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約主義「集子Ⅰ」》果子寶寶

9、第九世

　　碎成一地的玻璃
　　一如我
　　不再完整的心
　　我几生几世的
　　怨怜
　　在你眼中也不过
　　是阵一挥即散的
　　薄烟

　　“你是我的爸爸，你是我的妈妈，那，我，是谁呢？”我以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身边一脸焦急的男人和不断抽泣的女人，我仿佛被抽空了记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点一滴的过去。
　　“啊？你连自己都忘了吗？你是我们的孩子啊，阿城，你是江玮城啊！”女人冲动地抓住我的双肩，“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吗？”
　　我用力扳开她几乎隔着一层薄薄的病服嵌进我皮肤的指甲，费力地摇着因为缠满了纱布而格外沉重的头。
　　“天啊，他真的忘了，你说该怎么办啊！”女人跌坐在靠椅上，对着身边的男人大声哭喊。
　　我以一种鄙夷的目光看着她，我不喜欢，甚至讨厌她像死了儿子般的哭喊声，这样尖利的声音不断刺激着我的耳膜，让我开始担心下一刻我会不会出现失聪的症状。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哭了，我们先出去，让儿子休息一会儿。”我感激地看了男人一眼，就像小乞丐看着给自己施舍的好心人。
　　我目送着他们走出我的病房，听他们重重地关上房门，“忘记了就忘记了，什么都可以重新学，但愿他没有被毁容就好了。”我似乎听到男人这么说。

　　“我可以进来吗？”甜甜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
　　不等我回答“可以”。声音的主人已推着排满瓶瓶罐罐的小推车闯进来。
　　“你终于醒了，大家都以为你醒不来了呢，现在我要给你拆纱布了喔，很紧张吧？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喔，你长得好帅，希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喔……”
　　“哦。”我麻木地点点头。小护士可爱的表情……很熟悉……
　　“一圈，两圈，三圈……”小护士的手在我眼前不断晃动着，也许正如她说的，我应该很紧张，但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紧张，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以前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在我醒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啊！”我再一次听到我讨厌的女人的尖叫声，而这尖叫声竟是从让我颇有好感的小护士嘴里飞出的。
　　“怎么？”我疑惑地发现，她脸上呈现出的竟是看到怪兽般的表情，我甚至感觉，她很想夺门而出……
　　“你你你……”小护士从口袋里翻出一面粉色的小镜子，然后站在离我一米左右的地方，很用力地丢给我。
　　我很轻易地接住，然后慢慢上移，直到镜子中出现一张清晰的，变形的脸。
　　上翻的上眼皮，塌陷的鼻子，左高右低的嘴唇，焦黑的牙齿，还有……遍及整张脸的，小葡萄状大片大片的黑色疤痕……
　　“啊！！！”我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嚎叫，镜子被我丢出，在小护士面前跌碎，我听见她在喊，“救命啊……”。

　　我想我快疯了，我就站在着32层楼高的建筑顶端，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般，蜷缩在墙角，只有在这里，我才不会看到别人见到魔鬼般的嫌恶目光，才不必体会看着别人匆匆逃走时的极度尴尬与绝望。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让我粉身碎骨吧……不要再让我的丑陋，吓到为我送行的人们吧……我闭上眼，认真地祈祷。
　　然后我跃上两米高的护拦，高高地俯视着地面上忙忙碌碌的车辆。
　　不知道，我掉下去的时候，会不会砸扁别人的汽车……

　　你忘记了吗？你的城堡，你的公主，你的誓言，你经历了八生八世的悲剧……
　　梦魇般的呓语，穿过我的胸膛，穿过我被封印的记忆……
　　我经历了八世的悲剧……

　　第一世……
　　“哥，如果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会爱我吗？”我16岁的妹妹思琳伏在我背上，以无限幽怨的语气，轻轻地问我。
　　“我……一直都爱你啊……一直都爱啊……你是不是我的妹妹，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会在一起，我们会幸福，我们会快乐啊……我不会让你嫁给那个你不喜欢的猪头王子，不会，不会，不会……”
　　“嗯……我不嫁……死也不嫁！我们拉勾勾！”思琳很认真地勾起我的小姆指，然后将我们的大姆指印在一起。
　　十天后，我终于了解，“死也不嫁”的含义……
　　思琳在出嫁的前一天意外地溺水身亡……
　　只有我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

　　第二世……
　　“动手吧。”我闭上双眼，等待以刀抵住我咽喉的女人结束我的生命。
　　她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你是……思潭吗？你是……我哥吗？……”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记忆，我迅速地睁眼，又迅速地重新闭上。
　　“思潭是谁？我不认识。”混乱的记忆在我脑子里翻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搜寻到“思潭”两个字。
　　“不，你是！你是！你记得我的，对不对？我是思琳啊，我是你妹妹啊！”
　　“我没有什么妹妹！快动手吧，别啰嗦！”我有些厌烦地转开脸，我无端地讨厌漫出她眼眶的泪水。
　　“不！”她扔下手中的刀，扑到我怀里。
　　“怎么？不杀我了吗？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我偷偷地摸出腰间的短刀。
　　我几乎无法相信我有如此好的运气，竟遇上这样一个愚蠢的对手。
　　“哥，你怎么会杀我？你不……”
　　我没有给她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机会。
　　浸泡过毒汁的刀口使她在瞬间毙命，我狠狠地拔出深深地刺进她心脏的短刀，她失去活力的纤弱身体软软地倒在我面前。
　　她的表情，竟是无与伦比地幸福……

　　……

　　我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我不是什么玮城，我是思潭……
　　我不能死……我要找到我的妹妹……我的公主……
　　思琳……

　　从顶楼回来的那天起，所有人都认为我真的疯了。
　　因为我一天到晚含糊不清的地念着两个字，思琳，思琳，思琳。
　　没有人听懂我在念什么，他们只知道我疯了。
　　我不想去解释，我甚至乐于把自己当成个疯子。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医院……

　　如果不是听见她说起“思潭”，我不会相信，她就是我的思琳，她……帮我拆纱布的小护士……
　　是她……是她……真的是她吗……

　　“我……请问，你认识思琳吗？”我尽量让自己不去介意她与我说话时的不情愿，试探地问。
　　“你……丑八怪疯子，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想打思琳的主意！别以为她现在看不见就会喜欢你！她的眼睛很快就要动手术了，等她好了以后，哼……你就别妄想了！”
　　“啊？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动手术？她……她叫思琳吗？她在哪里？”我忽略了她所有没礼貌的话，好脾气地问。
　　“废话！她不叫思琳叫什么！她可是我的好朋友哦！不许你这个丑八怪打她的主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提起过‘思潭’是吗？你认识他吗？他是谁？”
　　“拜托，你以为你是谁啊，干嘛要告诉你！”小护士双手撑在腰间，一脸的刁蛮。
　　“其实我就是……”
　　“你就是什么？你不会想说你就是她要找的哥哥思潭吧？哈哈……”
　　我很快地闭了嘴。
　　其实我很想说，我就是，怎样？

　　“思琳……思琳……”我偷偷地溜进思琳病房里，趴在她身边轻轻唤她。她可爱的脸上上双眼紧闭，分不清是睡是醒。
　　“嗯？”
　　“你醒着吗？”
　　“嗯。你是谁？我好像没听过你的声音。”思琳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是……我是思潭啊……”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颤抖。
　　“你……你又是来骗我的！是雅欣告诉你的吗？请你们不要再耍我了好不好？”
　　“我骗你？我没有啊，我真的是……思潭啊……我是你哥啊……你是我的小公主啊……你说的我们是谁？雅欣又是谁？那个小护士吗？”
　　“哥……”思琳顿了一顿，脸上是我所见过的幸福表情。“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我找到你了……可是，可是我不再是你帅气的哥哥了，我是丑八怪……别人还叫我疯子。你还要我吗？你还愿意当我的妹妹吗？”
　　“当然要啊，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都爱你啊，我爱的是你的灵魂，你的心啊。”
　　我的灵魂，我的心……

　　我看着动完手术的思琳，排山倒海地紧张。
　　明天……明天她就会看到我了……她会嫌弃我吗？
　　不……她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永远爱我……
　　她说她爱的是我灵魂，我的心……

　　“哥，好紧张喔……”思琳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一定要第一个看见你。”
　　我坐在她身边，默默无语，我无法想象到她见到我之后的表情。
　　白色的纱布一圈一圈地被拆开，我忽然想起小护士帮我拆纱布时的情景……
　　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而现在，是我一生中最紧张的时刻……

　　她流下恐惧的泪，喊着滚开将我从她身边推开的时候，花瓶从她手中飞出，在我面前碎成一地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得到的……结果……

　　是……我的错，早就知道，我已无法成为你爱与快乐的理由，却固执地因你一句话而不知死活地在你记忆的旋涡中飘飘荡荡，而当我背负着别人给予的一身伤痛，勇敢地走到你面前，等待你说“我愿意”的时候，却见你恐惧的泪，嫌恶的表情……你欺骗了我……你不爱我的灵魂，不爱我的心……你知道，有多痛吗……我已没有资格再抬手拭去你的泪，更无法靠近你，亲吻你，我已没有勇气，再去常识着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知道我不配，不配，不配……

　　“儿子，去整容吧。”
　　“不用了，她根本就不爱我……”
　　“我是说……你变得这么丑，让我们很丢脸！”
　　“……”

　　我重新回到我的32楼……
　　这次再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阻止我……
　　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结束了……
　　我的第九世……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要来世……