座。也不知死人和其后人，成一座孤坟。再过上些时日，坟丘被野草覆盖，石碑不知所踪，坟和死人，就都化成了土地，与天地同寿。

　　我记不清烧灵房子是什么时候了，但那场面倒还有些印象。我记得好像是下葬回来之后，在院子里，人们会将逝者的旧时衣物以及所用东西都烧掉，边烧边念是给逝者送去的，以免到了阴间没趁手的东西用。灵房子不同于这些，是新做的。人在生时，挣房挣车是一辈子苦命的源头和挣扎的希望，到死时，无论生前挣没挣得家资，都会得到宽恕——子孙请人给他们做灵房子，然后烧去。

　　灵房子是竹片做的梁，纸做的墙，糊得非常精美，整体很高，看起来像是有好几层。其实依我看来，这些房子的式样都是旧时的府宅，应该是按进的。叠好几层是因为灵房子只有一面，糊纸的这面是房子的鸟瞰图，几进叠起来就像是有几层。在这个日新月异，时时变化的科技年代，只有灵房子还没有更替，残留着旧时的韵味。

　　我记得灵房子一般是三层的。一层是正屋，也是做得最丰富的。我记得的一座灵房子，一层的大门是打开的，里头放有时下最热门的东西：电视、电话、银行卡、沙发、茶几等等。然后门口堆着许多金银财宝，屋子几乎装不下得溢在门外。除此之外，门上挂匾：仙人聚居。两边贴联，字迹模糊。二层三层则大多都是一样的，也不堆放别的玩意儿。一律的亭台楼阁、金屋玉宇、仙禽神兽，十分抽象，几乎看不出一座正屋的样式，只有那突出的琉璃瓦屋顶昭示着后面的几进。

　　人除了住，还有行。所以与灵房子配套的，还会有一乘四抬的轿子，轿子旁有的会配有轿夫，有的没有。除了轿子。还有两个纸马，一黑一白，非常矫健。纸马旁站两个纸人，一对童男童女，是为家仆，可以使个嘴，伺候人的。这些都有了，现在的时代下，人们有的还会做轿车，高铁，飞机一类的加在上面。如此这些，都一并要烧光。烧了过就好像逝者到了阴间便有的用了。

　　待一切能烧的都烧了，能做的都做了，这个人就真的在人间死了，他最后变成了一串语言。因为这个人死了，他什么也不能再操持了，只有活人还可以。但等活人将一切能操持的都操持过了，这个死人就变成了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也并不是指这个人还活着，它们只是表明这个人曾经来过。待再过上些年月，等所有人都将他忘却，他就变成了后世子孙在烧香祭祖时的一串语言：“某氏列祖列宗在上……”若是后世子孙没这觉悟不说这话，那时候他就便真的回归天地了。没有谁再记得他，他也不再是这世界任意一种符号语言，以及有形之物。他便真的永恒的寂灭了。

　　于是，他彻底死了。而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回忆一天比一天模糊，最后只记得死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关系。可活人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太阳还是会升起来，月亮也会圆会缺，活人也还要挣扎着生活，直到死的来临才能解脱。所有的一切活着的时候有的没的，到了死后，都是一样的，都会永恒的寂灭。这世间没有谁不是赤条条的走，就好像没有谁不是赤条条的来。但人生最大的悲剧性浪漫色彩就在这儿了，谁都知道最后一无所有，可谁也不曾停下自己的手。因为人啊，是欲望在世间的代名词。

　　正如史铁生说的那样：“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后记：
　　2020年4月10日，庚子年三月十八，曾外祖母去世，享年九十六。我不记得她名字，也没有多少她的记忆，只有两幕十分清晰，一幕是小时候她用竹条和礼包的包装绳为我们做了一把弓箭，我拿它去射鸟，显然失败了。另一幕是她教我们做了一个竹哨子，我成功做出并且吹响了。但我现在已经忘了，而她，是那时候唯一一个响应我们要求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